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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中的歸宿 zt
送交者: fraser 2002年04月11日19:28:22 於 [加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在走過了暴風雨之後,我終於換下了濕漉漉的衣裳,穿上曉鹿散發着紡織品洗潔劑幽香的便衣,舒着氣落坐在曉鹿家整潔而略顯擁擠的客廳里。從窗子裡望出去,紐約的天空裡仍是烏雲密布,風雨交加。救火車呼嘯着在街巷裡穿行,使得都市的噪音更加喧鬧而刺激。

離開東部好多年了。遠遠地在舊金山灣區,無聲無息地消受着那裡天天天藍的夏季,多少關於這裡的記憶,都一層層淡去,我此刻竟是有些驚異地想起來,在這裡悶熱潮濕的夏天裡,這樣的雷雨實在是平平常常。

曉鹿也換上了家常的棉布裙,將四個多月大的兒子抱到我面前,嘴裡不停地說,媽媽的老朋友從好遠好遠的地方來呢。而她那個四歲的女兒,就在一邊好奇地看着我們,小丫頭自然是不能明白我們的神情里為什麼會那樣異常的興奮。

我坐在沙發上,手裡捧着曉鹿母親端上來的熱茶,耳里滿是曉鹿溫柔而沉醉地說着什麼細節的聲音。一貫多言的我,這時卻是靜靜地呷着茶,聽着曉鹿的敘說。混合了廚房裡風扇低沉而急速的轟鳴聲,小孩子時高時底低的笑鬧聲,慢慢地在空氣里瀰漫開來。其實這些年的變化,是不需要語言來描述的。只是直直地注視着曉鹿沉靜的容顏,我心裡那種一時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就愈加強烈。

這樣的感覺,是在我從地鐵站里出來之後撐開傘,一眼望見前面兩三步之遙的一隻手打着傘、一隻手推着兒童推車來接我的曉鹿的剎那,陡然而生的。我們走在高樓大廈腳下的時候,雖然在風雨里我不能抬頭去仰望它們,我也還是體會得到在它們腳下,為人難免會有的虛無感。更讓我不能想象的是,我在走過了這麼多地方之後,終於有一天,會在風雨里由曉鹿從容地引領着,在紐約中城的街巷裡穿行。

跟曉鹿的初識,是在我們美國之旅的第一個驛站——美國西北部一個僻靜美麗的大學城裡。雖說那時我自己也是才剛剛搞清楚東南西北,但當我在離住處不遠的那個小型超市裡第一眼看到曉鹿時,還是覺得了曉鹿比我更不安寧的心境。

我那時注意到曉鹿,是因為她頭頂兩側盤着的兩個非常東方而古典的辮髻。印象里,那是在舊式電影裡才能看到的小媳婦的髮式。她那時站在我的前面等着交款,我看不到她的臉,只是看到她穿着白色的短袖衣,一條相當鮮艷的湖藍色的綢褲,身材很有些單薄。她手裡提着一個超市裡配置的購物籃,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故意的,那個籃子也是藍色的。那樣的髮式,那樣的衣裝,那樣單薄的身材,讓人看着,純淨而典雅,在這樣一個僻遠的異國小城裡,這樣的形象,實在讓人眼睛一亮。

輪到曉鹿付款的時候,她很慢地數着錢,顯然是對那些鈔票、鎳幣的面值很不熟悉,我自己剛剛走出那個階段,看到又一個走着自己來路的中國女子,眼睛就微濕了起來。

曉鹿付完錢後,走出了兩步,卻又折回來,步態猶豫。我這時就看清了她的臉,圓圓的形狀,膚色特別白。她有一雙少見的長着單眼皮的大眼,也許是因為單眼皮的緣故,那雙眼睛看上去充滿了疑慮、不安,整個臉部的形象,跟頭頂兩側的辮髻配合起來,使她很有點傳統年畫裡那些小媳婦的神韻。

當她的眼光掃過我的時候,就停住了,站下來,顯然是在等我。我交了款出來後,她就迎來上來,很吃力地用英文問:Are you Chinese?我笑着用中文回答了她,她就很高興地笑起來,說她其實還需要買紙巾的,可是怎麼也找不到,請我幫助她。我領着她過去,她一邊走,一邊說,自己是剛來,什麼都覺得不容易,英文又不好,說着,眼淚竟然就掉了下來。我雖然聽得鼻子也有點發酸,可是還是連忙過來人的姿態,開導她說,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不用多久,就會習慣的。

因為我們是住在同一個公寓群里,又都是步行來這裡購物的,自然就結伴一起回去。在路上,曉鹿告訴我,她才到美國不到一周。

因為住的近,我們就來往起來。慢慢地我知道了,曉鹿來自武漢一個家境非常優裕的家庭,父親是那裡一個行業的第一把手,她則是家裡最小的孩子。她在來美國之前,從來沒有在武漢之外的地方連續生活過一個月以上。她之所以要來美國,是因為相愛多年的男友突然決定要來美國讀博士,他們結婚後,她就來美隨他。

曉鹿的先生很忙,總是長時間地泡在實驗室里,所以我去她家時,很少遇到她先生。曉鹿那時很少出門,所以我是她少有的幾個朋友之一。沒有多久,她就跟我講,她很想學習英文,將來去上學。曉鹿只有大專的學歷,英文底子相當薄,所以我總是覺得,她要考下托福、達到上學的條件實在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就總是安慰她說,慢慢來吧。曉鹿就說,來美國真像是在漂流一樣,就是有家,她也沒有歸宿感 心裡總是很慌。我開始以為,她說的是我們之中許多志向高遠、思想深刻的人所關心的對異國的“歸屬”。可是聽多了幾次,我就明白,她說的確實是“歸宿”,這真是一個奇怪的用法。

我聽她說多了幾次之後,就忍不住逗她說,你是嫁了人的人,怎麼是沒有歸宿呢?曉鹿就眨着眼,想了一會兒,卻接不上話來。說實在話,曉鹿真不是個反應很敏捷的人。我就有些不忍心,說,曉鹿,其實你真的很幸福,先生那樣體貼,你一來美國,就有一個家,生活比多少單槍匹馬來美國闖蕩的女孩子安定多了。曉鹿就很認真地說,不知怎麼跟你講,這大概只是心理上的需要吧,反正,如果我不能有自己的位置的話,我心裡就很失落。

這樣的話,我是常常聽到那些陪讀太太們說的,所以我並沒有將它放在心上。她們中的許多人,遠比曉鹿天資好,教育程度,可是在美國一直住着,就一直抱怨着。我心裡想,大概真是所謂的心理需要了,所以我心裡並沒有覺得曉鹿是認真的。我那時常會想,我們很多人來到了美國之後,才慢慢發現了自己的真正愛好和生活目標,以曉鹿那樣柔弱溫順的個性,她也許很快就會發現,自己其實是很適合居家的。

可是曉鹿並沒有按我想象的那樣發展。她開始到學生食堂打工,做一些不需要很多英文的工作。她說即使是這樣,她也覺得開心一些。她出入的時候,總是背着一個大書包,跟我說,在空檔里,也去學習英文,計劃考托福。我總是鼓勵她兩句,可是心裡知道,那恐怕將是一條很漫長的路。

曉鹿後來一次次考試的結果,都是有些慘不忍睹的。她又是一個非常開放的人,從來沒有將自己的失敗掩飾過,到了後來,在我們小鎮裡的那些太太圈子裡,曉鹿竟有了個綽號叫做“百折不撓”。人們說起來的時候,都是有了點取笑的意思。只是曉鹿的先生,總是笑呵呵地說,人有點夢比好,是不是?

我畢業離開小鎮時,曉鹿的先生也在紐約的一所大學裡找到了一份工作,可是曉鹿的英文還是沒考過關。她還是那樣總是站在先生的身邊,張着一雙眼睛有些驚慌地看着外面的世界。她有點悲傷地跟我說,她總覺得她遠遠地跟美國隔離着。我沒有忍心跟她說出“量力而行”那樣的話,只是安慰她說,也許去了紐約,就轉運了呢。

分別之後,我偶爾會接到曉鹿的電話和伊妹兒,她在一些例常的閒聊之外,說得最多還是考托福。到了那時,我已經都為她灰心了。在很久很久之後,她終於說,英文考過關了。後來就是修課的消息,很多的時候,又是考試不順利的消息。日子就在那些斷續的變化里過去了,到我再不為她擔心的時候,她告訴我,她通過了所有必需的課程,在學校里找到了工作。

我想象不出她工作的樣子,祝賀的時候,竟然脫口說了,你真是我見到的最執着的女人啊。心裡想起她的綽號,真是覺到了她的韌性。

從那以後,曉鹿在電話里說話的聲音,是越來越快樂。我常常想象着,她那時的眼神。後來她先生來加州開會,說,你不能相信吧,曉鹿現在做得很好,級提得很快呢。他又說,嗨,其實曉鹿真不是個很聰敏的女人,可美國就是這點好啊,只要你肯做,就總是讓你有個盼頭,其實曉鹿是她的韌性成就了她呢。

按曉鹿希望的那樣,在闊別多年之後,我來到紐約看望她。在紐約,曉鹿如今不僅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且還做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並且將她的父母接來奉養。她如今留着短短的頭髮,說起話來,眼睛裡已經是沉澱下來的光芒,靜靜的,從容無比。她跟我講着紐約的時尚,講着她在這個大都市裡安居樂業,生兒育女,找回自我的心路歷程。最後說,其實美國還是蠻有機會的,是不是?

訪問曉鹿的一天,是在中城那家頗負盛名的的川菜館“五糧液”里結束的。我們是步行到餐館去的,這是因為曉鹿他們多少是有點想讓我領略一下紐約街市夜景的美意。我們的隊伍是鬆散的:前前後後,是曉鹿的兒女、父母和丈夫,在紐約的燈火里,曉鹿抱着她的兒子,走在我的身邊,溫和地跟我說,生養孩子是件美好的事情,辛苦是辛苦,可再過十來年,他們就長大成人了,那時我就老了,回想起來,生活還是很充實美滿的啊。

那個時刻,紐約是華燈初上,雨停了下來,可是風還在吹着。我側過臉去,看到曉鹿的額前的頭髮讓風吹了起來,一時間,我覺得她看起來卻是有點陌生。我笑笑說,曉鹿,你現在有歸宿了吧?其實我是在逗她,她卻是點着頭,很認真地說,你還記得那些話啊。然後站下來,抱緊了孩子,很認真地說,其實在美國到底還是覺得是在漂流的,但是現在好像倒真不覺得沒有歸宿了呢。

這時,走在前面的曉鹿的女兒,突然起步跑着追趕走在更前面的外祖父,街邊的那些鴿子,便讓她驚得嘩嘩地高飛起來。我感到了自己眼睛的潮濕,就轉過頭去,做出追視飛鴿的樣子。

剎那間,滿目是紐約絢爛的燈火。


嘯塵 1999年8月於美國硅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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