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東女子】 (八)成家後的日子 吳亞東着 |
送交者: 底波拉 2022年02月27日19:34:47 於 [加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
(八)成家後的日子 回到上海已是天黑,只好又住一次旅館。 新婚第二夜,如若不考慮接下來的日子,應該仍是甜蜜的,事實也的確顯得甜蜜,因為我倆都有“一往無前”的性格,不到第二天早晨,不會想到第二天煩心的事。 天總要亮的,我們總是要起床的,旅館不能再住下去了,我要上班,而且身上的錢所剩無幾,直到這時,一件件傷腦筋的事才不得不擺上“議事日程”。 我們不是“朋友”而是夫妻了,作丈夫的怎麼養老婆? 我們不顧她媽要請親戚吃頓飯的要求,熘到蘇州一趟,怎麼向丈母娘交待? 成家了,“家”要安在哪裡? 這個家又拿什麼去安? 提起來問題有好幾個,但歸納起來也只有一個字:錢。可是我偏偏就是沒有錢。也不能說真的一文無有,摸出口袋剩下的全部結婚費,總共還有十八塊錢,我必須跟家菊討論以上的問題了。 直到這時,我真是感覺到,成家實在太為難。但也直到這時,我也才真感覺到,家菊這個老婆太適合我了。此話怎講?原來這麼多問題,在她看來全是不成問題。其實,哪兒會不成問題呢,只因為當初說的話絕對真誠,她只圖我人好,不是看着我的工資。現在要動真格的了,她怎麼說呢?家菊說:“我仍舊跟家裡人一起過,不要用什麼錢。結婚了,家裡住不方便,我回去想辦法向別人借一間。反正現在還沒小囡,不要緊的。”寫出來一算,我當時面對的問題有六十五個字,家菊回答的話一共有五十個字不到,就這麼簡單,她把天大難題全攬到自己身上。 看着她清純的目光,我自然明白,這個小姑娘遠遠沒能料到今後的日子“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但她將勇敢地承受重擔,決不會怨天尤人,這是肯定的。回想這一時刻,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簡直是個懦夫,當時竟然只把十八塊錢往她手上一塞,“萬事大吉”,一切難堪的事“全權委託”給她去辦。特別令我無地自容的是,她拿着十八塊錢後,抽出五塊還給我,說:“離開發工資還有幾天,你不吃飯了?”她看着我無可奈何的神情,突然閃出一道神秘的目光,輕輕從口袋裡摸出一小迭錢,又說:“我有錢,叄十八塊!”原來這竟是近兩年來,我叄塊二塊給她的零用錢,一點不用,攢下來的,我可以說被她震呆了! 目送家菊上了延安路七十一路去外灘的公共汽車,我又像離開外公時那樣,差一點流了淚。突然想起京戲《紅鬃烈馬(投軍別窯)》薛平貴的唱段:“十擔乾柴,米八斗,你在寒窯度春秋……”窮漢薛平貴尚能留給妻子這麼多用品,而我的十叄塊錢讓家菊怎麼應付啊!我不敢細想。 臨別時,也算是在女孩面前多少顯示點男人氣概,我囑咐家菊回去以後若再碰上什麼溷蛋對她不叄不四,就警告他,準備等我回去後收拾。這是因為我記住了昨天聽家菊講過的事,心想,鄉下那幫毛賊般的鼠輩那裡經得住一頓組合拳腳;巴不得有機會找到某個倒霉蛋讓我出口惡氣,連得自己狼狽婚禮所造成的窘迫之氣也可一股腦兒撒到這傢伙身上。說罷我的囑咐,送家菊上車時,我多少覺得有了些英雄氣,好像再一次當上了保鏢,於是腰杆挺直向學校走去。 從這時起,除了成家,我的生活又增添一個新內容,那就是正式接受一個班級班主任工作,要獨立擔當作為教師的完整任務。雖然嚴格地說,班主任工作自九月一日開始的,不過由於操辦結婚心神不定,我是從國慶節以後才全心投入的。 這裡的老師有一個很好的傳統,即非常重視與家長的聯繫,家庭訪問成為一個負責的老師最多採取的方式。我得知這個情況,便決定儘可能利用家訪多增進和同學的感情,晚上是我最常用的時間,這還不夠,就準備用星期天。星期天家訪不是回不了家了嗎?是的。老實話,回家,對於我來說,真的不太重要。一方面當年年輕人生活在革命氛圍中,的確不太計較個人利益,再方面那時我根本不知道家菊在鄉下是不是能夠找到一個可以容身的“窩”,而自己還有一點點最不值錢的自尊心,不敢主動回鄉打探。 誰知道剛過叄天,學校傳達室早郎伯伯遞給我一封薄薄的郵件,是家菊從浦東寄來的,打開一看,上面寫着這樣的話:“你好!我找到房子了。你回來吧,要早一點到家,晚了找不到我。再見!家菊上” 她這封信別看只有叄十個字不到,我知道,單靠她自己寫還不行,可能要妹妹幫忙,但是話雖不多,內容卻不少。也許旁人搞不明白,為什麼說“要早一點到家,晚了找不到我”?這句話實際包含這麼一些意思:鄉下晚上一片漆黑,家家閉戶,要在家裡人沒睡下以前到家,然後由她帶我去借住的房子,不然半夜叄更會攪得家人不能休息。一封短信,使我明白,我們這辛酸而又甜蜜的婚姻第一輪難題都被家菊排解了,也就是說,我可以“回家”了。 結婚之事,我本想隱瞞,但要開證明,不能瞞過組織。我所屬的共青團教工支部年輕的老師們及時送給我很漂亮的嫦娥奔月面盆,漱口杯、鏡子,還有其它他一些必備的日用品。有了這些東西,再加上帶着我自己的市區各種票證,我覺得回到丈母娘那裡也有了些底氣,於是決定星期六下午四點鐘準時下班“打道回府”。 從新成區到外灘再乘輪渡過江,排隊換車到高橋鎮,少說得兩個鐘頭。如果再步行回鄉又得兩個鐘頭。這一天,我決心在高橋豁出去六角錢搭自行車回去,這樣就可以趕在七點鐘到家。 丈人、丈母娘、家菊妹妹和弟弟全在外屋的桌子周圍坐着,顯然是等着我。我一改以往空手而來的慣例,立刻把團員同志們贈送的禮物交給丈母娘看,隨後又將一大張第四季度各類票證拿出指點給她,心裡覺得總算有些實惠東西奉獻家庭,坐在他們中間才像個男人了。 丈母娘的表情很微妙。她似乎對我這個女婿也沒有什麼辦法,就認命吧,可以想象家菊的“韌性戰鬥精神”起到關鍵作用,不過,在正式接受我的同時,還是吐露了心中的無奈,不無抱怨地告訴我:“你們跑到外地去,我總不好意思待慢親戚朋友,只好在家裡請了兩桌人,殺兩隻雞,炒點蛋,馬馬虎虎弄過去。毛頭把你帶回來的四十塊錢硬給我,反正一道過日子,我也不會亂用。”我好像有一種條件反射效應,一聽到她說到錢之類的話,身上就冒汗。今天丈人起了作用,他說:“好嘞,好嘞,現在困難時期,大家一起熬過去,將來日子總有好的時光。”家菊乘機對我說:“房間借在後浜六隊根娣娘家,先蹲蹲再講,我帶你去吧。”我這才逃出窘境,告別大家,跟着家菊走出去。 一路走去,我算算,家菊從上海回來時只帶四十五塊錢,現在給媽媽四十塊,她怎麼租房子呢?家菊料到我的疑點,對我說:“根梯的媽媽只有一個人在家,她讓出一小間給我,每個月只要我一塊錢。”一塊錢?能租什麼房子?我想象不出應該什麼樣子,說話間便走到了。家菊打開一把小鎖,又用火柴去點盞舊火油燈,等燈芯亮了以後,我才看到這個房間,可以說比我估計的狼狽還要狼狽幾分,實際上只是一片老式房子的一條過道,長不過叄米,寬不過二米,一扇由木條嵌成的小窗,屋頂上看得見烏黑的桁條和瓦板。小屋裡一隻小方幾,是家菊家的;一張簡陋床架搭成的近乎單人床的平板床卻是房東媽媽好心借給的,也多虧了她的好心,不然我們連個床也沒有。這樣看來,收一塊錢實在夠便宜的。 床上用品也沒難住家菊。前面說過,結婚登記時,我竭盡全力湊齊一百塊錢,總算從這點錢中替她買了一套新衣,二十五尺布票做一床被子不可能,更不用說床單了。家菊拆下自己原來蓋的舊被裡,添上她媽早先彈的新棉絮,配上一塊不用布票的不明原料的花被面,合成了結婚被子。至於枕頭,多虧她家親戚送的一對手繡枕套,才算有了體面的包裝。床單實在沒辦法搞到,就用早年土法織的花布兩幅拼成一張。家菊喜滋滋地指點給我看,她那心滿意足的神情,又給我擋過去多少羞愧。但想想,我對眼前“新房”的一切,也真可以說心滿意足了,因為在此以前,我九年的工作和學習生涯中,伴隨我渡過這麼些年的被子一直是個“老面孔”,不但被絮發硬了,被面舊損了,最苦惱的是被裡釘好以後全長不過一米八十,到了冬天腿伸直便會有冷風鑽進來,我常用一根帶子扎在棉被的後端以對付之。有了老婆是不一樣,好歹能睡上新棉絮,在這個小天地里,新婚的小夫妻沒有人打攪,照樣有着忘乎所以的歡樂。 我的周末也就是說要在這間小屋裡過兩夜一天。夜裡反正兩人在一起,也不管住得如何,可是天一亮,“新房”暴露無遺,簡直就比“夜半歌聲”的場景還要淒涼!家菊帶我去媽那裡吃早飯,然後聽隊長鐘聲去干“大鍋飯”的農活。我不想再呆在小屋,也不好意思留在空無一人的岳母家,腦子一轉,乾脆跟着家菊到田裡去。到田裡也有麻煩,家菊只有一件工具,我用了,她就得休息,而我用鋤頭鐵撘幹活根本不及她,會影響工分。當年工分制度使農民非常計較工分高低,我加進去幹活,除非不算工分,否則人家便有想法,所以跟在社員中間幹活說不定是不受歡迎的事。一開始我坐在田邊看着家菊和她的農友們鋤草或者勻肥,可是總這麼傻乎乎地看着也太沒勁,於是就開始跟大家聊天。先是社員們開玩笑,說家菊跑步“跑”來一個“小官人”或者說我大概看中家菊長得比上海人好,等等。但一個半天總得找點成段的內容講呀。於是我就靈機一動給大家講個笑話。說的是兩年前我在她們鄰近大隊下放時的事。那時我被安排在生產組長黃海金嫂嫂家中吃住,勞動也跟着她。第一次幹活嫂嫂給我一把鋤頭,叫我去田裡“脫花”。我要問明白“脫花”是什麼意思。組長帶我到了田邊告訴我說“脫”就是用鋤頭鋤,“花”是什麼呢?她又指給我看,田裡四行剛出真葉的幼苗就是“花”,也就是棉花苗。我認真看清楚,明確了幹活的標的,就對嫂嫂說:“嫂嫂,你去忙吧,我自己會做了,放心吧!”等黃海金嫂嫂去干別樣活以後,我拿起鋤頭,一絲不苟地對着“花”鋤去。畢竟是初次,活雖不重,也弄得手心冒汗,兼之擔心漏鋤,進度相當緩慢。過不多久,嫂嫂過來看我,我還以為自己效率不高感到慚愧,誰知一看之下,組長驚得大叫,原來我已把齊刷刷的棉苗鋤去了好幾公尺,只留下苗邊的雜草還驕傲地挺立着。嫂嫂大叫一聲之後,便呆呆地看着我…… 這一段開場故事說得眾社員笑得氣都透不過來! 我見效果甚佳就又說一段吃肉的笑話。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時,糧食和肉類食品還不算匱乏,黃海金嫂嫂為了照顧在她家搭夥的下放幹部,每到吃飯桌面上少不了有一碗紅燒肉,她和兩個小孩是不去光顧的。雖說我受優待有幸得到她夾來的一塊,但當年的我幹活雖抵不上一名婦女,胃口卻不因此而遜色,一塊肉吃下去反而被勾起興趣,然而在“六目睽睽”之下,終無勇氣自行其是。幾天下來,我熬不過吃肉的欲望,急中生智想出一招,決定趁嫂嫂添飯轉身之機,以百米短跑起動之速度,乾淨利索將一塊肉送進嘴中,並及時咀嚼下咽,竟然能在她轉身之瞬間達到不露痕跡的程度。黃海金嫂嫂的長子六歲的小國興眼見到我的表演,顯然也受到啟發,他稍加遲疑也決心步我的後塵,趕緊把筷子向肉碗伸去,不料還沒碰上邊便遭到媽媽果斷一擊。國興一怔,自然地看着媽媽,但很快又轉到我的方向,眼神中看得出迷惘和不平。當時我全被小孩的狼狽弄慌了神,竟然想不到替他也夾上一塊肉或者向他媽媽求個情,局面真的非常尷尬。 這一小段故事又把社員們引得哈哈大笑,有的甚至笑得蹲到地上,連早就聽過此事的家菊也忍俊不禁。笑完了,眾人開始模彷我的動作,都認為連嚼帶咽確實不容易,不愧是運動員,可憐六歲的國興缺少訓練才“遭此不幸”。 從南京回來後第一個勞動日的“故事講座”就以此告終,其餘時間的談說內容幾乎都是回味我下放時的種種荒唐事。日子久了老是說這些也不行,嬸嬸大嫂們開始提議要我開講一些聽得懂的長一些的老故事,經這麼一提,便轉向了戲文方面去,這倒觸上我的興奮點。我自小受到母親影響很喜歡京戲,雖然從不分辨板眼的區別,但唱得可以,看得也不少,到上海以後,滬劇、越劇、評彈雖不太熱衷,但不同劇種的戲文有許多共同性,於是我便跟大家大侃戲文了。 浦東鄉下干農活的人以婦女為主,這和北方不大一樣,這裡的男人大多數在外面當木匠、泥水匠,經商者較少。婦女們在一起從早到晚不說話不行,要說呢又多是張家長李家短一類的閒話,久而久之老是這一套也覺乏味,現在有了我這麼一個閒角色,她們的生活立刻變了樣。 我先給大家說《祥林嫂》的劇情,這是她們非常熟悉的戲文,但當我補充介紹魯迅先生以及分析封建社會中婦女處在人下人的地位這些內容,大家就感到很新鮮,少不了誇獎毛頭有眼光找到一個有知識的男人。看得出,家菊雖不說話,但內心得意之情全表現到了臉上。這一瞬間,我原先因手中拮据,弄得家不成家而積於胸中的自卑,頓時被洗去不少,於是情緒大振,話越說越多,真是滔滔不絕! 社員們對我侃大山般的故事充滿興趣,一下子使我有了一個適當定位,在田邊給社員講故事成了我回鄉的一大興奮點,往日把到鄉下見丈母娘視若畏途,現在和家菊有了一處存身之地和為社員講故事這兩大亮點足以抵消對丈母娘的畏懼,也就是說,我現在開始想回鄉了。 在當時,說想回家其實就是想見家菊,此外便沒有什麼了。至於那間淒涼的“洞房”只能引起我的幻覺。有一次我偶而睡個懶覺單獨留在屋裡,閉着眼睛回想住過的宿舍漢彌登大廈,回想辦公樓上海大廈,想着想着突然睜開眼看看我們的“洞房”,腦子會一時轉不過彎:“我怎麼會在這裡?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不就是因為一個姑娘使我留戀嗎!兩人的性格約定了婚姻,命運就帶我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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