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離開故鄉,就沒有故鄉 |
送交者: 豬頭凱凱 2022年07月17日12:22:25 於 [加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
註:本文於2017年在溫哥華港灣(BCBAY.COM)網站和“這才是溫哥華”等公眾號出現過,現記入本人博客。
一、鄉愁高手
世界上很多東西,“有”還不如“沒有”,比如“病”——身體或者心裡的“病”。 故鄉,就是一種“病”。 但這世上的每一種病,卻往往不是所有人都會有的——有人會有,有些人則很幸運、壓根就不可能有。
我小時候,爸爸經常對着一面鏡子往自己頭上那塊兒謝了頂的位置抹一種叫做“101”的生髮藥水,然後象幾十年後我追着別人問“我瘦了沒有?”一樣整天見了我就彎下腰低着頭然後把我叫過去、指着那塊兒沒有起色的“地中海”追問我—— “過來!看看頭髮多了沒?” 我被問得很辛苦,覺得爸爸一定更辛苦。 後來,和家人陪着外地來的親戚去白馬寺,我見到一老一小兩個光着頭的和尚,就覺得他們活的很輕鬆,因為不管他們是否脫髮,至少一生也不必去“擔心”脫髮。
上了學,當我和幾十個同齡的孩子坐在一個教室的時候,我發現我是男生里最矮小和瘦弱的,這讓我很自悲、也很無奈。 這種根本“無解”的自悲和無奈到後來演變成為一種對於女同學的羨慕——因為她們似乎不用象男孩子那樣擔心自己的個頭,而且應該也永遠不用擔心“在班裡誰都打不過”這類關乎面子的問題。 這讓我覺得老天爺似乎有些不公平。 到了後來,一個幾乎和我同樣瘦弱的同學告訴我——“女生也有女生的擔心,她們要擔心自己長得不漂亮。” 我想了想,又覺得老天爺也還沒有太不公平。 後來,讀了一些書,經了一些社會,才知道每一種身體或者心裡的病,都只會光臨一部分人,而另一些人,是不可能有的——就象有的人抽一輩子煙、也不可能得肺癌。
“故鄉”,也是這樣一種病。 我得這種病比較早,從18歲離家就開始了。 好在世間有着“時間可以解決一切”這樣的硬道理,讓我這個最初動輒會因為思念而掉下淚水的重症患者,臨到如今已煉成頑石一塊百毒不侵——現在的我,好象從不會思念,似乎從不會想家。 不僅如此,而且早已經驗豐富、久病成醫——例如,有時忽然會“沒有什麼可以阻擋”地想念起洛陽的涮牛肚和牛肉湯,我也立馬會就近找一包方便麵或者買一個漢堡,完成一次“把自己填報、把思念忘掉”的快速有效治療。
說起這些,我就想起過去在醫院工作時,那位在病友圈子裡小有名氣的糖尿病患者老張在一次“糖尿病病友俱樂部”上的發言——“我已經患病20年,但是通過堅持調理和保養,現在不但沒併發症,而且常見症狀基本沒有。有人說我是一個‘糖尿病高手’,其實我只是一個資深患者。”
想起老張說自己是“糖尿病高手”,我就覺得我是一個鄉愁高手,一個關於“故鄉”這種病的資深患者。 而我,當然也和老張一樣,希望自己不是這樣的高手,不是這樣的患者——就象那些沒有離開故鄉的人一樣,壓根就不會患上我這樣的病。
所以,不離開故鄉,就沒有“故鄉”——沒有“故鄉”的人,是幸福的。
二、離去方知
有很多東西,不離開故鄉,我們是不會知道的。
小時候讀書,課本里說的春天和我從小看到的春天是一樣的————萬物復甦、陽光明媚,大雁歸來、生機勃勃。 那時候,我當然有理由覺得,全天下的春天應該都是如此。 年近20的時候,在廣州上大學,我在第一個寒假過後看到了另一個春天————陰雨連綿、陽光難覓,候鳥北歸、蕭索陰鬱。 那時我開始覺得——和北方故鄉相比,南方原來是不一樣的。
從小開始,每到過年和大的節慶,總覺得特別熱鬧,街上和商店裡全是人,熙熙攘攘,接踵摩肩。 一直覺得,過節就應該是這樣的。 年近30的時候,一個偶然的節慶呆在北京沒有回家,才發現越是到了普天同慶、萬家團圓的時候,首都的大街上不堵了、地鐵里不擠了,整個城市都變得冷冷清清、乾乾淨淨了。 那時我開始想到——和故鄉小城相比,大都市還會有更多的不一樣。 從小到大,一直都活在“金秋十月”的天空下和“秋葉飄零”的文化印象里,青色的春、綠色的夏,金色的秋、枯白的冬,不僅已是人生的常識,更變成了一年到頭已經融入身心的日曆與輪迴。 那些年來,我從沒有想過,世界上會不會有些地方不是如此。 年近40的時候,移民到加拿大的卑詩省,落腳的地方除了夏天之外、終年多雨,所以草地和闊葉樹木偏偏只在夏天才是滿世界枯黃肅殺,其他季節哪怕是清秋寒冬也都是青草如織、綠意滿滿。 此時我開始覺得——與故國相比,世界上很多地方原來是大不同的。
其實,還有很多東西,離開了故鄉,才“發現”原來並不是那樣——只是很多“發現”並不容易象上面的這些東西、三兩句話便可以講得清楚。
所以,不離開故鄉,我可能不會發現外面的世界、不都是故鄉的那個世界。 因為,不離開故鄉,我還以為世界都是故鄉的樣子。
有很多東西,不離開故鄉,我們是不會懂的——比如,故鄉。
三、歲月神化
在我工作後又去讀書的那幾年,某個暑假的一天,我和一個朋友一起搭伴從洛陽的大西頭跑到大東頭的老城去辦事,我的事中午就辦完了,他要找的朋友卻偏偏要到傍晚時分才能回來。來迴路程很遠,於是我倆乾脆吃完午飯、坐在路邊一個小超市的門口邊喝啤酒邊熬時間。 我很信服一句話,真正的好朋友在一起,不是什麼都能說,而是即使什麼都不說,也不覺得尷尬。 我倆就是這個狀態,各自喝着啤酒,我看着街道和行人,他在翻看手機。
那是一個還沒有智能手機的時代,他似乎已經把手機裡的舊短信和超市老闆的舊報紙全都看完了,然後奇怪地看看我、又來回瞅了瞅那條沒什麼人也沒什麼車的街道,說“這兒都有啥看的,你咋看着這麼有興致啊?!”。 我笑了笑,說“反正現在回洛陽看啥都覺着可美。” 喝了一口啤酒,我又加上一句——“真的,可美!”
要是在過去,那條街道在我眼裡確實是乏善可陳——那些由遠及近的仿古建築不過是“狗尾續貂”之後的不倫不類,東西左右的那些窮街陌巷只會讓我想起小時候在奶奶家(就在老城)居住時的旱廁有多麼不方便,抬眼望去儘是那些老屋房坡上斷瓦之間的枯黃雜草和牆頭掉着“批兒”的土坯,不遠處殘缺的路面和墊着磚頭的坑窪周圍還露着雨後殘留的黑色污泥和髒東西。 可是如今,坐在這樣的街道里,我就感覺周圍到處、以及渾身上下都很舒服——不遠處那家牛肉湯館的夥計正坐在門口剝蔥,他們旁邊那一捆兒已經剝好的、透着青青白白辛辣生脆的大蔥讓我似乎已經聞到明早牛肉湯的清香;旁邊兒不遠處的小妮兒拾起路邊墊腳的磚頭畫好了格子正在興致勃勃地玩兒着跳房子;那道有些斷瓦的房頂爬過一隻慵懶肥胖的黃色狸貓,踱了兩步便臥在梁上和我們一起聆聽着不遠處縹緲的鴿哨;路邊原本那些過去讓人覺得很“老雜”的鄉音里,不時露出一個經年未遇的方言詞彙、讓我想起小時候曾經和三姨一起上街的故事。 可是這些樂趣,我無法向這位幾乎一直生活在洛陽的朋友道出。 沒有辦法,只有當你離開了故鄉、離開了很久,再回來,一切才會不同——而且一切都會不同。
過去,當我們看見澗西區那些三線建設、工業移民時代的仿蘇式家屬樓里時,只能感到那些沒有暖氣沒有空調的、廚房和廁所在屋外(而且是兩家甚至多家共用)的時代有多麼艱難、多麼不願回首。 現在,出去呆的久了再回來,看到象五號(洛陽工業移民地區著名的美食聖地)這樣我們長大的地方一個個被拆掉,再見到那些尚未被拆掉的老式家屬樓和老街坊,雖然還是破敗,但心裡想起的又都是自己騎着自行車上學放學的少年時代、和自己一起放膽嘗試着喝醉的老同學、以及和如今的孩子他娘手拉手走過的那些歲月。
過去,洛陽有一些飯館,讓我覺得無論“裝得”或者“真的”多麼有氣質的人,坐在裡面也會暴露自己“老雜”的本質。 在外面呆的久了,再回去的時候,還是那些飯館裡,卻讓我覺得無論多麼老雜的人坐在那兒,都會自帶背景音樂一般讓自己、甚至連帶周圍的所有破桌子爛板凳都宛如被拍攝在黑白底片的MTV中、顯得很文藝很有氣質。
我曾經想過很多次自己如果老到退休的時候、哪裡的生活是我最想去的。 我曾經想過希望自己能經常坐在北京的後海、看着柳枝搖曳看着湖水靜綠泛藍,出神地閒坐在每一天;我曾經想過坐在溫哥華的伯納比山上、看雪山消融、看松柏遍染,就那樣坐上多久我都不會厭煩。 我也曾經想過自己就沿着北京111或者103路電車的線路在燈市口、美術館、沙灘兒、故宮、景山、北海、荷花市場、西皇城根兒這些光看名字就令我激動的地方每天多多少少逛一逛,就已經非常美好;或者只是沿着我現在每天上班的公交線路,把沿線那些伯納比和溫哥華的公園綠地每天隨意走上一個就“也很完美”了。
可是,想來想去也無法用北京和加拿大騙住自己,我覺得自己還是希望早上起來喝一碗湯、然後就坐在洛陽的街頭,看着嘈雜的菜市場和超市門口人們進進出出,聽着各種鞋店和服裝店的電喇叭里那些“本店經營不善”的“好消息”,看着賣菜的老漢如何一邊和一個老太太討價還價一邊對另一個正在掐菜根兒的老太太喊一聲“不敢再掐了,都叫你掐爛了!”,用整個白天在路邊旁觀着那些懶懶散散或者很有思想的人們忙忙碌碌或者無所事事,一直坐到晚上——直到華燈初上或萬家燈火之時,看着那些“蘿蔔快了不洗泥”的涮牛肚的地攤兒上坐滿了資深的、或者初學的酒徒在吆五喝六猜枚暢飲,仿佛看到滿街都是自己十幾歲、二十幾歲、三十幾歲的影子—— 那時候,我每天看到的街道,和一直生活在洛陽的人所看到的街道,是相同,也是完全不同的,因為我眼裡的一切,都戴着一種光環,一種被歲月“神化”的光環。 如果你沒有和故鄉分開多年,是不會有那種感覺的。
不離開故鄉,你根本無法知道當你出走半生再次歸來時、她在你眼裡的樣子。 不離開故鄉,就沒有故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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