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分公司的我們這個部門是由前任總監，一位來自華西醫科大學的博士，一手創建起來的，曾是公司的金子招牌。鼎盛時期，員工多半是華人，有近百號；管理層比例更是超過三分之二。畢業於清華北大等國內各知名高校的博士碩士們，足以撐起一所大學的教師隊伍。

這個華人團體有一種特殊的凝聚力。離開公司的同事們，無論是南下美國發展、還是東返中國創業，離開越久越有感觸：這是個獨特的集體；在海外華人中，以一種特有現象存在着；留下最美好的職場記憶！

團隊凝聚力除了體現在日常工作上，更明顯地展示在娛樂活動中。娛樂活動的萌芽及核心是聚餐。聚餐在這個特殊群體中，已被賦予新的含義。它不僅是一種娛樂形式，更像一面旗幟，將新老朋友聚攏一起，貫穿於各項活動之中。

起初的聚餐，大多選擇中午。找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門，目的就是外出搓一頓，聚聚、聊聊天、增進友誼。有時參加外族裔組織的活動，沒搞清楚聚餐的目的，要送別的人也不認識，場面甚是滑稽：匆匆脫下試驗服，跳上汽車，尾隨車龍，疾馳至餐館；談笑間填飽肚子，快速返回公司，繼續工作。有打油詞為證：

釵頭鳳 午聚餐

醬豬肘，炸魚柳，唾液隨着香味走。

眾賓客，齊落座。甩開腮幫，禁忌別過。

餓 餓 餓

人慾廋，胃依舊，一頓沒肉心難受。

興猶熱，幕急落。Dissolution, 下午要做。

撤 撤 撤

中午聚餐這種小打小鬧的聚會顯然無法滿足多才多藝的同仁們對娛樂活動的需求。晚上或周末的活動就應運而生：K歌、舞會、高爾夫、足球賽、野營等等，花樣越來越多，場面越來越大。連續幾年的春節聯歡晚會，將娛樂活動推向巔峰。上班時間，占用公司會議室，討論晚會細節；領導騰出辦公室，供演員排練；一邊做實驗，一邊背台詞。其他族裔的同事，對於中國新年期間，我們的這些亢奮行為也習以為常，有的還置身其中，觀看晚會節目，儘管他們也看不懂。2010年和2011年分別以‘蝸居’，‘非誠勿擾---讓幸福飛’為主體的春晚，聲勢浩大：節目以自編小品為主打，包括歌舞、三句半、對口詞、魔術、二人轉、山東快書、燈謎、天津快板、相聲等；租用藝術中心的場地，包括專業音響和話筒；加上家屬，參加者超過百人；之後將晚會錄像編輯、刻成光盤、珍藏留念。

沒想到實事無常，這裡的‘路線鬥爭’使部門的華人領導層瞬間土崩瓦解：高層被逼出走，中層悉數被裁，基層驚若寒蟬。此番慘景，不禁使人聯想起上世紀二十年代後期，國共兩黨的交惡，我長嘆一聲：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失敗了！悲憤地作了首打油詞：

如夢令 春風不度

公司幾番變故，流失人才無數。

憶昨日輝煌，今朝春風不度。

殘酷，殘酷，

冬夜淒冷無助。

其實我哀嘆的主要是由於人才的流失，對這個集體娛樂事業的衝擊。主動或被動離開公司的戰友們，在外面事業都幹得風聲水起。2012年在裁人風暴中離開的北大才子，我們文壇的領軍人物，很快在美國拿到了比原職位（Manager ）更高的offer (Director)。臨行前，他在我們Facebook 群里發了首詩，顯示了超然的生活態度：

輕身閒無事，驅車向大湖。
湖岸有陰綠，古柳四五株。
清風隨意來，淺浪翻細珠。
天水共一色，蒼蒼如畫圖。
餘暉漫照處，悠悠見野艫。
忘機翔散鷗，優哉歸雙鳧。
水聲風聲里，蛙蟲鳴嗚嗚。
我本一狂徒，對此意踟躇。
結廬當此境，相攜有麗姝。
桃源話秦語，一帆一酒壺。
食得湖中菰，食得湖中鱸。
放情歸自然，大道通天途。
人皆騖精智，我願長痴愚。

燎原的烈火被撲滅，星星之光顯示着革命火種的存在；各項活動不得已轉入地下，聚餐這杆戰旗依然發揮着它的功效：為中槍的戰友壓驚；為遠征的戰友壯行；為來訪的戰友接風；為跳槽的戰友祝福......。‘紅旗到底能打多久’，這個問題不去管它，我們依然堅持着。

人禍的餘波尚未結束，天災的陰霾再次襲來：病毒的肆虐將這碩果僅存的余火幾乎徹底澆滅。我們心中默默地將這杆彈孔遍布，殘缺不全，但顏色依然鮮亮的戰旗捲起，‘夜班三更盼天明，寒冬臘月盼春風’。

上周五正在專注工作，一同事輕聲對我耳語：閒了，過來一下。到了她的辦公室，幾位美女圍上來，欲言又止，投來異樣的目光。我下意識地摸摸臉：好像沒犯錯誤吧？她們相互交換了眼色，認真地說：有中國同事要退休，應該搞一次聚餐。這事需要有人挑頭，我們都覺得你最合適。你有能力，有威信。聽到美女的忽悠，有點飄。不過細想想也對：公司目前華人的生存環境越來越差，己今非昔比；由我這個平頭百姓組織民間活動，不那麼招眼；2年前，一同事家中不慎失火，大伙兒也是推舉我挑頭，籌集捐款；再有，儘管我的稱謂：趙總／趙導，是民間封的，但聽起來比官方的那些頭銜：Director, Manager, Supervisor 更牛掰，更有號召力！

重舉聚餐的大旗，召集舊部，收攏人心，責任重大，使命感油然而生。我收起平素嘻嘻哈哈的面孔，非常嚴肅地說：疫情的這三年間，一共有六位中國同事退休，爭取全部請回來。有些事不能討論來討論去，就由我乾綱獨斷，聚餐定在下周五晚6點，饞苑小廚。無法估計有多少人參加，就先訂兩桌。周末我在微信群里發通知，非常時期，不動員，不強求，憑自願。

周六早7點，我在群里展開戰旗：又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到了，病毒的陰霾漸漸散去！大家傳統的娛樂節目：聚餐，也應該恢復了！為恭賀疫情期間光榮退休的老朋友，特此舉辦聚餐聯歡活動......。出乎意料，這個沉寂許久的、上百人的大群很快熱鬧起來：報名參加的接龍隊伍越來越長，昔日的同事們尤其踴躍；遠在美國的、中國的戰友們也都紛紛加入龐大的聲援團隊伍！清點人數，兩桌顯然不夠，周一通知餐館：再加一桌。

周二早上，眼見部門大頭兒叫走了我們組的兩位中國同事，心裡嘀咕：大領導放着大事不管，淨管些基層瑣事。20分鐘後傳來驚人的消息：裁人了！部門這次一共裁員15人，包括三位平素關係密切的中國同事！心情沉重地回到家，想想周五的聚餐活動：不但要搞，而且要搞好，因為它又被賦予了新的使命！我抄起電話，拿出看家本領，對着幾位中槍的當事人一通思想工作：被裁看似壞事，其實是好事，歷史經驗值得注意，凡是離開公司，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最終都混的比在這兒好；你還年輕，與其在這被壓着，不如在外翱翔；儘管心情不好，也要參加周五的聚餐，給你引薦一些原來的同事，他們就是你今後找工作的人脈！

周四晚，11年前被迫離開團隊，圈內的風雲人物，我們歷屆春晚的攝影師，私信我：聚餐時，給大家拍一段視頻如何？答：好，你重操舊業吧。周五中午，11年前中槍的另一位重量級人物，能歌善舞，當年小品‘讓子彈飛’的女主角，給我發來微信：不好意思哈，因為早就約了今天下班的一個appointment，所以一直都沒有報名。現突然覺得還是想見見大伙兒，這麼多年都沒見了。尤其又是趙總親自組織。所以cancel了appointment 。想問要是臨時去，有位置嗎？我趕忙受寵若驚地回覆：有有，給你留着專座吶！多謝美女捧場！

戰旗展示了非凡的號召力：能來的基本全報名了，有事的許多人也向我告了假。5點多鐘就趕到餐館，核實細節，並要求再加一桌。40多人的老友新朋齊聚一堂，大家雖然都在大多倫多地區工作生活，但有的也好多年沒見了。擁抱問候祝福，氣氛甚是熱烈。我謹記自己的另一重要使命：幫助離職的同事找工作。介紹她們相互認識、互加微信。很多老朋友離開公司已超過十年了，依然拿我這個無官無銜、無權無勢的小人物當根‘蔥’：放心，趙總交代的事，一定放在心上。

聚餐帶來的增溫效應，還在一直發酵着：這幾天群里的照片，視頻以及感人的留言反覆撞擊着大夥的心；離職的那位同事私信我，說給她引薦的那幾位大咖，各個良善又熱心，她自己已重拾信心，準備着手找新工作；13年前離開公司去美國發展，曾在小品‘蝸居’中扮演海藻的美女，發微信給我：趙導，你們的聚會好熱鬧，想念大家，咱們聊聊天吧。90分鐘的通話中，回憶昔日的美好時光、了解老友們的近況、期待重聚的那一天。

甭管鬥爭的殘酷，病毒的恐怖，還是裁人的無情，飯總是要吃，舊還是要敘，餐更是要聚。聚餐這杆戰旗代表着我們的團結，見證着我們的歡樂。仍在這兒堅守的幾十位戰友們發出共同的聲音：人在，陣地在，戰旗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