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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裡
送交者: 劉蔚 2006年05月22日17:03:38 於 [加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劉蔚
2006年5月9日

去哪裡

我從中國來到美國,2001年在美國的華人教會受洗歸主。我還記得受洗那天是12月23日,我騎着自行車穿過冰天雪地的世界來到教會。我們受洗的人用個袋子裝着一套棉毛衫,棉毛褲。受洗時牧師一直站在水裡,我們受洗的人一個一個地下去。輪到我了,我穿着棉毛衫,棉毛褲,外面是白袍,赤腳在水裡走到牧師旁邊。牧師問,“你是不是願意接受耶穌基督做你的救主?”我立刻說,“是。”…“我現在奉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給你施洗。”我覺得一隻手在我背上,讓我的身體降到水裡,水漫過我的手臂,我的肩,我的耳朵,然後一下我的身體又在一股力的作用下起來了。我懷疑我是不是全身都浸到水裡了,我想牧師為什麼不讓我在水裡多浸幾秒鐘呢?我游泳時有時幾秒鐘在水裡游,沒呼吸也沒什麼事嘛。我把眼鏡取下來搽拭,鏡片上的水珠告訴我,我應該是全身都到水裡去了,因為我躺下時,臉上的眼鏡應該是我身體最高的位置。我走出浸池去換衣服去了。我下來又問了牧師,他說,“我看你是全身都到水裡面去了。”這下我放心了,看來我是全身每個細胞都得救了。
受洗後,我依然在讀書,有時也掙錢。又是一個冬天來了,又是十二月,我畢業後還沒有找到可以轉變身份的工作,我的實習期到來年七月就結束了,也就是說我的學生身份到那時就結束了,除非我能轉變身份,否則根據美國法律我就應該離開美國。“身份問題是個大問題,”我聽不少在美國的中國人說過。
現在我的錢只剩三百美金,我也沒有什麼收入了。繼續找可以轉變身份的工作,多半還是不行。有天我回來看着窗外的風雪想,或許再去讀個博士吧。我想到的是東亞研究專業,是研究中國、日本、朝鮮半島的。我還愛看中國的歷史、文學,在中國在這方面,我可能看來普通,比我強的人一堆又一堆。但這是美國,美國人中知道中國事情的沒幾個有我多吧,而來到美國的中國學生現在一般學理科。那還有什麼人可能對我形成競爭呢?埃及人?歐洲人?不會。看來沒什麼人對我形成競爭,我就選這個專業吧。接下去就是學校了。我想博士一般不僅學費全免而且有薪金,我想申請最有名的學校。在美國,我覺得哈佛、耶魯、普林斯頓、哥倫比亞這幾個大學最好。我想如果它們收我,它們不會沒有錢給我。以往我在美國讀書常常被經濟問題困擾,一邊讀書一邊掙錢,我不是害怕那種生活,因為我已經幹了幾年了,只是這次我想換換方式。我在網上看了一下,一個學校的申請費大約是80美元。怎麼這麼高呢?我以前申請的學校常常是30美元,看來名校的申請費也高。我只有300美元,申請四個學校顯然不可能,那去掉哪個學校呢?四個學校的網站我都看了,看來都是非常好的學校。我決定去掉哈佛,不是因為它不好,而是我認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學校,我應該達不到它的要求吧。
而這時已經是12月28日了,離秋季的入學申請期限的1月1日只有三天了。好在我經歷過在中國申請美國的大學,對於其要求的學習目的說明,推薦信,成績單這些是熟悉的,做起來並沒有什麼猶豫。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地做,與不同學校教過我的老師發電子郵件,與在中國的人聯繫,打印、複印、傳真,被我聯繫的各方都願意幫助我。我要抓住這次機會。我現在情況已經是岌岌可危了,如果這次努力再失敗,經濟,身份的問題不能解決,後果真的不堪設想。我向我以前的學校問過,如果我能獲得秋季學期的錄取,我在美國的合法身份可以貫通。這時我的教會已搬到離我家十幾英里的地方了,我時間也很緊,那些有關申請的文章兩句話沒寫好就可能給我帶來災難。我決定星期天還是要去教會,我要得到神的祝福。
星期天的中午主日崇拜後,我和我的朋友輝站在教堂的門口說話。我看着教堂玻璃門外,雪不停地落下來,到了咖啡色的人行道上不增加一點白色,化了。氣溫也就在攝氏零下兩三度吧,人感覺有些冷,我這兩天也沒這怎麼好好吃飯,倒是在教會比在家裡吃得好。
“老蔚,你現在有什麼打算呢?”輝問我。
“我想去讀東亞研究專業,”我回答。
“那你申請哪些學校呢?”
“我申請耶魯大學、普拉斯頓大學、哥倫比亞大學。”
“這都是美國最好的大學,競爭很強的,恐怕不行哦。”
“我想去試試。”
“這些都是長春藤學校,很難進的。”
輝是在這裡讀理科方面博士的,也來自中國,和他妻子一起在這裡。我並不想按他說的選名氣小一些的學校,不過無論如何,我現在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接下去我和他就到下面吃飯去了。
回到家裡晚餐前,我禱告:“主啊,感謝你賜給我今天的晚餐。感謝今天讓我能去教會敬拜你。主,你知道我現在正在申請美國幾個大學的東亞研究專業,你知道我現在困難,希望你能讓它們中有一個或者更多的學校錄取我。主啊,保守我。以耶穌基督的名禱告,阿門。”禱告完,我開始吃飯了。吃完飯,我又上樓到我房間裡去。我租的華人房東的一間屋,她現在已經是美國公民了。
我繼續在網上遞交申請資料。它們要求TOEFL和GRE成績。我這兩項成績都過期了,而我又不想再考,再說再考也趕不上期限了。TOEFL成績好像有了一個美國學位可以免,我發信問了幾個學校,它們說可以。而GRE我就不知道了。我想GRE對於東亞研究就那麼重要嗎?我覺得我還是有些優勢的,比如我在學校成績不錯,我在美國學校的GPA達到3.6。我給三個學校發信問它們可不可以免GRE,它們沒有回音。
除了在網上傳遞,有些材料,如成績單,推薦信是需要郵寄的。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我終於把資料準備好了。郵寄資料可以在期限後一點寄到,不過大約1月3日也必須到。1月1日早晨我帶着幾個信封到郵局。
“寄加急的話,1月3日能到嗎?”我問郵局的人。
“應該到。”
“多少錢?”
他稱幾個信封的重量,輸入郵編,告訴我三十幾美金。第一次經歷這麼高的郵費,我毫不猶豫地交了錢。走出郵局時,我回頭一看,我的信封已經不在櫃檯上了,應該是他收好了。我放心了,推門出了郵局。新年第一天來郵局的人還不少,不過那些人是寄卡片、禮物給朋友的,這些現在已經與我無關了。
走在街上我覺得輕鬆了,現在我申請的事情已不在我的掌握中了,我已經不能為它做什麼了。東方一輪太陽把世界照得亮亮的,我覺得身上還有些暖。我以前好像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太陽,亮白色中有些黃,看上去比以往的大。我一路往北走,它在右邊一路伴隨着我。今天是一月一日,新年,或許這個不尋常的美麗景觀能帶給我這一年的好運氣,也可能預示着我申請學校的事能夠成功。我回到家裡興奮地來回踱步,都不知道幹什麼好。至少我可以休息一段時間了。
幾天后,我收到申請學校的一個電子郵件說我遞交的申請資料中差GRE成績。這下給了我重重一擊。怎麼辦呢?不理吧,看來它們就不會收我了。和它們爭論,估計也不會起作用。再考,費事,而且可能趕不上它的期限。有些資料,學校可能寬限一段時間,可能不超過三個月吧。我給我以前學校的老師發了個電子郵件問,回信說,“我難過地得知這一情況。GRE的確要考的,對不起,事情看來是令人沮喪。”唉,沒有什麼辦法挽回了。現在情況就是不考就申請無望了。
考吧。我其實並不怕考GRE。GRE的英語、數學、分析三部分各是800分的滿分。我上次考的成績是英語580,數學750,分析600,總分1930。那是經過了五個月每天八小時的準備。現在顯然我不會有那麼多時間了,就兩個月吧。現在分析部分改為寫分析性文章,也就是分析一段話說得有沒有道理。我想這沒有以前做排列題那麼時間緊張,可能這樣的變動對我有利。GRE的數學不需要做多少準備,一般只涉及中國初一數學的知識,做兩套題熟悉一下題型就行了。剩下就是英語,GRE的英語主要是詞彙,我以前背的單詞不少,再背一遍,應該不是大問題。還有就是閱讀,我的閱讀並不差,以前在中國的英語四級考試中,在幾部分中,我的閱讀是得分率最高的。我想我來美國幾年英語水平不應該下降吧。可惜,這裡看不到中國人編的針對中國考生的GRE書籍,也沒有新東方的單詞書。我只能做我能做的。我現在每天晚上寫一篇分析文章,沒錢買書就借GRE的書來看,做上面的閱讀題,其它時間背我以前記在幾個筆記本上的單詞。看上去安排是合理的,沒有什麼可怕的。
我現在外出書包里都裝着個單詞本。晚上六點回家時天已經黑了,我坐上公共汽車。此時兩條線路合併為一條,公共汽車要在城南轉一大圈,花上一個多小時。我並不介意,拿出單詞本,我看了起來。我年輕時是不在移動的車上看書的,聽說對視力不好。現在看着覺得還行,也許是美國車沒有中國車晃得厲害。車裡開着暖氣,一點也不覺得冷,還亮着熒光燈,對照着外面又黑又冷的世界,我倒覺得溫馨。時常有人上下車,我依然一動不動地看着單詞。Thrift: n.節儉;reinforce: v,n. 增援,加強;muddle: n,v. 渾濁;aptitude: n. 自然傾向,能力;constraint: 強逼,拘束;mustard: n. 芥末。我就這樣一個一個地,一行一行地看下去,不多時看了一頁。然後在此也下面打個鈎,表示我看過了。Outset: n. 開端;facet: n. (寶石等的)刻面;salient: a. 突出,顯著;valiant: a.n. 勇敢,英勇;supplicate: v. 哀求;consecrate: vt.a. 獻祭,奉獻;replete: a. 飽滿,充滿。我的後背覺得被穩穩地推了一下,人稍微有些晃,我儘量不動,眼睛停在單詞上,我知道汽車來了個左轉彎。當我看完第二頁時,看了一眼窗外,夜暗中的路旁是一尺厚的白雪,在一些地面上白色看來有兩尺,這時倒是沒有下雪。我想起中國的諺語:瑞雪照豐年,但願它真的給我帶來好運氣。我繼續看着我的單詞。當我又看了兩頁後,我抬頭看看窗外,漆黑的夜裡,紅色,橙色的霓虹燈亮着,汽車到了一片商業區,那是塔吉特商場,那是克羅格商場,黃色的大M是麥當勞。我喜歡塔吉特商場,雇員和店面都是橙紅色,這非自然界的顏色讓人覺得商家是為顧客營造了什麼,它裡面東西就是貴一些我也願意去買。我不想這些了,反正也沒錢,我繼續看我的單詞。
快八點時,我到家了。這個時候我房東一般已吃過飯,她上班是早朝九晚五,這時她在她房間裡看書了。我從冰箱拿出麵包,牛奶,前兩天做的菜,放在桌上。我開始禱告:“主啊,感謝你賜給我今天的晚餐。你知道我正在準備GRE的考試,保守我。以耶穌基督的名禱告,阿門。” 我的禱告常常簡短,我覺得事情說完就行了。我吃完飯,回到我房間裡開始寫分析文章了,寫了文章又看閱讀。凌晨兩點鐘,我睡覺了。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地準備着,現在是機考了,可以隨時考。那麼我覺得準備好了就可以去考了。一月過去了,二月來了,依然是冰天雪地。輝介紹給我兩個中國學生考TOEFL、GRE網站,我常常去看,上面有許多中國學生寫的考這兩樣的感受,我喜歡看。不過那些人可能不知道,還有像我這樣的人在美國考GRE。
外面冰雪在暗暗地化,河水滿了起來。為了以防我的GRE考試趕不上申請的三個學校的期限,我又在圖書館搜尋到了麥迪遜大學等六個學校,它們的申請期限在春天或更晚的時候。博士多半有學費全免和薪金,它們也是名校,如果收我,我不大擔心我會有經濟問題。如果都申請還要300美金左右。我現在一分錢也沒有了,也不能申請了。我還是先去掙了錢再來申請,普通的工作一小時六美金,一天五十美金,兩個星期可能掙到300美金。
一天我在以前的校園裡走,碰見輝。
“老蔚,最近怎麼樣?”他問我。
“我已經申請了三個學校,我還想申請幾個,過段時間再說吧。”
“什麼意思哦?你要申請就應該現在申請。”
“我需要掙了錢才去申請。”
“申請費需要多少錢?”
“三百美金左右。”
“我借給你,這麼好的朋友,可以幫一下嘛。”
我不知道怎麼說,我是從來不找人借錢的,但我知道我無法拒絕現在的幫助。深綠色松樹上的雪時時掉下來,我們繼續往前走。
“老蔚,我現在沒有錢在身上,這樣吧我哪天到你家來。你一般在家嘛?”他說。
“我一般在。”
“好,我來之前給你打電話。”
“好。”
我和他走出了圖書館前的松樹林,然後分手了。輝算是我們教會的慕道友,我是基督徒,他也知道。他也常常來教會,聽牧師講道。說來慚愧,在其它場合常常是基督徒幫助慕道友,然後慕道友受了感動信主,到我這裡倒是慕道友來幫助我這個基督徒。我乘車回家,車上照例看着我本上的單詞。Abscond: vi. 潛逃;rummage: n.v. 搜查;imminent: a. 急迫; parlous: a 危險; perspire: v. 排汗;anomalous: a. 不規則; reimburse: vt. 償還;assay: n.v. 化驗;arboreal: a. 樹木…看完一頁,我在下面打個鈎。現在是下午,我看看車窗外,沒有陽光,雪也沒下,路旁一尺厚的白雪倒使天空看起來不那麼暗。我回到家裡開始看閱讀。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輝和他妻子駕車來了,他們穿着厚厚的衣服,身上有一點雪花。我的房東也在,我們四個人正好在方桌的四邊坐下。我的房東從中國來美國十幾年了,已經是美國公民了,現在三萬多美金買了房子,等再干幾年退休就不用做事了。她也是慕道友,來我們教會聽牧師講過幾次道。她雖然不相信,但還是覺得教會裡面的人品德要比外面的人好些,於是把一個房間低價租給我住。輝算是我的同學了,他還有幾年才畢業,他讀博士有學費全免和薪金,這幾年他和他妻子看來也不會有什麼變化,也不會有什麼需要擔心的。大家談論的焦點自然到了我身上,因為我是個可能崩潰掉的人。我們談到中國現在怎麼道德滑坡,好人難以生存,真是這樣。比如說在中國我和同事兩個人出去辦事,我不做拿回扣的事情,但是我同事一會兒回來對我說,“老蔚,剛剛那單位給我們100元,我們平分,這50是你的。”許多人會覺得他仗義。我接不接呢?我不接會怎麼樣?我不接,他當然不會認為我好,也不會對我沒有判斷,恐怕只會認為我是壞。我明天去單位恐怕要見到幾付令人不快的臉色。哎呀,可能還是要接,那恐怕更糟糕。所以還是要留在美國,這一點對我真有意義。
“我覺得你再申請幾個學校是對的,”輝說。
“我想考了GRE再申請,”我說。
一會兒輝給了我一張300美元的支票。我們又說了一會兒話,輝和他妻子告辭。
“在美國借錢是沒有的,你的朋友真好,”房東在他們走後對我說。
“是。”
我又回到房間裡再看GRE。我生平罕有欠債的事情,或許這三百美金能改變我的命運。
不久三月來了,我不能再拖了。我決定3月14日考試。考試前我去看了一下考場,門鎖着,我想試一下的想法落了空,我從來沒有參加過機考,心裏面有些怵。我被告知考場就在這裡。我查了一下交通圖,發現考場就在公共汽車線上。好,否則我到這裡來還麻煩。
3月14日早晨起來,吃早餐前我禱告:“主啊,感謝你賜給我今天的早餐。我今天就要去參加GRE考試了,這是我人生的一個重大戰役。我現在申請的美國大學的東亞研究專業將決定我的一生。主啊,保守我順利到考場,考出滿意的成績。以耶穌基督的名禱告,阿門。”
我順利按時地到了考場,查完證件,讓我坐到一個電腦旁。分析文章的題出來了,接着電腦上的時鐘在轉,我一刻不停地看題,打字寫分析文章。寫完了,我覺得還不壞。接下去是數學題,並不難。我用鼠標做選擇,一點沒有障礙。最後是英語部分。先是詞彙題,裡面居然碰到一些我不認識的單詞,閱讀題居然來一篇講中國古文化的,好像說的是什麼仰韶文化,龍驤文化,仿佛在說什麼是主流,好像又在說相互間的聯繫並不大。屏幕上的時鐘在一分一分地減少,我匆匆用鼠標做了選擇。題做完時間還剩一、兩分鐘。電腦問我要不要把結果傳過去計分,當然要了,我並不想白考。成績出來了,英語:460;哎呀,壞了。我選的這個專業肯定是英語最重要,我居然只有460。數學:750;分析:5.0,分析現在是6.0的滿分,後兩樣還可以。這次GRE考壞了。考前已經填了分數送去的耶魯大學等三個學校的名字,現在已經送過去了。
我走出考場,站在外面三月陽光照着的青草地上,溫暖的陽光照着我,才下午三點鐘,我不知道該怎麼走,往哪裡走,還不用這麼早回家。我現在又沒班可上。要是考得好,我現在就會急沖沖地去準備麥迪遜大學等六個學校的申請資料。在我申請的耶魯大學等三個學校中已經有兩個學校來信說不收我了,只剩下哥倫比亞大學了,還有一線希望。我也想到耶魯、普林斯頓、哥倫比亞這三個相當的學校又是相同的專業中,有兩個學校不要我,剩下的一個也可能不要我。GRE成績送過去也不會有用,何況又是這麼差的成績。輝借給我三百美金,我還可以拿去申請五、六個學校,也許能給我帶來好運。那我也需要花把更多的時間、精力投入到這個戰役中來,我還有沒有這樣的時間和精力呢?今天是3月14日,我在美國的合法身份7月7日到期,時間是四個月都不到。如果我再投進去,到那時又失敗的話,我可能真的不能轉變我的身份了。三月的春光照着我,我決定放棄繼續申請。然後,我到覺得有些解脫,因為現在我什麼也不用做了,或者說做什麼也沒有用了。輝的錢我暫時不還,我現在一分錢也沒有,我要留着它生活哩。
我不知道,我走出了考場外那片青草地,向南我家的方向走去。我又走到橋上,橋下面的河寬差不多一百米。我憑欄向下看,灰色的河水滑溜溜地拍打着前方一個橋墩。河裡沒有冰,岸上也沒有一絲白色,綠色還不多見。幾隻鴨子在鴨子在水裡無憂無慮地游着。我站在橋上久久地看着河水,我並沒有跳下去的願望,想象中這個時候的河水一定很冷,可能就是攝氏零上兩度。我從來沒見人在河裡游過泳。唉,這次是徹底失敗了,我想讓情況好轉,現在倒是更糟糕,從去年12月到今年3月,三個月時間就這麼無效地過去了,還有精力。我知道不少中國留學生回中國去,我一想起我在中國考TOEFL,考GRE,敲眾多辦公室門的日子就打消了這一念頭。來美國難,我不能放棄。再說回中國的飛機票我也是買不起的。而且回去幹什麼呢?在中國我的年齡已經進入了下崗失業的好年華。有些人聽了這話覺得不舒服,但面對那麼多失業的人,我從未聽說過他們解決了誰的問題。
但眼下在美國,我的生活怎麼辦?我想起聖經中馬太福音中勿慮衣食那一段:
“你們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蓄在倉里,你們的天父尚且養活它。你們不比飛鳥貴重得多嗎?…你想野地里的百合花…就是所羅門極榮華的時候,他所穿戴的,還不如這花一朵呢!…所以,不要憂慮,說:吃什麼?喝什麼?穿什麼?這都是外邦人所求的,你們需用的這一切東西,你們的天父是知道的。””
那看來我是不需要太擔心的。但是肚子會餓,下個月房租還要交,怎麼辦?我想起聖經中創世紀中的亞當、夏娃偷食禁果犯下原罪,於是他們和他們的後代不得不勞苦才得衣食的事。我不明白為什麼夏娃要去吃禁果,神明明告訴了她不能吃,她偏要去吃。而且可以吃的生命樹的果子就在旁邊,並不是餓了沒有東西吃,於是害得亞當也犯罪,人類都跟着受牽連。他們要是不吃禁果就好了,今天也不會有東亞研究專業,不會有耶魯大學,不會有GRE,也不會有我考試的失敗及這次申請學校的失敗。都是他們害的,要是他們不吃禁果,我們人今天都住在伊甸園裡,餓了吃生命樹上的果子,多好。唉,沒辦法,我休息一天出去找工作吧。
我走過橋回到家裡。我並不想告訴別人這個狀況,那些沒有什麼效的安慰甚至要借錢給我的事情於事無補。晚餐前,我禱告,“主啊,我今天GRE考得差,英語才460分,我放棄申請學校了。我不知道。以耶穌基督的名禱告,阿門。”
我心裡還是有一線希望,或許我申請的剩下的哥倫比亞大學可能收我,如果是那樣,真會讓我高興得蹦起來。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我外出找工作,到處填申請表,商場、工廠、職介所。
三月下旬的一天在家裡我收到哥倫比亞大學的信,我小心翼翼地打開,“我們遺憾地通知你,招生工作已經結束,其它人占滿了的新生位置。祝你好運。(學校招生處簽字)。”這是好運嗎?我的運氣壞得不能再壞了。
到現在我這次申請學校是徹底失敗了。我也不想再次申請了。這次結果對我的人生是有重大意義的,如果我被錄取,接下去恐怕就是五年大體上無憂無慮的生活,出來可能在美國大學教中國文化或搞研究,有平穩的生活。現在沒有被錄取,與之無緣了,還要面對生活費、找工作、轉變身份這些難題。分水嶺啊,人生的分水嶺。這次神沒有聽我的禱告。我以前的禱告他也有常常不聽的時候,讓我達到崩潰的邊緣。那麼這一次呢?我想起我們周五查經時,大家分享的就是如果一個學生不努力學習,禱告取得好成績,那是試探神。有些時候神出於管教也會不聽人的禱告。我不努力嗎?我想起我白天、夜晚在公共汽車上,外面是冰天雪地看單詞時,我不禁哭了起來。這次付出那麼多,輸得那麼慘。我哭啊,哭啊,哭啊,外面的天都黑了,我也不覺得餓。神怎麼不聽我的禱告呢?我想起聖經中馬太福音里說的:“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尋找,就尋見;叩門,就給你們開門…你們中間誰有兒子求餅,反給他石頭呢?求魚,反給他蛇呢?你們雖然不好,尚且知道拿好東西給兒女,何況你們在天上的父,豈不更把好東西給求他的人嗎?”
那我的禱告應該實現才對,但不是這樣,掌管全地的主沒有讓它那樣發生。聖經里應該會有解釋。我記得一次主日崇拜時一位弟兄說,“神的路高過人的路。”這句話的根據來自聖經中以賽亞書55章。看來這次神的道路又高過我的道路了。想來也是,如果我們基督徒的每次禱告,神都同意,等於神每次都和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那神的道路又怎麼高過我們的道路?那就是說有時神不聽我的禱告才是正常的。那麼神聽我們的禱告,不聽我們的禱告,都是顯明神的存在。唉,看來這次神的道又高過了我的道。聖經雅各書第四章還說,“你們得不着是因為你們不求,你們求也得不着是因為你們妄求。”那看來是我妄求了。妄求,我的理解就是不合神心意的求。既然神的道高過人的道,我們人妄求的時候也是常有的,我們不知道神的意念。
我哭也哭累了,想也想累了,晚上八點半了,我有些餓了。我下樓從冰箱裡把麵包、火腿、西紅柿、生菜拿出來切一下,放在桌上,這個時候我的房東已經吃完進房間看書去了。我獨自一人在樓下客廳里。我禱告,“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主啊,感謝你賜給我今天的晚餐。你知道我這次申請學校徹底失敗了。唉,我也不知道。我七月份身份到期,只剩三個月了,還有生活費,工作都是問題。以耶穌基督的名禱告,阿門。”我沒求什麼,不知道想要什麼。吃完飯,累了,睡覺,我難得睡這麼早。
第二天白天在家裡呆着上網找工作,吃完晚飯後,沒事做,我還是要休息兩天,我騎上自行車出去散步。我騎到市區一帶停了下來,八點多鐘街上行人已沒多少了。我喜歡美國人下班就回家的生活方式。就在這裡吧。我下來找個地方把自行車鎖上。我穿着一件長袖襯衫,並不覺得冷。三月下旬的天,冷暖都說不定,冷的時候要穿上皮衣外套才覺得合適,今天算是暖和的。前面是一幢橙色磚,大面積茶色玻璃的樓,不知是個大公司還是辦公樓。現在下班了,從外面看不見樓里有一個人,幾個窗戶發出螢光來,外面的停車場也是空空蕩蕩的。只有我身邊的水池裡的霓虹燈在白色水花的噴涌下發出變換的光來,傳來陣陣水聲。這裡就我一個人。美國的公共設施真是好,即使幾乎不會有人來,也會開着。
眼下怎麼辦呢?我今天來也不指望想出什麼辦法來。我只是不想到朋友那裡去,從中國到美國每每遇到這種情況他們都會告訴我去試這個行業,那個行業,辦自己的公司,在美國還有去讀神學院,牧師聽說一定又會帶着我禱告。那些去試什麼行業的談話從來就沒幫助過我。我情願一個人靜一靜。還有三個月時間我能轉變身份嗎?不少人一年也沒有實現。現在對於我來說未來有三種可能。一種是我留在美國,身份到期不能轉變的情形。按美國法律在美國住上三十年就有綠卡,不管這個人是怎麼進入美國的,那就是說包括偷渡的,只要他三十年中不打人,不搶劫,到時就是綠卡。子女照樣在美國學校與別人一樣讀書,我們教會一位弟兄說,“這正是這個國家偉大的地方。”我同意。那這三十年怎麼辦呢?不能不吃不喝吧。我知道在有許多中國人並沒有合法身份,也就是說的黑下來,他們多是在中餐館等地方工作。我有些不喜歡在中餐館做,工作時間一天長達十二小時,一小時有的才四美金,低於美國法律規定的5.5美金左右一小時的最低工資標準。不過話又說回來,沒有這些中餐館,這些黑下來的人又到哪裡去掙錢?美國店一般要求求職者有工卡的。不過也不是絕對,我經歷過一個單位,我提出過這個問題,他們說,“你的身份是你和移民局的事,我們只管你來上班,我們付你工資。”看來黑下去生活不是不可能,經濟上會比現在困難嗎?我現在一分錢也沒有,還欠別人三百美金,應該是最低點吧。我並不覺得做餐館工有什麼不好的,每個工作都是掙錢,也不存在誰比誰高尚,高貴的事情。我在這裡學校的同學,博士畢業就在這裡的中餐館工作。他現在還會用鍋炒飯了,我還不會哩。他一個月掙兩千美金,不錯啊,他現在的身份還是合法的,將來怎麼樣還不知道。看看我的房東,我就有了些信心。她拿五美金一小時的工資也拿了好幾年吧,後來的工資可能也在八美元一小時左右,十幾年下來房子買了,美國公民身份也有了。
那沒有證件會不會有麻煩呢?我在美國幾年還沒有碰到警察來查我證件的事,其實我臉上也沒有寫我是不是有合法身份。美國人也不問我這個問題。不象在中國,中共警察在學校,在家裡都來查證件,仿佛沒有證件隨時會有麻煩。美國是基督教國家,95%的人都是基督徒,它人道的做法的確讓人信服。基督教就是要愛神,愛人。不過三十年黑下去的生活,我真的能承受嗎?我不敢說,黑下去的生活我一天也沒有經歷過。在中餐館裡滿是油跡的地板上,冒蒸汽的洗碗機旁,冒油煙的大鍋旁,穿流不息的客人間,老闆的吆喝聲中,同事的催促聲中,幹上十二小時,也許我干一天就想辭職。三十年,那我可能七十歲拿到綠卡,再花十年時間,我八十歲成為美國公民,但願我能活那麼久。我想那天我走進美國移民局領我的美國公民證的場景,我拄着拐杖,顫顫巍巍走進辦公室,接過公民證,可能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我要回家,我要寫一本書,書名我已經想好了:《成為美國公民—四十年的長跑》。說不定還成為暢銷書。這本書寫完,可能我的生命也差不多了,我這輩子就這麼過了。
第二種可能是我留在美國,在這三個月中身份得以轉變,如果是那樣,當然是最好了。
第三種可能是我退回中國,再考TOEFL, GRE來美國。我還不能馬上出來,還要找對象,生孩子,孩子太小還出不來。那至少我五年出不來。我下次申請學校就會讀博士了,可能再來美國時,我已經45歲了。美國學校沒有年齡歧視,我在班上還有60歲的同學,所以對於年齡我並不太擔心。那50歲博士畢業還可以干十年。想得倒是好,但上次周六的小組查經上,一位弟兄在聽到我的這個想法後說,“老蔚,你現在知不知道來美國的簽證有多難。”一位姐妹說,“現在在中國申請來美簽證要打電話,全國只有一個號碼,而且電話收費貴。” “哦,”我應了一聲。我怕這樣的事情。我找個電話打本來不容易,全國只有一個電話,那麼多人申請,那不是要老是占線嗎?打電話還收費,又貴,都不知道怎麼交費。難。看來退回中國我恐怕就不能再來美國了。其實現在這條路也是不存在的。回中國的機票要500美金,我現在欠別人300美金,800美金我掙都要掙一段時間。
我想如果我能在美國生活到今年年底,活到明年的1月1日,我想我就可能這輩子生活在美國了。因為那樣也就是兩種可能,一種是我在美國轉變了身份,那樣最好。一種是我在美國黑下去了,我的學生身份7月7日到期,到年底就是半年。如果我能黑下去生活半年,那生活後面的三十年也是有可能的。但願在明年1月1日時在美國這片富饒的土地上看見我還是活的。
唉,我明天還是去找活干吧,先解決經濟的燃眉之急。聖經以賽亞書說:“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將殘的燈火,他不吹滅。”也許我這支壓傷的蘆葦還不至於滅亡。嗚嗚嗚,一列火車駛過,我有些希望它把我帶到另外一個地方,或許給我帶來新的運氣,不過它跟我沒關係,那條線是貨車。“得勝的基督徒的生活”那是我在芝加哥參加退休會時陳牧師講的一個專題,我主日崇拜時我們經常唱“想要得勝”,聽了,唱了,我還是沒得勝,這次還是徹底失敗。怎麼回事呢?是我不努力嗎?是我申請東亞研究專業不正當嗎?都不是吧。我想如果一個老師對學生說,“你要努力學習。”那說明那個學生沒有努力學習。這麼說,“得勝的基督徒的生活”正是為我這樣常常打敗仗的基督徒預備的,讓我們學習怎麼打勝仗,而那些常常打勝仗的基督徒倒不一定需要去聽。那下次退休會時,我再去聽那個專題,學習怎麼打勝仗。我是願意跟隨主的,但是他想讓我去哪裡呢?他允許我現在在美國滅亡嗎?還是有更多的引領?我不知道。
我轉了一圈回來水池裡的紅色、橙色、藍色的霓虹燈在白色水花的噴涌下繼續亮着,晃動着。“願你與主同埋葬—”牧師的手把我浸到水裡,“同復活,”牧師的手把我扶出水面。受洗時的場景閃現在我的腦海里。我的眼睛有些濕。
今天就到這裡吧。我去把自行車鎖打開,向家的方向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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