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呆了幾年,這才急切地決定去尋訪這段文化和歷史,是因為我不想給自己留下太多遺憾:前門胡同開始拆改,計劃2008年建成以民族傳統商業、文化休閒、旅遊、餐飲等結合的特色商業區,除重要文物建築被保護、修繕外,其餘建築都要拆除,到時整片胡同將從這裡消失。目前為止,大部分胡同已被拆除,還留有大江胡同和小江胡同等幾條人去樓空的蕭索胡同,一場大雪中給予我們一縷飄忽的記憶。雪下得很大,整個京城覆蓋着厚厚一層雪,在陽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從朝陽門出發,我們乘坐首都最快速度的公交工具抵達前門,從現代的高樓大廈間,通過時光一樣的地鐵隧道,抵達前門大柵欄這片老北京風貌和歷史文化保存最完好的胡同。由於之前在網上看到了大江胡同(原稱大蔣家胡同)和小江胡同(原稱小蔣家胡同),介紹說這兩條胡同聚集了前門最主要的文化建築,如會館、戲樓和商鋪等,尤其是正在修繕中的北京現存規模最大的民間戲樓:陽平會館(也有人稱之平陽會館,目前正在爭論中),所以我們此行目的地就是這兩條胡同和陽平會館。到達前門,進入打磨廠胡同,拆改施工現場周圍高高的圍欄和拆改工程廣告牌就進入了眼帘。整個前門的拆改已經進行了大半,打磨廠等胡同里的房屋一同消失了,成為一片廢墟,被高高的圍欄隔離。我們穿行在胡同拆除後的廢墟間的小道上,看見茫茫白雪未能覆蓋的斷鑽、石灰和木塊,以及偶爾的殘破的鏤空木雕(估計是樓梁或者窗戶上的木雕),看見到處帶着濃重時間和歷史痕跡的物件,我的心臟一陣痙攣。如果不是白雪最大限度地掩飾這些黑白的殘磚爛瓦,我想我肯定會被這些穿越上百年時光來到我們面前的事物哀傷得淚流滿面。在廢墟的中間,部分比較高大的建築還留存着其以往的容顏。如其中一座門樓,有清水脊,雕刻了花草、器皿、文房四寶,其中的寶瓶磚上雕刻有鏤空的細繩,經歷近百年的風吹雨打絲毫未損,如不仔細看還以為真有根繩子搭在磚雕上。它們作為重要的歷史文物,很幸運地被保護下來。有些確定被保護的、破敗得厲害的建築,還有工人在加班加點地對其進行修繕。它們像寵兒一樣突兀在廢墟里,證實了這裡的確剛剛存在過幾條極具老北京市井風貌和歷史文化痕跡的胡同。而我們作為幸運者,在這最後一刻目睹了這裡很不完整的胡同文化,僅僅作為對失落心靈的小小撫慰。我實在無法想象,幾年之後,後來的人們是否能記得,這裡曾經是最有老北京市井風貌和史跡文物保存得最完美的胡同?我想,見過老北京胡同的人們只能在記憶里呈現它了,卻無法在現實世界裡搜尋到關於它的蛛絲馬跡;而無緣見到它的人們,今後就只能憑藉有限的影像和文字資料並加以想象才能勉強了解胡同文化的一點印記。不知道是何種原因,大江胡同和小江胡同大部分還沒有拆除。所以,我得以有幸看到這兩個著名的胡同的一絲真實面容。我在地鐵門前的郵亭里賣報紙的大爺和胡同拆改現場的保安的幫助下,終於在拆得破爛不堪的胡同廢墟深處找到了大江胡同和小江胡同。穿過被拆除的胡同廢墟,我們到達了大江胡同,然後又進入小江胡同。大江胡同呈東西走向,西接大柵欄。小江胡同呈南北走向,連接在大江胡同的“腰”上。兩條緊密連接,成“丁”字形。聽巷口雜貨店的大爺說,當時大江胡同非常繁華,發展迅速,後來緊接大江胡同發展出一條同樣繁華的胡同,就是小江胡同。關於這兩條胡同為什麼以前名叫大小蔣家胡同,有坊間傳說是因明朝有個姓蔣的將軍曾經住過這裡而得名,而有的書中說是因明朝的大學士、當過禮部尚書和戶部尚書的蔣冕曾經在這裡住過而得名,但這兩種說法在明清《京師五城坊巷胡同集》和《京師胡同志稿》中都找不到記載,但大小蔣家胡同在北京前門一帶確實是明朝就有的老胡同了。現在,原來居住在這裡的所有居民,早已安置遷走,只剩下空蕩蕩的房屋和空蕩蕩的胡同。很多居民的屋門都被木板、涼蓆等釘死,有的門窗已經被人為砸壞。一些牆壁已經摧倒,磚和白灰散了一地。寒風吹過窗戶,一些窗花紙和蜘蛛網在風裡招搖。一些老四合院和部分小院依然保持着多年前的樣子。經歷了塵沙磨礪的斗拱飛檐,承擔上百年風吹雨打的青磚青瓦,積滿灰塵的窗台和木雕窗格子,做工稍微粗糙的抱鼓型門墩兒,門頂上需要仔細才看清的刻有“紫氣東來”等字的石刻門匾,被南來北往的腳步打磨過的老門檻,穿越時光來到現在的厚重的老木門上,以及老木門上已經失去作用的鐵製門環、門扣……它們告訴人們,它們存在了多年,它們是時間,是文化,是歷史,它們目睹前門胡同的產生和消失、興旺和衰敗,看到了老北京人們一代又一代的生活和變遷,它們穿越了風雨和時空,它們承載了歷史和文化。有時,我看着一個字刻就開始進入遐想,在同行朋友的提醒下才回歸現實。而在現實世界裡,這裡始終充斥着一幅殘敗的景象:在風中簌簌作響的老槐樹,在地上被風追趕得哧哧翻滾的枯葉,人跡罕至的道路,屋頂上刺向天空搖曳的乾枯草叢……它們提醒我,這條胡同不日之後將消失,將在時空裡化做灰塵,任何的遐想和懷念都無法阻擋人們的失落,任何對它進行記憶的文字和影像都無法治療人們心裡的疼痛。行走在大江胡同和小江胡同里,我和朋友極少說話,偶爾互相提醒自己的發現,或自言自語、嘆息。胡同里極其安靜,蕭索得只是偶爾有一兩個人經過。更多時候,胡同里安靜得只有我和朋友兩個人。我們默默地看,默默地走。那一刻,這裡仿佛就是我們前世生活的地方,多少讓人有些恍惚和失落。其間,我看見有一位穿棉衣、戴毛帽、拄着拐杖蹣跚經過胡同的老人,他從遠處緩緩而來,走走,停下瞧瞧,又走走,又停下瞧瞧,然後在我們的注視下緩緩遠去、消失。我突然想,他是不是一生都在不停地穿過這條胡同?幾段懷舊電影一樣的影像在我腦海出現:這位老人從遠處走來,在遠處時,他像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蹦蹦跳跳;當他離我們越來越近,他像充滿朝氣的年輕人,滿面春風;當他走過我們面前,他像一個青壯年男人,躊躇滿志;當他走遠,他成為一位蹣跚行走的老年人,風燭殘年,弱不禁風。他的生命歷程就好像這條胡同:將遺落,消失。我實在無法想象,這些胡同拆除後,這位老人剩餘的生命是否還有寄託?這老北京胡同文化是否還有寄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