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國 一 日 記
新建的火車站比先前更漂亮，也更熱鬧了。人們摩肩接踵，不啻過江
之鯽。只是窄小的售票窗口依然象台馬力強大的吸塵器，日復一日地
把廣場上的人流吞進去吐出來。除了和火車直接發生關係的人外，形
形色色從事第三產業的也多了起來。你看那算命的坐如磐石，一句千
金；你聽那吹笛的，一曲雪花飄，哀婉低徊，如泣如訴，聽走神了一
不小心就象回到了舊社會，讓你嚇出一身冷汗；偶爾乞討的會如傘兵
天降，愁眉苦臉地擋住你的去路，向你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如飢似
渴的雙眼盯着你仿佛窮苦人民盼望子弟兵，子弟兵盼望毛主席。你若
摳門小氣不施予，連你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都可能逃脫不了被詛咒的
厄運。
不管祖國人民有多少缺點或遺憾，兒不能嫌娘丑，妻不可怪夫貧
。一下置身在千萬的同胞之中，一種溫暖，一種落地生根的親切之感
不禁油然而生。中華民族，生生不息，既便做了計劃生育，我們的人
口總數還是遙遙領先在世界，隨便一誤差，就是一兩億！
熱鬧之餘，又想起一些流浪異國他鄉的遊子們，平日蕭然落寂不
提，有些所謂城市連個游攤逛街之處都沒有，整天對着幾個巴掌大的
電腦發呆也不是辦法。活人不能憋死，有的去逛丫得銷古垃圾銷，撿
些破銅爛鐵回來，不知不覺家裡堆滿了，再銷出去，頭腦靈活的從這
一進一出中會略有小賺，從而尋些生活的樂趣。有的則去磨或帽里做
閒庭信步狀，聊解鄉愁。擺在架上的靜物，再琳琅滿目，亦是靜物，
又如何能比得上眼前這沸反盈天的場面？
一時興起，扔了十塊錢在地上。算命先生兩目微閉，稍微沉思後
便說我來年有出國留學之機。我忙問什麼國家學什麼，先生說是美國
，學什麼再加十元。朋友說若要專業好，起碼得五十元，一笑拉着我
便走。我說起碼人家也算對一半，只是晚了幾年而已。
忽見前面不少人趨前圍成一圈，在聚精會神地觀看，中間好象有
人扭成一團。我欲流連，又被朋友止住了。無法一睹為快，實在遺憾
。說來慚愧，所謂中國人的陋習，我幾乎全有。比如從小便喜歡上街
圍觀吵架。開心時附合別人起起鬨，不妙時會撒腿便跑。深諳娛樂誠
可貴，但生命價更高。
正要過街，卻見眼前人群車輛在騷動中紛紛避讓。一眨眼但見兩
輛摩托車開道，隨後一輛光閃燈不鳴笛的警車。再逶迤地跟着四、五
輛象剛從科威特大油井裡開出來的高級大轎車。打前的車上掛了個小
牌，上書“××地委”。愛車的朋友很在行地指點着：這是奔死，那
是卡敵拉客。
火車啟動，直奔省城。出了地區首府不久，不時能看到兩岸青山
攜一江流水兼枯藤老樹牛羊悠然的如畫景色。幾分鐘前還興奮發漲的
腦袋，仿佛被誰丟進冷庫里，一下涼爽下來。觸景生情，以後人生不
得意，不妨把紅塵看破，來此耕一方地，餵幾條豬。白日頭頂藍天，
腳踏實地；入夜有雨聽雨，無雨看月；若滿天愁雲，便躲進茅舍，來
它三杯兩盞淡酒，四顆五粒花生，細嚼慢酌之餘，再詩書吟哦一番，
既風雅又清高。如此或能怡情養性，延年益壽。
朋友笑我痴人說夢，葉公好龍。深山老林泉水邊並不宜久棲，就
象美人悅目但沒必要非娶來做老婆。此地真讓你去小住一兩周，或許
山笑水笑還想做詩；住一兩月閒愁開始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倘住一
兩年，怕是衣帶已寬人比黃花瘦了。不信去問問那些從雲南北大荒落
魄逃回的老知青去，人人一本血淚帳！
我說也是，看來以後不管得意不得意，只好客居異域老死他鄉了
。不過距離產生美感，所謂山遠始為容，隔雨望江樓也。
朋友說其實你是居魏闕而思江湖，這山望那山高。
我說人皆此心，否則社會如何進步？你沒聽說美國的留學生比日
本的更思念祖國，北極考察隊員們一看到雪便想家。
朋友說真聽不得你們這些留學生說多麼思念祖國，熱愛祖國。每
年春節晚會總有人要打電話電報來信騷擾一番最可氣。祖國需要你們
，祖國呼喚你們。多少個代表團走馬燈似的派出去情深深意切切地求
你們變着花樣哄你們，你們卻總是每每虛應敷衍一番，只想和校長主
任合個影，好寄回家去或放大掛起來，害得代表們每回只得帶些電視
攝相機維Ｅ膠囊回來，再訂去歐洲的計劃。真想不通又沒人攔着你們
，怎麼個個都成了打狗的肉包子——有去無回？
我忙說老兄你小聲點，別人都看着你。你要冷靜，不要感情用事
，理解萬歲！我也煩那些人打電報胡亂顯白做廣告打知名度，又不是
賣汽水皮鞋生發精消痔靈的，讓你們這些出國壯志未酬的如坐針氈，
愧對父母。想想也是，人家同樣換美鈔烤豆腐背雞阿姨，該折騰的都
折騰了，最後連思念祖國的資格都沒混上，也夠慘的。無法把滿腔對
美國的深情厚意兌換為對祖國對人民對故鄉的無限思念，當然心中有
氣。怪不得朋友說他最愛聽海外遊子如何寄人籬下受騙上當的悲慘故
事。古人說得好：苟出國，勿相忘。海外留學生應設身處地為國內同
胞着想，少炫耀，多訴苦。不要貪圖一時虛榮，打翻別人心中的秤。
不過話說回來，我們也有苦衷。原本沒想久留，誰知老美熱情好客，
硬要保護我們，主動給大家辦綠卡，蒸人血饅頭，我也只好客隨主便
，入鄉隨俗了。不管如何，我說朋友你應該放心，祖國在我心裡，河
山在我夢中。每憶起泰山我腰伸不直，想起黃河我臉洗不清。更別提
那故鄉的小橋小河小芳小花月亮姥姥芝麻餅酸菜湯什麼的，一提起我
就要鼻子酸酸，淚眼汪汪。另一方面，你們也不要太鼠目寸光，急功
近利。改革開放，猶如打仗，並不要人人都上前線撕破臉皮拼刺刀投
機倒把冒中糖衣炮彈的危險。留下一部分人打入白區，長期潛伏，敵
後抗戰。將來祖國繁榮富強自由民主了，我們再起義倒戈，象台灣人
一樣，或也能收異曲同工，殊途同歸之妙。
就這樣天南地北地聊着，竟不覺在夕陽西下、晚風微醉之時抵達
省城。城裡的女人們個個紅妝綠裹，分外妖嬈；男人們則多西裝革履
，有頭有臉。最使我吃驚的是那五花八門的小轎車，好象誰捅了下螞
蟻窩似的，一古腦全跑了出來。要不是小車自行車人群常混在一塊，
你還以為是站在東京街頭呢！朋友說如今到處鶯歌燕舞，煩農娼盛。
先富起來是無產階級的共同目標，富了更富是資產階級的普遍願望。
又問我在這南方之都有些什麼願望，想不想讓小姐踩踩背。我說鄙人
筋骨薄弱，恐怕架不住小姐一陣亂踩。還是挑點食，解解讒吧！於是
找了家海鮮館，大快朵頤一番。席上的我象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逢
菜便問這是什麼。出了館子，我還多次含情脈脈再回首，咬牙切齒地
發誓以後再來。
朋友見我吃得高興，說再去ＯＫ一番，就近找了家歌廳。廳內燈
影朦朧，人影恍惚。有一桌人張牙舞爪，叫喊連天。定睛一看，裡面
還坐了兩位穿警察制服的，白色的大蓋帽突兀地立在桌面上。服務小
姐正鞍前馬後地往那桌又送茶點，又遞煙。朋友罵了聲????，今兒
碰到地頭蛇了。氣不過，欲走，這回倒被我勸住了。
一會，只見其中一位穿制服的叼了只煙頭，神氣活現的走上前去
，往那如比薩斜塔似的一插。突然樂聲大作，只聽見他歇斯底里地喊
了句好象是“妹妹你坐床頭，哥哥在床邊走……”於是眾聽客大笑叫
好不止。朋友看我聽得發呆，忙介紹說此公所喊之歌叫“情夫的愛”
，正紅極一時.
形勢比人強，猶記得改革開放之初，妹妹找不到哥哥還要淚花流
，反映了當時社會人心的相對純潔樸素。後來新潮的張導覺得都什麼
年代了，還讓妹妹找哥，真是豈有此理。張導開始給妹妹們酒喝慫恿
妹妹們自己大膽地往前走莫管哥。臨行喝張一碗酒，渾身是膽雄糾糾
。妹妹們擦乾眼淚，踴躍向前，走得快的還一口氣拿了好多個世界冠
軍，為國增了不少光，以至某些不服氣的洋鬼子竟無端懷疑妹妹們是
不是喝錯酒吃錯藥了。又後來，治安差了，打劫剪徑多了，新長征路
上的崔大哥擔心起來，搖滾人搖滾作風，不管三七二十一，攥起妹妹
的手，硬要妹妹跟着走。原本垂頭喪氣跟在妹妹屁股後面的哥哥們一
下士氣大振，精神抖擻。怎麼才幾年工夫，又要妹妹坐下了？不知是
哥哥憐香惜玉，怕妹妹走累了，還是心中又有了新的鬼點子？啊！啊
！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看來以後海外的妹妹們還得常回國走走
，否則哥哥有什麼新指示都不知道.
想着想着，終於輪到了我們。我掃了眼歌單，果然無巧不成書，
會唱的都不在裡頭。朋友說那這樣吧，你點我唱，算為你獻歌。我想
此番歸國省親，來去匆匆，還是不要歌情唱愛，沉湎於痛苦之中為好
。朋友推薦“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一唱果然催人向上振奮人心。
最後朋友唱“不要問不要說，一切盡在不言中”。我正在感動時，朋
友跑來生拉硬扯我上台。我對着麥克風祝我朋友少生氣多賺錢，今朝
一別各東西，來日相逢在更高檔豪華的卡拉ＯＫ廳里.
走出歌廳，已是午夜時分。一面星條旗夾在幾面彩旗中，在對街
輝煌的建築屋上得意地搖頭擺尾，搔首弄姿。建築屋旁邊，巨大的可
口可樂廣告欄上的霓紅燈正眉來眼去地調情變色。沒走多久，一股曾
幾何時可令我昏倒的漢堡包味竟迎面撲來。在多少年寤寐縈懷的故鄉
看到聞着這一切，又一種溫暖，一種仿佛他鄉遇故知的親切之感不禁
油然而生。慚愧，慚愧！罪過，罪過！朋友笑着問，這裡象美國吧？
我說象啊象啊。我又說，現在心情特好，詩興來了，自己不會做，就
給你念首別人的吧：“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
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朋友聽了大笑不止，笑聲在燈紅酒綠
的夜空裡，久久飄蕩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