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漫山紅葉時

岑嵐

北國的秋天來的早，過了Ｌａｂｏｒ　Ｄａｙ，就該準備去觀賞秋葉了。秋葉中色彩最絢麗的當數楓葉，故賞秋與賞楓幾乎是同一件事。加拿大素有“楓葉之國”的美稱，不僅因為她的國旗上有楓葉的圖案，更因為她擁有世界上最著名的“楓樹大道”：包括安大略省（Ｏｎｔａｒｉｏ）和魁北克省（Ｑｕｅｂｅｃ）的中南部，並向東延伸至諾瓦斯科夏省（Ｎｏｖａ　Ｓｃｏｔｉａ），綿延一千多公里。加拿大的秋天是一年中最美麗的季節，若單指色彩的濃艷來說，甚至超過了百花盛開的春天。每年九十月間，無論街頭房前，遠山近林，那紅黃焰苗跳躍舞蹈於枝頭林間，逗引人們的驚喜目光，激起人們的熱切渴望。不相識的人們也不由地相互交換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是出門賞楓的時候了！”

楓葉是加拿大的象徵，加拿大人對楓樹的熱愛是別國人難比的。楓葉畫在國旗上，楓樹是國樹，楓木家俱陳放家中，楓糖是餐桌上不可或缺的健康食品，以楓樹，楓葉為名的地名，街道名，校名，公司名，體育運動隊名，產品名等比比皆是。所以，加拿大人的賞楓興致也因此要高些。儘管房前屋後，街旁路邊，還有城內的公園，都有成片成片的楓樹，甚至無須出門，端坐窗前或陽台上，就能看到那艷若春花的美景。但這不叫賞楓，充其量只能說是看楓，真正的“賞”楓是要開車出城，遠離喧鬧的市區，上山登高，溶身形於萬山紅遍的楓海內；下湖泛舟，注情意於流光溢彩的倒影中。

阿爾貢昆（Ａｌｇｏｎｑｕｉｎ）正是這樣一個理想的賞楓之處。

印第安詞彙“Ａｌｇｏｎｑｕｉｎ”意思是“在叉捕魚和鰻的地方”（Ａｔ　ｔｈｅ　ｐｌａｃｅ　ｏｆ　ｓｐｅａｒｉｎｇ　ｆｉｓｈｅｓ　ａｎｄ　ｅｅｌｓ）。建立於１８９３年的阿爾貢昆森林公園是安大略省最大的省立公園，占地７，７２５平方公里，內有１，５００多個湖泊，１，２００公里長的河流，是安省九條主要河流中的五條的上游流域，此外還有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池塘和水窪，當然更重要的是有茂密的森林，而楓林又占到其中的很大部分。擁有二十五萬個湖泊的安省，風光獨特之處就是處處可見的“湖光山色”，而阿爾貢昆則是這“湖光山色”的極致。如果說，安省是一幅美麗的風景畫，阿爾貢昆就是那畫的魂--最灼人眼光的亮點；如果說安省是畫師筆下的一條龍，阿爾貢昆就是那龍的神--使龍變活的“眼睛”；如果說安省是一首動聽的樂曲，阿爾貢昆就是那曲子的最高潮--動人心弦，引人暇想的精彩樂段。

駕車前行，一路秀色可餐。時而眼前晃過一個個巨大金球，時而迎面撲來一片片烈火熾焰，那是披紅掛彩的楓樹儀仗隊在向遊客們招手問好。蒼翠的松樹總是那麼矜持而立，不苟言笑，倒是一些不知名的灌木竟淘氣地伸出幾條掛滿小紅果子的枝丫，仿佛要與路人拉手。汽車就在這“秋天交響曲”的序曲中前進着，山色愈見嬌妍，不知不覺中已進入了阿爾貢昆森林公園。

觀景如同讀書，有通讀和精讀之分。通讀好似“走馬觀花”，匆匆瀏覽一遍，以知其大概。精讀則是“下馬觀花”，選其精華部分，細細品味，反覆琢磨，以悟其真締。對一般的好書，通讀一遍足矣，可阿爾貢昆森林公園這樣的絕佳好“書”，非得“通讀”“精讀”二者兼之不可。否則你就會像那“走馬觀花”的“相公”一樣，只看到那朵花似乎很平常，與別處見的都差不多，卻忽略了花後的“那朵花”--一位傾城傾國的大美人！我這裡把成語“走馬觀花”的“不識其丑”,反其意而用之為“不識其美”，目的就是力勸眾位若是去到阿爾貢昆，一定要“走馬”與“下馬”相結合，才能真正不虛一行。

讓我們先從“走馬觀花”開始。阿爾貢昆是山區又是湖區，山中有湖，湖岸環山，峰迴水轉，山水相連。這就使得“走馬”有了兩個選擇：旱路和水路。旱路是開車穿行於蜿蜒起伏的群山之中，水路是划船倘徉在波光漣漣的湖面之上。旱路自是快些，比較符合“走馬”的意境，所以大部分人都會先走旱路。

公園內的公路依着山勢，時高時低。從車窗往外看，景色實在怡人。向陽處五彩繽紛，鮮艷奪目，色調明快；背陰處莽莽蒼蒼，深紫暗紅，風格凝重。轉過一個急彎，前方是個又陡又長的大坡，汽車慢慢地向上爬行。哇，這兩邊的山，還有正面的山，如身披彩緞的萬匹駿馬向着我們奔騰呼嘯而來！那氣勢，那威風，撼人心魄。忍不住地在路旁停下車，環視周圍，想在腦子裡搜尋幾句帶點詩意的話，可冒出來的卻是“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等前人的詩句。我們的先輩們雖然沒到過阿爾貢昆，可他們的詩句卻已經把這兒的秋景給寫絕了。就憑我那點文學底子，又去國多年，能記起這幾句已經讓我夠自豪的了，更別想能即景謅出幾句像樣的。念頭一閃，我簡直不想動窩了，這裡就是我的“愛晚亭”，我要在這坐賞楓林直至天黑！當然，想歸想，我也明白這路邊不是可長久停留之處，再說還有那麼多更誘人的景色在前邊等着呢。

在一個山谷邊，樹林掩映着一個停車場。停車場一角，一條小徑隱隱約約地通向密林深處。公園裡開闢有許多這樣的供人們步行的小徑，據說，每一條幽深的曲徑都能把你帶入一個美妙的佳景觀察點。這些小徑是我們“精讀”阿爾貢昆必不可缺的課堂作業。順着只能容身一人的小徑曲折迂迴地上坡下坡，一路都聽見遊客們驚喜地大呼小叫：“看這邊！”“看那邊！”遊客們就像進了個大寶庫，幾乎每走幾步，每拐一個彎，每翻一道坡，都能發現一件自認為是慧眼獨識的閃光寶物。我和眾人一樣，也不停地挑選着我以為別處難得一見的景致，只不過沒大聲嚷嚷，而是悄悄地將其逐一攝入鏡頭。十幾米遠處，一株紅楓亭亭玉立，像一位頭披紅紗身着紅裙的中國傳統裝束的新娘，她旁邊的一棵偉岸的青松，那傘蓋般的樹冠恰好張開在紅楓的樹頂之上，好似新郎遮護着他嬌小玲瓏的新娘，後面一株楓樹伸過來的一根綴滿黃葉的小枝正正地搭在松樹的樹冠邊，簡直就是新郎倌頭上插的金花。再瞧那邊，兩棵小楓樹並排站着，象極了一對身着橘紅外衣，拉手搭肩，如影隨形的孿生姐妹。而坡頂的那棵大糖楓，金冠黃袍，儼然一道貌岸然的君主在俯視他的臣民。這邊是一片幼楓林，野火烈焰，盡情燃燒；那邊是高樹入雲端，姚黃魏紫，爭奇鬥豔。眾人邊走邊看，嘴裡不停地誇讚着這美不勝收的景色。

面前是一個稱得上險峻的高坡，遊客們主動地互相扶攜，大家先後都登上了坡頂。坡頂是在一道山脊上，一個約二三十平米的空曠斜坡，聚集有二三十人。空曠斜坡的最上面，躺着一截乾枯的原木。原木可坐六七人，有兩三位歇腳的老人，另幾人則手端相機，在給下方擺好姿式的人們照相。這裡是歇腳處，又是觀景點，更是個留影的好景地。密密的樹林十分友好地分開七八米寬，慷慨地讓出一角開闊視野供遊人們眺望，仿佛一架天然畫框，將近湖遠山淡妝濃抹的秀姿鑲嵌在其中。山下是碧波蕩漾的湖面，兩條獨木舟一先一後輕盈划過；環湖是色彩萬千的茂密山林，如匍伏的巨蟒迤邐蜿蜒。湖光山色，交相輝映，好一幅止人呼吸的流動的畫！此情此景，令人贊無詞彙，嘆顯唐突，只能靜靜地站立，觀賞良久。

這許多秋水盈盈，亮若明鏡的湖泊，撩逗得女兒和丈夫心癢不止，迫不及待地來到一個湖邊，租上兩條皮划艇，去享受那泛舟湖上的樂趣。目送着父女倆劃着藍色小艇的身影在微波細浪上漸行漸遠，藍天，白雲，紅葉在湖中的倒影伴我沿湖邊漫步觀景。在一株如火如荼，數十米高的大楓樹下，我停下了腳步。拾起一片殷紅的落葉，小心地放在手掌中。那掌型的葉片比我的手掌還要寬，葉脈清晰異常。很奇怪，一瞬間我感到了一種蒼勁，一種豪邁，一種肯定，一種欣慰，甚至一種溫暖的情緒從心底慢慢地湧起。年輕時，我曾真誠地歌頌過綠葉默默奉獻的無私情懷，落葉化作春泥再護花的高風亮節。而如今人過中年的我，似乎更易領會秋葉的最後輝煌的深意。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旅程里，葉兒攢足了勁，孕滿了情，釋放出所有的能量，化作一團燦爛絢目的火焰，使人驚醒，教人深思。

我不由想起了在國內的父母。我們的父母也曾年輕過，也有過光榮壯烈功勞苦勞，他們是曾經浴血奮戰，抗擊侵略者，打下江山的那一代；是曾經志在四方，不知享樂，建設保衛邊疆海防山區的那一代；是曾經為國解憂，廢寢忘食，野丘荒漠度過大半生的那一代；是曾經車間地頭，鋼釺鋤把，揮汗如雨，飽受日曬雨淋的那一代。如今，他們老了，退休了，但他們的人生歷程並沒到此為止。感謝醫療衛生的長足進步，他們將會有一個相對長的晚年。我希望他們象秋葉樣有一個輝煌的晚年，一個更多的屬於他們自己的晚年。作為他們辛勤養育成人的兒女，還有他們奉獻一生的主體--社會和國家，應該幫助他們去真正實現那最後的輝煌，讓他們有一個老有所養，老有所靠，老有所為，老有所樂的幸福晚年。我十分喜歡中國中央電視台老年節目《夕陽紅》的主題歌，此刻我覺得，若把夕陽換成紅葉，其中一些句子也一樣是很貼切的：紅葉是雋永的詩，紅葉是陳年的酒，紅葉是遲到的愛，紅葉是未了的情．．．

一輪又紅又大的夕陽垂垂西落，斑斕繽紛的晚霞染紅了半個天際，與那萬紫千紅的群山相接，雲蒸霞蔚，渾然一體。更有那閃着鱗鱗金光的湖面映襯着這紅彤彤的遠景，悠悠蕩蕩的幾葉小舟點綴其間，像是在九天上的雲波霞浪中飄遊。夕陽如血，晚霞似火，山林披虹，湖水流金。阿爾貢昆的秋色，真是令人心醉神迷啊！

阿爾貢昆的美是一種天然的美，純淨的美，質樸的美，流動的美，永恆的美。她不光美在秋日，也美在四季，美在變化無窮的每時每刻。阿爾貢昆還有很多值得精讀的章節，例如：識百花認百草，逮昆蟲制標本於新綠淺紅的暖春；小徑漫步，月夜聽野狼嚎叫於濃蔭綠水的盛夏；駕狗拉爬犁越野，坐雪撬巡山，湖上釣冰魚於白雪皚皚的寒冬；還有春夏秋皆可的劃獨木舟遠遊，露營，釣魚，騎車等等。精讀這本好書的訣竅是不同時節地常來，年年來，每次你都會有新的收穫，新的發現，新的樂趣。

回程途中，靜默許久，忽然想起小時候唱過的一首《紅葉歌》。幾十年都沒唱過，奇怪音樂和歌詞一點沒忘：“霜染楓葉漫山坡，我來唱支紅葉歌。紅葉紅於二月花，紅葉片片紅似火。小鳥銜了紅葉去，做床被子暖和和。小兔抱了紅葉去，做個門窗擋風雪。風兒吹了紅葉去，掛在白雲耳朵邊。河水漂了紅葉去，送給青蛙做小船。姐姐拾了紅葉去，縫條裙子妹妹穿。穿了跳個紅葉舞，紅葉飄飄飛滿天。”

輕輕的歌聲中，我仿佛看見了那個身着美麗紅葉裙盡情旋轉歡舞的小姑娘，還有那漫天飛颺的紅葉。我真希望那個小姑娘就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