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我的車。”穆罕默德同學滿腔熱情告訴我說，手指停車場。只可惜在我看
來，那遠遠的一大片車子裡，哪一輛都像是穆罕默德的，又哪一輛都不能肯定，總
之他說了等於沒說。不過我倒明白了另一件事：每天吃午飯的時候，大家或者在教
室，或者去餐廳，唯獨穆罕默德總往這邊走，原來是專程探望他的寶貝汽車來了。

我跟穆罕默德是移民班的同桌同學。記得初次見面，我老老實實按照中國的習慣譯
音，叫他“ 穆罕默德”，他認真幫助糾正說，應該是“阿哈默德”。後來見舊習實
在難改，才死了那份好心。穆罕默德身高大概不超過一米七，但肩膀很寬，手掌極
厚實，從頭到腳給人一種方方正正的雄壯感覺。眼睛園園的，加上明顯的雙眼皮，
像是大熊貓，顯得無所畏懼，又溫順謙恭。走起路來，頭略微朝右前方傾斜，肩膀平
平穩穩向前跟進；胳膊大腿卻不怎麼着力，主要是兩手前臂和下肢膝蓋以下部分作
勻速機械運動，宛如一輛行進中的重型坦克。

我們班全天上課，中午停課一小時，吃飯兼休息。怪的是，從未見過穆罕默德中午
用餐。散步的時候，他只是抽抽煙，有時喝點水。他一直喝的是教室門外走廊邊專
供飲用的自來水，那水用手一按鐵鈕就自動往上冒。後來專用自來水沒有了，他就
只好去衛生間。學校餐廳有熱水也有各種飲料，西人同學常去喝咖啡，據我所知，
穆罕默德根本沒進過餐廳的門。

我開始疑心他是不是有經濟困難。上大學那會兒，家庭困難，助學金不夠花，我也
偶而節省過一頓兩頓的，不過總不能天天節省吧？真教人納悶。問穆罕默德，答說
中午不需要吃飯，此外再無別的解釋。有一次我多帶了一些水果，要分給他一點，
還死活不接受。

不知是否注意到了我的疑問，有一回穆罕默德順便展示了一下他的錢包，裡面除了
一大迭20元面額的加幣，還有各種信用卡銀行卡。

這天，老師宣布一位墨西哥女同學學習期滿，即將結束學業。如果在初進移民班不
久的時候，換老師或者同學分別，總有些大大小小規模不等的表示。不過等到與穆
罕默德同班時，大家都熬成了老油條，不再願意為那些小小的分別大驚小怪了。所
以最後分手那天，誰也沒有甚麼特別準備。唯有穆罕默德一大早帶來一個紙箱子，
放桌子底下。中午下課，大家正要各奔東西去解決吃飯問題，穆罕默德忽然提議為墨
西哥同學結束學業慶賀一下，接着搬出紙箱子，拿出聽裝飲料，老師同學人手一罐。
總共大約有二十多罐吧。那是一種濃得黏乎乎但又不致令人生膩的上好飲料，口感
不錯，可惜此後再沒有喝到過。

後來，跟穆罕默德也不在一個班了，但下課時還能偶而見見面。每次相見都要鄭而
重之地握手拍肩膀，儼然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穆罕默德是阿富汗人，據說有兩個姐
姐住在美國。美國911事件之前，我已經離開移民班。911以後，忽又想起穆罕默德。
不過我相信，他應該不會出甚麼事的。那樣樸實善良的一個人，怎麼能跟恐怖分子
掛上號呢？

在我書包里，還留有穆罕默德的一支鉛筆。平時習慣用鋼筆和圓珠筆，在移民班學
英文做作業，老師建議用鉛筆，我頑固不化，不為所動。多虧穆罕默德於心不忍，
非要從他眾多的鉛筆中選一支送給我，我才終於跟上全班的文明進化腳步。

10/1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