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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收了三五斗》多倫多版
送交者: ahf 2002年11月03日00:57:32 於 [加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多倫多的國際機場,橫七豎八停着中國來的客機。客機里裝載的是新移民,把機艙塞得很滿。裝的快要裂開的行李箱給黃色的安檢帶綑紮着,一堆一堆地,填沒了這飛機和那飛機之間的空隙。機場出去就是加拿大第一大城市的多倫多了。XX Job Agency就在市區的那一邊。朝晨的太陽光從整潔的玻璃天棚斜射下來,光柱子落在櫃檯外面晃動着的幾張LP上。

  那些拿LP的大清坐TTC出來,到了市區,時差也不倒一下,便來到櫃檯前面占卜他們的命運。“IT7塊,Labour6塊半,”Job Agency里的小姐有氣沒力地回答他們。

  “什麼!”拿LP的朋友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滿的希望突然一沉,一會兒大家都呆了。

  “在六月里,你們不是說IT年薪6萬麼?”

  “7萬也招過,不要說6萬。”

  “哪裡有跌得這樣利害的!”

  “現在是什麼時候,你們不知道麼?各處的移民象潮水一般湧來,過幾天還要跌呢!”

  原來出力申請猶如賽龍船似的一股勁兒,現在在每個人的身體裡鬆懈下來了。最近天照應,很多人免了面試,體檢的醫生也不來作梗,一年多就拿到了簽證,誰都以為該得透一透氣了。

  哪裡知道臨到最後的占卜,卻得到比拒簽更壞的課兆!

  “還是不要干的好,我們回去呆在家裡吧!”從簡單的心裡噴出了這樣的憤激的話。

  “嗤,”小姐冷笑着,“你們不干,人家就關門了麼?各處地方多的是洋碩士,洋博士,頭幾批還沒分派完,外洋大公司又有幾批lay off下來了。”

  洋碩士,洋博士,外洋大公司,那是遙遠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而已經落地的移民不幹活,卻只能作為一句憤激的話說說罷了。怎麼能夠不干呢?老婆孩子的生活費是要花的,為了雇移民顧問,買機票,交落地費,借下的債是要還的。

  “我們到美國去找工吧,”在美國,或許有比較好的命運等候着他們,有人這麼想。

  但是,小姐又來了一個“嗤”,眨着微翹的睫毛說道:“不要說美國,就是找到硅谷去也一樣。我們同行公議,這兩天的價錢是IT7塊,Labour6塊半。”

  “到美國去乾沒有好處,”同伴間也提出了駁議。“這裡到美國要簽證,知道他們收我們多少錢!就說依他們給,哪裡來的現美刀?”

  “小姐,能不能抬高一點?”差不多是哀求的聲氣。

  “抬高一點,說說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話。我們這Agency是拿本錢來開的,你們要知道,抬高一點,就是說替你們白當差,這樣的傻事誰肯干?”

  “這個價錢實在太低了,我們做夢也沒想到。去年的工資是5萬5,今年的行情又漲到6萬,不,你小姐說的,7萬也招過;我們想,今年總該比5萬5多一點吧。哪裡知道只有7塊!”

  “小姐,就是去年的老價錢,IT5萬5吧。”

  “小姐,IT人可憐,你們行行好心,少賺一點吧。”

  另一位小姐聽得厭煩,把手裡的空咖啡杯扔到街心,睜大了眼睛說:“你們嫌價錢低,不要干好了。是你們自己來的,並沒有請你們來。只管多羅嗦做什麼!我們有的是position,不給你們,有別人的好給。你們看,飛機場又有兩隻飛機停在那裡了。”

  三四張LP從台級下升上來,LP後面是表現着希望的黃色的臉。他們隨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來的光柱子落在他們的西服的肩背上。

  “聽聽看,今年什麼價錢。”

  “比去年都不如,IT只有7塊錢!”伴着一副懊喪到無可奈何的神色。

  “什麼!”希望猶如肥皂泡,一會兒又進裂了三四個。

  希望的肥皂泡雖然迸裂了,載在飛機里的新移民可總得落地;而且命里註定,只有落地在這加拿大。加拿大有的是加刀,而西服的空口袋裡正需要加刀。

  在體質好和壞的辯論之中,在Day shift和Night shift的爭持之下,結果拿LP的朋友把自己送進了各個工廠的車間,換到手的是數額或多或少的一張支票。

  “小姐,給Full time,有福利的,不行麼?”幹活拿不到正式的合同,好象又被他們打了個折扣,怪不舒服。

  “大陸#&%!”夾着一枝口紅的手按在鍵盤上,鄙夷不屑的眼光從眼鏡上邊射出來,“干一天活就拿一天錢,誰好少作你們一個Cent。我們這裡沒有Full time,只有Cash工。”

  “那末,換西人公司的吧。”從名稱上辨認,知道手裡的Offer不是西人公司的。

  “嚇!”聲音很嚴厲,左手的食指強硬地指着,“這是種族歧視!你們不要,可是要想吃官司?”

  不要這Offer就得吃官司,這個道理弄不明白。但是誰也不想弄明白,大家看了看Offer上的Terms,又彼此交換了將信將疑的一眼,便把名字簽在了上面。

  一批人咕嚕着離開了XX Job Agency,另一批人又從機場跨上來。同樣地,在櫃檯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趕走了ME以來望着厚厚的LP所感到的快樂。同樣地,把萬分捨不得的自己送進工廠的車間,換到了並非花花綠綠的加刀的支票。

  街道上見得熱鬧起來了。

  拿LP的朋友上加拿大來,原來有很多的計劃的。黑市上換的洋錢用完了,須得賺十萬八萬回去。洋電器也要買幾件。洋大學如果用國際學生的身分來念,幾萬塊只能上這麼一二門課,太吃虧了;如果落地後成了永久居民,就便宜得多。陳列在停車場裡的花花綠綠的洋汽車聽說只要幾千刀一輛,女人早已眼紅了好久,今天登陸就嚷着要一同出來;自己幾時懷孕
,阿大幾時生,阿二幾時生,都有了預算。有些女人的預算里還有一張耀眼的洋文憑,一趟加勒比海的旅行,或者一個生得很好看的金髮的洋老公。難得最近天照應,一年多就拿到了簽證,讓一向捏得緊緊的手稍微放鬆一點,誰說不應該?繳稅,還債,付房租,大概能夠對付過去吧;對付過去之外,大概還有多餘吧。在這樣的心境之下,有些人甚至想買一個House。這東西實在怪,自己付首期、每月交Mortgage,年底照舊要交地稅的;比
起國內的單元房來,真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他們咕嚕着離開Job Agency的時候,猶如走出一個一向於己不利的賭場——這回又輸了!輸多少呢?他們不知道。總之,袋裡的一張支票沒有半張或者一角是自己的了。還要添補上不知在哪裡的多少張鈔票給人家,人家才會滿意,這要等人家說了才知道。

  輸是輸定了,馬上坐飛機回去未必就會好多少,在加拿大走一轉,買點東西回去,也不過在輸賬上加上一筆,況且有些東西實在等着要用。於是街道上見得熱鬧起來了。

  他們三個一群,五個一簇,拖着短短的身影,在狹窄的街道上走。嘴裡還是咕嚕着,復算剛才得到的代價,咒罵那黑良心的Job Agency。女人臂彎里鈎着包,或者一隻手牽着小孩,眼光只是向兩旁的店家直溜。小孩給賽璐珞的洋囝囝,公園,狗,以及紅紅綠綠的洋機器人,洋玩具車勾引住了,賴在那裡不肯走開。

  “小弟弟,好玩呢,機器人,玩具車,買一個去,”故意作一種引誘的聲調。接着
是——冬,冬,冬,——叭,叭,叭。

  當,當,當,——“魚油冰酒刮刮叫,4.99一瓶真公道,鄉親,帶一瓶去吧。”

  “喂,鄉親,這裡有各色Used car,特別大減價,八千五一輛,包過尾氣測試,要
不要買輛回去?”

  XX,XXX,XX幾家的店伙特別賣力,不惜工本叫着“鄉親”,同時拉拉扯扯地牽住
“鄉親”的西服,他們知道惟有剛來時,“鄉親”的口袋是充實的,這是不容放過的好
機會。

  在節約預算的躊躇之後,“鄉親”把剛到手的鈔票一張兩張地交到店伙手裡。房租
之類必需付,不能不花,只好找地下室。洋大學的價錢太“咬手”,不上了吧
,還是貸些款上College。電器呢,預備買電視的就撿了一件,預備買組合音響的就單
買了個CD機。洋大學的Offer拿到了手裡又放進了抽屜。新新的汽車開出去試車,剛剛
合式,給老婆一句“不要買吧”,便又開了回去。想買House的簡直
不敢問一聲價。說不定要二三十萬吧。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買回去,別的不說,國內白
頭髮的老太公老太婆就要一陣陣地罵:“這樣的年時,你們貪安逸,花了二三十萬買這
些東西來住,永世不得翻身是應該的!你們看,我們這麼一把年紀,誰住過這些東西來
!”這羅嗦也就夠受了。有幾個女人拗不過要孩子的欲望,便在這裡生了可愛的小洋囝
囝。小洋囝囝的英語特別的好,要他說就說,要他唱就唱,而且一生下來就是公民;這
不但使從國內帶來的孩子眼睛裡幾乎冒火,就是大人看了也覺得怪有興趣。

  “鄉親”還沽了一點酒,向熟肉店裡買了一點肉,回到散布在多倫多各處的自
家的地庫,又從冰箱裡拿出盛着咸萊和豆腐湯之類的碗碟來,便坐在桌邊開始喝酒。女
人在廚房裡煮飯。一會兒,這地庫也冒煙,那地庫也冒煙,個個人淌着眼淚。小孩在公園
的草坪上跌交打滾,又撈起游在湖邊的小魚來玩,惟有他們有說不出的快樂。


  酒到了肚裡,話就多起來。相識的,不相識的,落在同樣的命運里,又在同樣的地庫
里喝酒,你端起酒碗來說幾句,我放下筷子來接幾聲,中聽的,喊聲“對”,不中聽
,罵一頓:大家覺得正需要這樣的發泄。

  “IT7塊錢一小時,真是碰見了鬼!”

  “去美國是拒簽,解決不了身分,打工。來加拿大算是有身分,沒工作,還是打工!”

  “在加拿大打工比在美國都厲害;美國還賺美刀呢。”

  “又得把自己吃飯的錢交稅去了。唉,打工這麼點錢還要交稅!”

  “為什麼要交稅呢,你這死鬼!我一定要留在家裡,給老婆花,給兒子花。我不
交稅,寧可跑去吃官司,讓他們關起來!”

  “也只好不交稅呀。交稅立刻透支信用卡。借了18%的債去交稅,貪圖些什麼
,難道貪圖明年背着重重的債!”

  “工真箇打不得了!”

  “退了房回流去吧。我看回流的倒是滿寫意的。”

  “回流去,債也賴了,稅錢也不用解了,好打算,我們一塊兒去做海龜!”

  “誰出來當頭?他們做海龜的有幾個頭,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聽頭的話。”

  “我看,到美國去做IT也不壞。我們公司里的小王,不是麼?在美國什麼公司里做IT,
聽說一年工錢有十幾萬。十幾萬,照今天的價錢,就是十份工呢!”

  “你翻什麼隔年舊曆本!美國經濟泡沫破滅,好多的公司關了門,小王在那裡做叫化子
了,你還不知道?”

  路路斷絕。一時大家沉默了。醬赤的臉受着太陽光又加上酒力,個個難看不過,好
象就會有殷紅的血從皮膚里迸出來似的。

  “我們年年移民,到底替誰移的?”一個人呷了一口酒,幽幽地提出疑問。

  就有另一個人指着Agency的半新不舊的金字招牌說:“近在眼前,就是替他們移的。
我們吃辛吃苦,交登陸費靠雅思,移了出來,他們嘴唇皮一動,說‘7塊錢一小時!’就把
我們的油水一古腦兒吞了去!”

  “要是讓我們自己定工資,那就好了。憑良心說,5萬5一年,我也不想多要。”


  “你這囚犯,在那裡做什麼夢!你不聽見麼?他們公司是拿本錢來開的,不肯替我
們白當差。”

  “那末,我們的民也是拿本錢來移的,為什麼要替他們白當差!為什麼要替老闆白
當差!”

  “我剛才在車間裡這麼想:現在讓你們沾便宜,稅交給你們;往後沒得吃,就來吃
你們的!”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網着紅絲的眼睛向上斜溜。

  “真箇沒得吃的時候,什麼地方有吃的,拿點來吃是不犯王法的!”理直氣壯的聲口。

  “今年春天,政府不是退過稅麼?”

  “後來又來了信,說要申報登陸前的收入。”

  “今天在這裡的,說不定也會找到工作,誰知道!”

  散亂的談話當然沒有什麼議決案。酒喝乾了,飯吃過了,大家回自己的工廠上班。
地下室便冷清清地蕩漾着潮氣。

  第二天又有一批客機來到這裡降落。多倫多便表演着同樣的故事。這種故事也正在
加拿大各處表演着,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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