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聯合國工作時，周圍洋妞同事倒是很多。但聯合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官僚機構，除了偶爾有意大利外交官在走廊上摸了女秘書臀部的趣聞之外，個個人模人樣的。咱們中國人更是非禮勿言，非禮勿視。好在女性雇員都穿得很保守，不管怎麼視，幾乎都在禮之內；至於言，說來慚愧，學了多年英語，從來沒練過美國人所謂的 ice breaker（破冰妙語，引起女人興趣、和她發展關係的第一句話），只會跟她們冷靜地談工作。

　　所以，要到決定再去大學念點書之後，俺和洋妞才有了破掉中西之冰、破掉男女之冰的機會。

　　國外的訪問學者，按他們最感興趣的事情來分（不是說他們一定有實現自己興趣的能力），五十歲的搞學問，四十歲的搞子女出國，三十歲的搞錢，二十歲的亂搞。兄弟我身子不夠健，只能提前搞錢了。

　　校園裡的工作，比較有面子的還是教書和輔導（ｔｕｔｏｒ）。教書顯然不行，初來乍到的，別人不知你的深淺，只能當輔導。不想輔導中文，東亞系裡，從中國來讀中文的老中不算少，不想跟自己人爭。打聽到俄國研究所有筆錢，自認對蘇俄文學遠比美國學生熟悉，還是去輔導俄國文學課。

　　教俄國文學介紹的教授是個大鬍子。走進他的辦公室，坐下。大鬍子問：托爾斯泰你熟不熟？俺說：托爾斯泰的每本小說，我都至少讀過兩遍，中學裡右手翻着中譯本讀過一遍，大學裡左手翻着英譯本又讀了一遍。教授問：讀英譯本為什麼要用左手翻？俺說：右手要寫字啊，見到譯得不夠順的地方，記下來看看怎麼改進。美國佬就是這點好，一般不會當面給人難堪。換了我自己，見到這號油腔滑調甩浪頭的學生，早就抓起一把刁題扔在他臉上了。大鬍子揮揮手，就算通過。

　　從圖書館借出托翁的《戰爭與和平》，俺挾了厚厚一本正經上班去。聽人說美國學生不到考試不找輔導，本來是準備干私活種自留地的。沒想到剛坐下就有人找，一個身高胸也高、青春正旺的女孩。一看眼珠和頭髮的顏色都很淡，估計不是斯拉夫種，不象俄裔美國人，先放心一半。起身拉過凳子， Hi, what can I do for you？女學生掏出書來，薄薄一本，說她不明白這個故事為什麼起這個名字。俺已知道不妙，接書一看，是普希金的《青銅騎士》，不由絕倒。原來這學期教詩歌，不教小說。美國教授往往大大咧咧，講課不用教材，開無軌電車，但象大鬍子這樣隨便，居然連課程內容都懶得交代，俺算是領教了。

　　一點準備都沒有，只能也開無軌電車，好在那段歷史我知道。俺對淡頭髮講，這樣一個戀人被洪水沖走的悲慘故事，卻用彼得大帝的雕像作題目，詩人就是要把嚴酷的歷史進程和小人物的命運作對比吧。俺儘量扯歷史，告訴她說：如果去彼得堡的冬宮參觀，看歷代沙皇畫像，有個有趣對比。彼得大帝之前的沙皇，穿皮袍子，戴皮帽，象東方人；從彼得大帝開始，沙皇都穿西方的將帥服，戴綬帶，勳章。一面講，一面伏在桌上畫給她看。

　　突然覺得左手臂上沉甸甸，鼻子也感到香水味重多了。俺有點尷尬，把手抽掉吧，似乎不太禮貌。還是裝作沒感覺，集中精神講完彼得變法的歷史意義：“大自然在這裡設好了窗口，我們打開它便通向歐洲”（查良錚譯文），彼得大帝把都城從莫斯科移到以他命名的新城彼得堡，這是俄國從東方轉向西方的開始。怪不得《青銅騎士》是詩歌課的首選。

　　女學生似乎滿意地走了。但是俺的左臂還是覺得不自在。換個感覺，活動活動。俺用左手翻開《戰爭與和平》。咦，怎麼就正好翻到娜達莎遇人不淑之後，與彼埃爾在瑪麗公主家見面的那一段？彼埃爾在害羞和幸福的混亂情緒中，講述了自己被法國軍隊俘虜的經歷，時不時幾眼娜達莎偷看。誰都沒有想過，心地高貴但是舉動笨拙的彼埃爾，能和聰明美麗的娜達莎有什麼關係；只有好心的瑪麗公主，這時突然發現，他倆可以是很好的一對……

　　俺不由要奇怪。兄弟我素來對工作認真負責，精益求精，當時只想着如何過關。不講青銅騎士這一形象在詩中的作用，卻大談歷史背景，擔心教授知道了會有看法，斷了俺的錢路，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考慮別的事。如果換了菜頭和００７，兩位都是見到女演員就托不住下巴的，今天肯定趴在椅子上半小時起不來了。美國佬的思想未必有俺這麼好，他們是如何處理的？

　　於是留了個心，看別的輔導如何應對。原來，俺還是中國帶來的舊習慣，有學生來問，無意識地就是“師道尊嚴”的樣子，自管自伏在桌子上寫，讓學生在側後伸長脖子看。在國內無所謂，一則人人都是這德性；二則中國女生或羞怯，或衿持，對老師並不那麼接近。但有些美國姑娘，或隨意，或填了東西靈敏度降低，真的可以對你很體貼，即使是在辦公室里。老美輔導見到女學生，先把身子側過半個，臉向着她，右手放桌上，在她面前寫字，左手很隨意地擱着椅子，血液循環自然不受影響。

　　入境隨俗，依法炮製。從此以後，咱鄉巴佬也解放了，再也不受兩座大山的壓迫。

　　俺和洋妞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沒有來得及掀起任何波瀾就戛然而止。但因此學到了與女學生交流的正確體位，也該算是擦出火花了——雖然有些同志會認為僅是思想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