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貿然橫渡,荏苒幾近九載,時如東川西逝,匆若白駒過隙。但是,日
出日落,月缺月圓,哪一天過的是正常人的日子?先不說咱無根無底研究美國歷史
的惶恐,暫不提無膽無識走失他鄉的旁徨,也不談無德無能轉學電腦的驚險,更不
論無愧無悔餐館跑堂的委屈,單表“千淘萬漉”而後,“吹盡狂沙”之前,自從捏
着計算機文憑捲成的萬花筒,能窺到螢螢的“綠卡”之光,更是上下“翻騰雲水怒”,
日夜“震盪風雷激”,反而如雄蟻失戀爬熱鍋,分外難捱。
在那別無所求的留學日子裡,咱苦中作樂,得過且過,沒有期待,也沒有
焦慮,缺心少肺一身輕。那時想法簡單,嗨,混不下去怕啥,大不了捲鋪蓋回家,
只是又要給政府爹媽增負擔添麻煩,讓我心中老大不安。現在忽然有望註上美國的
長期戶口,還能逮着鬼子的熱狗強咽飽肚,為咱祖國省糧食做貢獻,可真是迷茫之
中不復愁,歧途倥傯有奔頭。俺興奮着哪!
總之,我還算走運。三四年前拿着不講原則的哥們兒幫我編的技術簡歷,
還沒念完電腦學位就蒙上一家計算機諮詢公司。誰知人家膽子比我可大多了,儘管
見面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一個小時,他們立馬把懵懵懂懂的兄弟派往世界首富的美國
通用汽車公司(GM)去騙錢斂財。
我倒是迫於壓力和無奈,有一天半晌兒象遭了電擊似的突然靈魂出竅,茅
塞頓開,從此後咱編程序跟小學生初戀寫情書似的,不用絞盡腦汁,才思滾滾而來。
不過,雇主有言在先,分明是說,他們只管榨油,不稀罕我這副骨頭,說白了也就
是不給咱辦綠卡。我一聽,哼!早記在了心頭。現在哥們兒二茬奶毛基本退盡,你
就瞅着咱老雛鷹新展翅,在自由的天空撲騰着上下亂飛吧!
憑着一身薄技,滿臉胭脂,咱瞞着雇主跟誰都敢搔首弄姿媚眼亂拋,竟也
晃了幾家,搶着跟我背地裡約會。我目前所在公司的電腦經理Steve 是咱們的同胞,
自然知道哥們兒眼下最急需的是什麼,於是一張機票把哥們兒空運到芝加哥,坐定
後開門見山,“來我們公司吧!保證馬上幫你辦身份,意下如何?”還能如何?我、
我的辦公室在哪兒?
Steve 技術過硬,本領不凡,難怪能贏得老闆的絕對信賴並委以重任。我
在美國還從來沒遇到過位高在上卻真誠助人的同胞,讓我慶幸不已。別的姑且不談,
他沒有先許諾後食言,他又自知辦綠卡的苦衷,主動建議我延請最好的律師,確立
我“特殊人材”的身份,並勸我嘗試加速快辦,讓我受益匪淺。當然,凡是勞工部
移民局所需的公司材料,他那裡不但從不延宕,還及時到有關部門敦促。都說是受
雇辦綠卡,望山跑死驢,遙遙不可及。而我有了Steve 的鼎力襄助,感覺可是春風
得意馬蹄輕,攬轡欲睹滿城花呢!
眼瞅着綠光越閃越近,我迫不及待,手在褲兜里攥蠟筆攥得出了汗,恨不
能馬上固定一張白紙,在上面信筆塗鴉亂繪藍圖。誰知晴天霹靂一聲,驚醒好夢一
場。移民局因積案過多,也是人浮於事,突然宣布排期,公然開起了回頭車。雖然
我辦綠卡這兩年,是走兩程停一程再後退一程,但畢竟也快蹭到目的地了。現在倒
好,慢吞吞的牛車倏地換成回程特快,忽悠之間又把哥們兒拉回到離起點站不遠的
野地里。我再次黯黯地犯愁,綠卡何處是呀,長亭連短亭!
從此後,這移民形勢如同五大湖冬季的氣候,朝改夕變,晨雨暮雪,讓
人涼一陣兒冷一陣兒,寒一陣兒再哆嗦一陣兒。
命途多舛,運交華蓋,也就更加眼熱那些懷裡鼓鼓囊囊地揣着包了好幾層
兒綠卡的主兒,看人家開公司,辦個體( Independent ),對客戶收費狠宰猛敲。說
到這兒,我認識的幾位綠哥兒綠姐兒在芝加哥都是跑單幫的幹活,有時忍不住跟咱
露富,我粗算一下,呵,人家一小時掙的夠咱吃倆仨月高價油條的,害得我城市貧
民意識象單身漢誤吃了“偉哥”似的一下子就膨脹起來。人各有志,也有的褲腰帶
上別着綠卡,走馬燈似挑工作,換城市,恣意橫行美洲大陸,而咱就象在北京街頭
沒有戶口的盲流,斂眉低眼,還生怕派出所的戶籍民警尋釁找麻煩。
風水輪流轉,前些日子我還為那些公司不給辦綠卡的哥們兒叫屈抱怨,幾
天不見,他們已紛紛出走,嘴裡喊着“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義無反顧地從
一家公司跳到另一家公司,就看誰出的價碼高。這嗜“才”如命的美國公司更是以
高薪相利誘,互相挖牆角,眼瞅着同學老兄老弟老姐老妹的工資蹦着跳着翻着跟頭
往上長,看得我眼睛是紅一陣兒藍一陣兒,好不羨慕。
既得利益誤人哪!如今我被綠卡那根無形的繩索拴了個正着,留不甘心,
走不情願,錙銖細較,寢食難安。您想啊,那綠卡好不容易熬到一半,半生不熟的,
怎好撤火再另起爐灶。古語說“名不正,言不順”,美國俗話道,在這兒綠卡是關
鍵!
想不久的當初,我的那些哥們兒哪個不說咱幸運,羨慕我已攥着美國上級領導發的
票證,正排隊認領綠卡的香餑餑呢!而他們的大多數呢,在財薄氣盛小公司混事兒
的,辦綠卡就象約會碰到了花兒心王八蛋,知道咱們村妞進城無依無靠,光想占咱
的便宜,哪會和咱論真的?不過是“始亂之,終棄之”罷了。有幸進了拍着胸脯許
願的大公司,裡面又是層層設卡,關關難過。我前後權衡,左右掂量,決定權藏二
心,暫不三嫁!
俗人說 俗話,禍不單行,福無雙至。我這兒下定決心留守不動,公司不
久後院起火。俗話又道,月不三夜圓,花無百日艷,我所供職的是家本來生意挺紅
火的付費電話公司,隨着移動手機日益普及,投幣機旁就少了等候的人群,是啊,
連賣雞蛋的老太太耳朵上都夾着大哥大跟大叔約會,誰還會冒着酷暑嚴寒,站在街
邊的電話廳里流汗打哆嗦?於是公司收入銳減。老闆也想另闢生財蹊徑,貸款興辦
長話公司,但由於競爭激烈,嘗試數年,除了欠投資銀行一屁股債,收益甚微。
眼看着收幣盒裡磕出來的鋼蹦兒越來越少,長話客戶今來明走,無法固
定,老闆為節省開支,揮刀裁員。自從走了第一批人,壞消息就象拉稀又壞肚,最
後變成慢性腸炎,再也沒有停過。
美國人對解僱裁員司空見慣,倒也沒見誰呼天搶地活不下去的,如果換成我這等尷
尬的黑人黑戶,還不是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儘管我H-1工卡的六年期限未到,
可是誰敢保證在被炒後合法居留的十五天內再找份工作?說不定在第十六日早上天
才朦朦亮就被移民局遞解出境,丟在墨西哥那邊兒,遂成語言不通的Amigo ,害得
我做夢都後悔,大學當年為什麼不選西班牙語作二外呢?!
幸好計算機是公司的支柱,Steve 又是一手遮天,為我等撐開了保護傘。
只要公司一天不倒閉,哥們兒尚可蜷在這兒苟延殘喘,苦熬綠卡。一向信鬼不信神
的我,現在除了祈禱上帝伸手撥開移民上空的烏雲,還得燒香叩頭,保佑公司命大
壽安。唉,哪頭不見好轉,哥們兒的一線生機就要嘎吧立斷。
要不說人倒霉喝點兒涼水都塞牙呢?我這咕咕噥噥正不知向哪方神仙作揖
念佛才好,公司里遂謠言四起,“老闆準備賣掉投幣電話公司啦!”這邊兒驚魂甫
定,那邊又悄悄議論,“公司這麼長時間找不到資金,看來凶多吉少啊!”
其實,傳聞並非空穴來風。我們公司(兩家公司一班人馬)本來對上班裝束
並無刻意要求,可是一年來時不時常有內部通知,讓大伙兒撿了乾淨整潔的穿。老
板今天領着別的公司參觀,明天陪着投資人視察,自然要注意商容風紀。我琢磨着
不是價錢談不攏,就是公司沒有前途,因為我從來沒見過回頭客。我這兒領帶勒得
脖子青一塊紫一塊不願多開口,每次樓道里見着生人還得無聲地說着“cheese”裝
笑臉,可受夠這份洋罪了!
等到該解僱的都解僱得差不多了,辭職風又大興其道,先是總裁副總裁聯
手,帶了一批長話客戶離去,接着是財務總管另謀高就,公司律師幸然而別,中層
經理早就是連撤帶走,換了一撥又一撥。最要命的是Steve 也另有打算,提出辭呈,
幸爾大老闆親自竭力挽留,不惜追爵加俸,擢其為副總裁,才將他勉強拴住。我倒
樂得大樹底下好乘涼,試想一旦經理易人,再帶來一乾親信,此處哪還有我栽蘿蔔
的小坑坑兒?
而綠卡進程還是象老翁閒適爬山坡,越來越緩慢。慢就慢吧,尊敬的老人
家動不動還躺在那兒眯上一甜蜜的小覺,我是干着急沒辦法,有納惡氣之皮囊,無
驅其快行之膽魄,只有盼望着自己能象芝加哥自然博物館裡展出的埋了七千萬年的
老恐龍那樣,有幸安全熬到在原地被發現的那一天,儘管到時可能只剩下一副和恐
龍太爺不敢類比的松皮朽骨。
日日難過日日過,咱有自己的生活準則。 無論何時,頭頂的陰霾不能讓
它滲透到心田,胸中自我托起一輪不落的太陽,淒風苦雨中呵護一角長春的花圃。
收入不豐將就着花,咱視金錢若銅臭,不能讓它薰染腐蝕靈魂,連租新車圖個風雪
無虞,為悶它一出完整的美國夢,女友和我不惜債台高築,在森林公園的緩坡上圈
了一片風水宅地。剩下的余錢,從前是到交際舞廳隔三差五翩翩一回,現在羽球俱
樂部三天兩頭矯健一把。還煩?去坐翻山車把自己嚇個半死,還悶?再到牌桌上把
賭資輸個乾淨。
杞人憂天他枉自擾,不見棺材咱不落淚。殊不知,世上什麼事兒都是千呼
萬喚不出來,一不留神兒就走運。不過,等我拿到讓人哭笑不得的綠卡那一天,我
一定鄭重地來個人生小結。到時讓咱也摹仿着又在國內銀幕上活過來的保爾·柯察
金的口吻,不那麼自豪地說,“回顧俺這漂泊在外的十年八載,俺可沒有因碌碌無
為而悔恨,也沒有因一事無成而懊惱。”
後記:在美國想作個人總結談何容易,這不,成文未己,Steve 一大早到辦公室證
實,公司因無力償還欠資而被傳票法庭,繼爾敗訴。老闆已正式宣布變賣公司。前
程晦暗,風雨又至。行路難,行路難!好在我已習慣帶着沙袋綁腿奔走,睡覺都舍
不得卸下,再加碼亦不至於不堪重負。腳脖兒肩膀上猛然少點兒啥,我還怕輕飄飄
的不會走道了呢!是以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