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後葉子回國探親，正在讀大學三年級的侄女纏着她要小姨擔保她出國。葉
子說國內生活不比國外差，機會又多，不一定非得往國外跑。你現在有男朋友嗎？
沒有固定的男朋友，考慮到要出國，就沒和他們定。小女孩很天真。那就更不能出
去了。可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女孩很固執。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
無奈。葉子嘆了口氣說。

　　葉子長得瘦瘦小小，秀秀氣氣的小眼睛，小嘴巴小臉蛋，總是像個要人呵護的
小女孩。在江南大學工作時，她愛上比她小三歲少年老成的夏力。葉子出國後，夏
力也着手申請，但很不順。這樣一拖就是一年。分開時間一長，感情就淡薄了。在
夏力的最後一封信里，他寫道，葉子對於他就像水中月，鏡中花，離他太遙遠。而
他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妻子和家庭，他打算跟另一女孩結婚。從此，葉子感覺自己
像一隻被人扔在半道上的包袱，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任憑風吹雨打。

　　夏力的離去並沒讓葉子更現實，她仍然喜歡有才華的男孩。面對周圍這幫戴着
眼鏡的書呆子她找不到感覺。不知不覺又一年過去了，葉子不情願地跨進大齡青年
的行列。葉子從來沒想當女強人，更沒打算獨身。正在她考慮如何把自己嫁出去時
，丁一出現了。丁一也戴眼鏡，個兒比葉子高不了多少。但不同的是他對葉子無與
倫比地好。開始是教她開車，幫她搬家，後來又帶她到處玩，把蒙特利爾的中國花
園，奧林匹克中心什麼的都玩了個遍。有沒有愛不知道，言聽計從是絕對做到了。
連愛使小性子的葉子也挑不出他什麼錯。同居以後，丁一仍然對葉子寵愛有加。葉
子愛聽古典音樂，在他們的音響櫃裡就找不到一張任何其它音樂的唱片，儘管丁一
連曲子幾拍都數不清楚。這樣的人做丈夫再合適不過了，葉子打算把終身託付給他
。還沒來得及開口，丁一博士畢業了，並且申請到去日本某大學做博士後的位子。

　　情況突然就起了變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丁一說話聲調高了，脾氣大了
。搞得葉子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自己雖不是花容月貌，芳齡二十，配丁一這個要
才沒才，要長相沒長相的大齡青年也綽綽有餘了。難道就是因為他拿到博士了？自
己正在讀博，戴上博士帽也是遲早的事，丁一不至於這麼勢利吧。於是察言觀色，
決心弄清楚這傢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

　　言談中葉子發現丁一越來越多地提到日本，日本的小島風情，生魚片，電器，
汽車，尤其是溫柔的日本女人。當然了，丁一還不至於傻到跟葉子談女人，但他不
經意流露出的對日本女人的憧憬還是顯而易見的。每次他總是以“人家日本”開頭
，隨着他對日本了解的增多和去日本讀博士後日期的臨近，這樣的談話也越來越頻
繁。葉子本來對臉上抹着厚厚一層粉，奴性十足的日本女人就沒什麼好感，現在聽
多了就有點厭惡。再想一下就恍然大悟了。原來丁一已經對自己這個中國女人失去
興趣了，他要去追求溫柔如水的日本莎揚娜拉。這麼一想，葉子就有點傷心，自己
已失身於他，本想有個歸屬，沒想到還是被人拋棄。連丁一這樣的男人都不把自己
當盤菜，難道我真的沒人敢要了嗎？為此，葉子哭了整整一晚上，不是為了失去丁
一，而是為逝去的青春。想起跟夏力在一起笑談古今，吟詩作對，拿工資時胡吃海
玩的快樂時光。那時他們從鼓樓吃到新街口，從小籠包子，酒釀元宵，吃到大三元
的薩其瑪。一路撒滿了他們的沒心沒肺的笑聲。如果不是出國，自己早跟夏力結婚
了，何至於落到今天的境地。“都是出國惹的禍！”葉子恨恨地想。

　　哭過之後，感覺輕鬆了一些。反過來想想這也是好事，要是結婚以後他再變心
豈不更糟糕。這個“反過來想”是葉子的法寶，每次遇到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她就拿
出來用一用，百試不爽。記得夏力還說過，你這正過來想反過去想的我怎麼就學不
會。其實說穿了，這是精神勝利法。人生有很多事情是不能強求的，緣分未到，火
候未到，功夫未到，跟誰過不去也不能跟自己過不去，對嗎？這麼一想，葉子就變
得大度起來，人家丁一巴巴地拿個博士，挺不容易的。都說“書中自有顏如玉”，
可他偏偏遇到我這個土八路，當然不甘心。他那身材又沒法找人高馬大的西洋妞，
想找東洋妹子開開葷也可以理解。得，還他自由。

　　再回過來看看周圍這幫書呆子，自己看不上，人家可都出息着呢。那個面黃肌
瘦整天無精打采的小王突然趾高氣揚起來，再一看身邊多了位如花似玉的太太，據
說是上次回國相親百里挑一選出來的。還有那個大李剛和老家的太太離婚，這邊已
經和小金牽上了手。再不奮起直追可能真的要獨身了。自己怎麼這麼命苦，遇到個
夏力，耽誤了三年，再來個丁一，又耽誤兩年，人的青春年華能有幾個五年啊。

　　眼睛紅紅地去上課，放學回來信箱裡一封信等着她。是家裡來的，少不了催她
趕快解決終身大事，說她一人在外，沒個人照顧，媽媽實在不放心。葉子這邊正有
氣沒處撒。提起筆就發了一通火。催，催，你們就知道催。我跟誰結婚去呀，我總
不能到大街上隨便拉個人來結婚吧。你們干着急有什麼用，倒是給我介紹幾個來呀
。家裡還真給介紹了兩個。一個是林業部的，去過美國。合同期滿一犯糊塗就回去
了，剛踏上中國土地又後悔。人都是這山望着那山高。想借葉子的關係殺回馬槍。
另一個是商業部的，大學文憑，英文不好，既沒托福，也沒ＧＲＥ成績，出國無門
，只好走曲線救國這條路。還寄來幾張照片，“林業部”站在紐約的長島，抬頭挺
胸，看不出是個沒遠見的人。“商業部”是個很帥的小伙子，肩寬寬的，大約一米
八的個兒。葉子覺得配自己都有點可惜了。真的有了候選人，葉子又猶豫了，一是
這種隔着太平洋談戀愛的方式是否可行，二是目的這麼明確的感情是否可靠。拿了
照片就去找“百事通”李大姐。

　　李大姐叫李慧明，人如其名，是個智慧又聰明的大姐姐。聽葉子說完，李大姐
沉吟片刻說，葉子，我覺得這事還是應該慎重，國內人找你功利性太強，過河拆橋
的事也不是沒見過，太冒險。哎，我們實驗室有個洋人小伙子挺不錯的，而且喜歡
東方人。“你說什麼哪，人家怎麼能看上我。”葉子趕緊申明。“這你就不明白了
，這洋人根本不知道中國人什麼樣叫美，你眼睛越小，他越是覺得你有東方特點。
而且人家還不在乎你過去有沒有男朋友。”李大姐又在笑話葉子的小眼睛，好在她
自己眼睛也不大，葉子不跟她計較，就當她笑話她自己。“可是文化背景太不一樣
了，你跟他說文化大革命他都不知道怎麼回事。”葉子還是沒法接受這個觀念。這
時坐在一邊看報紙的王智光插嘴了：“你幹嘛非得跟他談文化大革命呢？想談文化
大革命隨便拉個中國人就能談。跟他呢你就談談人類共同的東西，比如情啊愛啊，
音樂，繪畫什麼的不就完了嗎？”話是這麼說，葉子還真下不了決心找洋人。

　　葉子每天形影相弔，學校住處兩點一線地毫無變化。眼看着身邊單身男同胞越
來越少，她想可能這就是自己的命吧。她真的沒法太湊合。這也是女人和男人很不
一樣的地方之一。男人跟妓女都能達到高潮，女人就不行，她要是對這人沒一點喜
歡，讓他碰一下都覺得彆扭，這當然只適合良家婦女。也是天無絕人之路，這時蒙
大來了一位博士後，是從德國過來的，而且是單身。他在物理系上班，跟葉子所在
的生物繫緊挨着。有一天下課葉子從樓里出來剛好跟他打了個照面。葉子當即發現
這是個新面孔，而且還是個挺不錯的面孔。因為自從有心找男朋友以後，每次聯誼
會組織的活動葉子都積極參加，所以一眼就看出他是新來的。

　　說着話機會就來了。那天葉子去圖書館借書，等電梯的時候又碰上了“新面孔
”。因為只有他們兩人，不打聲招呼似乎說不過去。好在葉子現在修煉得也可以了
，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說，你好，我叫葉子，你是新來的吧？“新面孔”趕緊伸
手握住葉子的小手，說，你好，葉子，我叫齊放，剛來了兩個星期。他說一口很好
聽的北京話。葉子馬上對他產生了好感。接着就聽他說：你的名字挺有意思的，像
是筆名。葉子想都沒想就接口說：是啊，我也覺得挺奇怪的，大概是我爸看孔子，
孟子，老子都是挺有學問的人。他也不想想這個“子”一跟我的姓連在一起呀就成
了輕飄飄的樹葉，連坐都坐不住，哪還能有什麼學問呢。說完兩人都輕鬆地笑了。
跟齊放好了以後，葉子回憶起那天自己說的話都覺得不可思議，過去她可從來沒有
想過自己的名字跟孔子什麼的有任何關係。葉子說的這幾句話給齊放留下很好的印
象。他當時有一種感覺，就是這個女孩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才氣，一不注意就往外溢
。

　　真的成為齊放的女朋友，葉子好開心。齊放對她並不百依百順，兩個人是平等
的，有點像過去和夏力在一起的感覺。後來葉子發現他們倆最大的共同點是旅遊。
他們結伴去了加拿大的小歐洲魁北克市，在老城起伏跌宕的石子小路旁，坐着給人
畫像的畫家們，空氣中飄蕩着紅葡萄酒的香味。聖勞倫斯河邊，聚集着吹拉彈唱崇
尚藝術的民間藝人。直到夜幕降臨他們仍留連忘返。這種愛好一直延續到他們結婚
以後，而且越游越遠，尼阿加拉馬蹄形瀑布，優雅動人的溫哥華島，阿爾伯達的洛
磯山脈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後來有了寶貝女兒，這種無休止的遊蕩才嘎然而止。
這一年，葉子已經是三十二歲了，可以說是高齡產婦。

　　因此出現在侄女面前的是事業有成，家庭幸福的葉子。葉子不知道該怎樣才能
讓她明白自己當時是多麼無助又無奈差一點成為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