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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美人生:在加拿大追趕夕陽的日子!
送交者: 香之草 2009年09月04日20:51:00 於 [加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曾在清晨的海上,碰見波浪搖晃着將燃燒着的巨輪托出天際。曾在下着蠶絲細雨的午後走過桃林,適逢成群的花瓣如一枚枚塗了油彩的女人的指甲,跌落到同伴身旁。也曾在寧靜的夜裡站到松樹下屏住呼吸聽雪,那沙沙的響聲象有清脆嗓音的孩子在竊竊私語。只是,在一切的相遇里,我獨衷夕陽。

我常想,上天是用木頭做了個有人形的模子,然後把和好的泥摔進去,再用手沾了水,把泥抹平,最後吹一口氣,說:有了。於是就有了我們這些從土坯模子裡拓出來的人。也許上天將精神吹進我這快泥的時候正值黃昏吧,我從小見了夕陽就痴痴怔怔的,有回歸故里的感覺。

故里是遼西走廊上的一個古縣城。城外的西南角,有一條狹窄的土路,土路的兩旁擠着一簇簇有着箭弓形屋頂的磚房,靠最西邊的就是我的家和一座叫龍泉寺的廟。我家門前是一條土壩,站在壩上,一條小河由西向東在腳下淌過。在七八歲狗都嫌的日子裡,小河就是我們的天堂,一會兒是男生把我們正在游水的女生趕出陣地,一會兒又是女生用沙子的威力收復江山。

只是有一天傍晚,梳着兩條小辮兒,穿着花褲子的我,一個人在土壩上漫無目地走着。小河從新建的拱橋下揮灑而來,又在一處攤滿卵石的地方作了個急轉彎,象扭秧歌的小伙子甩了一下自己腰間的彩帶。


河邊有幾片被河水沖刷出來的小小的的綠洲,一匹高壯的大馬正悠閒地吃草,而這一切正浸在落日的餘暉里。不知不覺間,似有什麼東西從頭頂飛過,原來那滿天的彩霞燒透了天那麼大的爐膛,翻卷着,舞動着,漫延着,還吱吱地迸着火星。其中的一片掙脫了爐膛,化成輕盈的飛天,當空而舞。

不知是被這眼前的一切給震住了,還是怎麼了,我狂跑起來,直到一位路過的鄰居喝住了我:你這孩子,跑什麼?我停下腳步,覺得有幾分尷尬,因為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朝那晚霞狂跑。如今想來,七八歲的孩子還不知道夸父追日的故事,那麼是誰讓她情不自禁地追趕那夕陽呢?是希望?也許就是單純的絢爛與壯麗?

後來我上了初中,家裡養了幾隻奶羊,羊所產的奶除賣給鄰居外,還足夠我們這些孩子每天早晨左手端一碗媽煮的羊奶,右手攥一塊苞米麵餅子,吃飽喝足之後去上學。鄰居們說,看人家孩子的臉上個個紅里透白。不過,到了冬天,羊的吃喝卻成了大問題。所以每到暑假我和哥都要四處割草,曬乾之後做羊兒們冬天的飼料。

那年夏天我們撞了個大運。老爸上班的工程隊要蓋一幢新樓,而樓址原來是一片農田,所以那裡長出來的草分外肥美。烈日下,齊腰高的青草,以及開着小黃花,或結着小紫果的植物在我的鐮刀下紛紛倒地。有一次偶然直起腰來,回頭望了一下自己的收穫時,才發現有點點的血跡一路灑來,人還在納悶兒,哪來的血呢?這才覺得腳下有點粘糊糊的,原來是自己不經意砍了腳腕卻渾然不知!

那天我們收了工,離開田地,走上大路。沿着那條路朝東走,就是渤海,朝西走,就是十里之外的家。一路上,晚霞格外的艷麗。西天裡開滿一朵朵山那麼高那麼大的菊花和芍藥花,紫色的,深紅色的,橙黃色的,張開雙臂也摟不過來的花瓣跟花蕊顫抖着,張揚着,抖下來的花粉灑了一天一地。

故鄉歷來是以溫泉,大海和古蹟着稱,所以回家的路邊點綴着建築風格各異的療養院。我走到一幢紅磚小樓前,小樓門前有一棵大樹,樹下有一個自來水龍頭。聽大人們說,這幢小樓有些來頭,當年西安事變中的風雲人物少將張學良在小城療養的時候就住在那裡。我走到樹下打開水龍頭喝了口水,又順便把水往胳膊上撩了撩,就在那一瞬,眼淚唰的一下流了下來。

原來,那草地里有一種叫“拉拉藤”的植物長滿了又粗又硬的絨毛,象魚的牙齒,割草的時候,那厲齒在我裸露的胳膊上刮下一道道傷痕,沾了水有鑽心的痛。那天,我就那麼流着淚,悵惘着,跟着那夕陽往家走。

多少年之後我還在納悶,流了血的傷口都沒讓人落淚,為何幾點劃痕伴着夕陽卻讓人流淚不止呢?或許那就是青春萌動時,莫名的傷感?

長大後,我讀書去了江南,同寢室的好友碰到一個十分說得來的男生。不知是因為自卑還是矜持,兩個人始終都沒敢坦白過什麼,每天只是不着邊際地辯論着,爭執着,互相取笑着。我們旁人都知道他們很要好,而他們自己卻蒙在鼓裡。畢業的時候兩人相約,要去同一個北方城市,到了那裡要接着唇槍舌戰。

陪老友送那男生回西北老家的時候是個黃昏。那天上了火車,幫他安頓好一切後,他笑嘻嘻地對她說,別下去了,跟我回家吧。她眼睛不敢看他,也嘻嘻地笑着,沒有說話。

我們下火車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下來,漸漸褪色的夕陽象一塊陳舊的磚紅色的幕布,站台上昏暗的燈光就是那幕布上胡亂綴着的幾顆亮片。我們站在江南的暖風裡,望着火車緩緩地開動,開進那沉重的大幕里去。

很多年以後,我們得知,陰差陽錯間,他們的故事並沒有繼續。因為陰差陽錯,他們在暮色中分別,四年後才在那座城市見面,而那時他們已是別人的爸爸和妻子。

每當想起他們,我的心總是象注入了酸楚的液體,增大,脹滿。暮色中,那躊躇滿志的年青人以為前面還有大把的時間和機會,連命運都掌握在自己的手裡。可只有那殘陽知道,緣分,在那一刻盡了,無法挽回的,象一場大戲還沒開演就已經落了幕。

參加工作後,人就象一隻覓食的野鴿子,在喧囂的城市裡飛來飛去,不知是高樓大廈擋住了夕陽,還是為了生計而奔波勞碌的心再也盛不下落日,此後二十多年的記憶,沒有一片是關於夕陽的。倒是來了多倫多之後,不知是這裡酷似兒時故鄉的氣候和景色,還是因為人到中年,那夕陽才又回到人的眼裡心間。

在多倫多,最高興的是傍晚時分領着八十歲的老媽到湖邊散步。翠藍的天空裡,粉紅色雲的綢帶結着同樣顏色的雲的花朵搭滿天空,然後一式兩份投進無波無瀾的湖水,這樣天地間就有了花燭洞房的喜氣。只是這巨大的洞房,允許所有的人在裡面走來走去。有時,會有一個四五歲的莽撞小伙,踏着他的三輪車疾馳而來,而我會象大人保護孩子那樣抓起老媽粗糙的手,老媽也會順從地停下腳步給超速行駛的司機讓路。

有時偷眼看一下媽的側影,才發現不知打什麼時候起,曾經高大的她矮了我半個頭。有一回看着她的時候我問:媽,你怎麼越長越好看了?她答:淨瞎說。經常會有人問:周末去哪?陪老媽到湖邊看夕陽。會不會覺得無趣?跟她在一起,都是些溫馨的,想起來不會有遺憾的日子,怎麼會無趣?

為了幫先生做生意,要經常在下了班之後開車去機場送貨。多倫多的機場在城市的西面,所以很多次都是在夕陽里開車。

在冬日的黃昏里開車最是有趣。有時,我開着輛嶄新的吉普車,那車身又高又長,每個接縫處都鑲着粗大的亮晃晃的銀邊,雖然這不是我的品味,但呼嘯在高速路的車海里追趕着夕陽,還是有種三國好漢的豪氣。一邊開車還一邊想,天堂里的神仙一定是頂天立地那麼高,不然他們怎麼會把那些衣裙哪,絲巾啦,綢緞的被子啦掛滿了西天呢?

西行的路上,夏日的黃昏更是熱鬧。有時一路上追趕着的是一支陽光的利劍戳出兇狠的烏雲,待到回家的路上募然回首,才發現天堂里的神仙們剛剛結束一場鏖戰。那已經坍塌的樓台亭閣被燒成青紫色,還冒着洶湧的黑煙。抬頭看自己的車前,正嘩嘩地下着五色的雨,想必是神仙們還在彩虹橋上灑水滅火。我恍然大悟,原來工作着可以是如此的美麗。

行路者的黃昏也有沉靜的時候,有時西邊飄下來的只是天那麼寬的一簾窗紗,湖水一樣淡藍色的底子,灑一點淺黃色的輝光。人的心在這一刻也靜得象古井裡那一弘清冽微甜的水,差一點就要晃着腦袋謅出一句老子的話:清靜,可以為天下正。

是的,在所有的風景里,我鍾情夕陽。它是我兒時追尋的純粹的夢想;它在我初識愁滋味的日子裡,牽着我回家;它在我青春年華的時光,站在我的背後看緣起緣落;它在我臃腫的中年,幫我領悟佛教徒所說的境隨心轉。我明白,前方的路還會有飄風和暴雨,但我也知道,明天早晨,窗外會有小鳥悠揚地歌唱。

其實,一個新生命降生於世,便踏入了追趕夕陽的征程。在沒有夕陽的日子裡,心中也沒有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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