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子吟
唐·孟郊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早在三、四歲剛開蒙的時候，就在父親讓我背誦的《唐詩三百首》裡遇到了這位細細縫着衣裳的唐朝母親。似懂非懂，卻也能囫圇吞棗，倒背如流。

　　後來進了學校，才知道了這首詩描寫的是那位母親正在縫製“百家衣”的情景。古時，如果兒子要遠行，母親便會去村上的每戶人家求一塊布，縫在一起，製成一件針腳密密的“百家衣”，讓兒子穿在異鄉的日子裡。傳說這能帶來好運，保佑出遠門的人平安歸來。

　　不過當我真正領悟到這首詩的意境時，是在一年前起程來英的前一個晚上。

　　那時，行李早已收拾妥當，衣服、鞋子、書籍乃至成包的藥品都規規矩矩地排在了偌大的皮箱裡。只是母親還不時地想起些瑣碎的對象，鬧鐘被單，諸如此類。與母親緊緊圍着我不同，父親還是如以前一樣，一個人關着門呆在書房裡，不輕易出來，好象獨自忙碌着什麼。

　　“媽，行李都收拾好了。別擔心，我能自己照顧自己的。”望着把行李反反覆覆整理了好幾遍還不放心的老媽，我知道那個箱子不可能裝得下她想塞進去的所有東西，食品、衣服、鞋帽以及關懷。

　　“你最喜歡吃的湘式臘腸，我給你買了5包，包在膠袋裡，靠皮箱右邊放着。到學校後記得拿出來，要保存在冰箱裡。”母親前些天老是跑去超市，買回一大堆我愛吃的食品。但是礙於行李重量的限額，不得不忍痛割愛了好多。留下來的那些，也足夠我父母吃好久的了。

　　母親又一次叮嚀着：“機票、護照，記得放好了，別到時候忘了。”在他們的眼裡，我永遠還是那個背着手、歪着頭背唐詩的頑童，那個永遠不許偷偷走出父母視線的孩子。但是明天，這個從未離家的小王子就要獨自去另一個半球了，怎麼不叫人擔心呢？

　　我只得再次把機票和護照從手提包的內層里拿出來，對憂心忡忡的母親揚了揚，好讓她放心。

　　“我走了以後，你們多去親戚朋友家走動走動，也叫他們來家裡玩玩。”因為我是獨子，是所謂的“計劃生育”的產物。這意味着在我出國後，這個120多平方米，四室兩廳的房子只剩下一對50餘歲的大學教授夫婦，冷清將會不邀而至，偶爾的寂寞也會非請自來。

　　這時，父親走進了我的房間，手裡有一個封好的信封。

　　“你用不着為我們操心。只要你能把書讀好，拿到碩士、博士，我們做夢都會笑醒的。”父親嚴肅地訓導，隨着把信封遞給了我“拿着，這是我寫給你的，一些一直想跟你說的話。但你近來都很忙，沒有機會跟你詳談，所以我寫下來，你到倫敦後要好好讀讀。”

　　我接過那如諸葛孔明的“妙計錦囊”，沉甸甸的，估計寫了六、七頁，信封都撐得鼓鼓的。

　　“你晚上就是因為寫這封信，所以到2點鐘才睡的吧。”母親責怪着父親，眼裡蕩漾的卻是盈盈的笑意。

　　對經常撰寫書稿而習慣於深夜入寢的父親來說，這曾經是習以為常的事情。但在2年前，在醫生發出了嚴重的健康警告後，他就完全改正，做到按時就寢了。

　　我心底猛得湧起一股酸酸的東西，眼睛也霎時濕潤了。今天7點不到父親就醒了，忙着為我聯繫車輛，以便明天一早送我去機場。這麼說，父親昨晚只睡了5個小時不到。為了一個就要離家的兒子，他放棄了兩年前對醫生許下的承諾。

　　這時，一個跨越了一千多年的蒙太奇在我面前放映：一千多年前昏暗的油燈下，一位母親為出門的兒子縫着一件衣裳，把盼望平安歸來的呢喃縫成了密密的針線；一千多年後午夜的書桌前，一位父親為遠行的兒子寫下一腔諍言，將滿腔的掛慮化成了點點盛開的墨花。

　　“您們早點睡吧，既然爸爸昨晚就沒睡好。我也要早點睡，明天還要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呢。”我將父母請出了房間，不想讓他們看到我臉頰上禁不住流下的那些淚珠。

　　“那好，你早點休息。長途飛行會很累的。”父母邊走邊囑咐我。

　　“記得，在飛機上要多喝水。”門關了，還飄來一句。

　　我倒在床上，任淚水肆意流出，濕了床單，甚至也濕了那份期待遠遊時激動的心情。

　　我承認我是一個很脆弱的男人，容易被感動，容易因此而流淚。不過一個因為沉浸在親情之愛中而流淚的人，相信是會讓每個人都羨慕的。父母都是平凡人，老實人，普普通通，實實在在。父親30多歲才與母親成婚，那時還是中學老師的他們一貧如洗，借了幾塊錢買了些糖，給同事吃了，就算是結婚典禮。自從有了我後，更把所有的愛都給了我。

　　在我們三個人共同生活的日子裡，雙親對我的愛就如今夜所展示的一般：母親的愛是春日雨水，輕輕柔柔，生活上無微不至，關懷並周到；父親的愛像盛夏陽光，宅厚熾熱，指導學習和成長的方向，自然而嚴厲。

　　大學畢業後，我很輕易地便得到了一份好工作，上乘的職位，不錯的薪水。但年輕氣盛的我卻無法與機關里形形種種的官僚相處融洽，又不懂人情世故，自然被整得十分難看。大會點了名，小鞋穿上了，獎金被扣了，甚至還被無端被嫁禍一次。大學時代義氣風發，滿是抱負的我一入社會，便頭破血流。父母了解情況以後，沒有責罵我，卻是不惜老臉，努力周旋，請客送禮，才漸漸平息了那些風波。

　　而我卻不願再呆在那樣的人間地獄裡，毅然選擇了出國留學。父母剛聽說我的想法時，都很同意，並努力為我創造條件，拿出了多年的積蓄湊齊了學費及生活費。簽證很順利，不久就得到了去英國的許可。當出國的日程一天天接近時，母親卻開始猶豫了，擔心未諳世事的我能否在國外照顧自己，甚至幾次要我放棄出國，在國內安居樂業，與時俱進。最後發現兒心意已決，規勸只是徒勞無功時，才一心一意投入到為我準備行李的工作中去。而父親則一直不動聲色，靜觀我言我行，既不鼓勵，也不規勸，直到今夜給了我這封信。

　　躺在床上，我想着這份自以為驕傲的愛，久久不能入睡。索性坐起來，在好齊心的驅使，拆開了父親的信。

　　箋上是父親那一手蒼勁有力的毛筆字，洋洋數千字，滿滿整七頁。

　　全信談及從生活細節到學業方向各方面父親的經驗和囑託，共計十點。父親那一腔愛子之心、舔犢之情砰然而出，躍然紙上，濃縮在這薄薄的信紙上，沉沉地，竟也讓我有些承拿不住了。

　　看完後，發現淚水早已悄悄地又一次布滿我的面頰。這一次淚珠更多，感觸也更深。我在洶湧而來的幸福和責任中，無法睡去。

　　盛夏的夜裡很靜，有蟬的聲音，有月光閃動的聲音，還有我心被感動的聲音。從父母臥室那邊，也一直傳來隱隱約約說話的聲音。我知道，對於我們全家，今夜都是一個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