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人生:我在加拿大做保姆的回憶錄 |
送交者: 聊聊寶貝 2009年10月21日18:19:49 於 [加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
倘若我在當年不隨波逐流來加拿大留學,我這個生長在中產家庭,由保姆帶大的人,或許永遠也不會有做保姆的體驗.
那年,我將父母好幾個月的工資,換成國家外匯管理局僅允許帶出國的五十美元來到加國後,才驚慌地發現,那幾張綁在褲腰上的綠色鈔票,僅夠從多倫多機場叫架出租汽車到市區。好在有朋友的接待,才倖免露宿風餐。 我一個留學生,可用五塊加幣買一條麵包一盒雞蛋一包粉絲一棵捲心菜熬過十天,卻無力支付每月兩三百加幣的房租。每天放學後趕到唐人街,拖着疲倦的 腳步,帶着勉強的笑容,問遍了所有張貼招人啟示的餅家面鋪飯店超市,企望能為生存而打一份工,但受拒絕的永遠是兩個理由: 不懂廣東話,沒有工作經驗。 在絕望中,我喜出望外地得到一個面試: 一位教ESL 的女老師,要找一個會彈琴和畫畫的家教看管她四歲的女兒。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面試,那天我從勞倫斯地鐵站出來,拿着地圖,沿着央街走,嘴裡不停地練着面試時估計要答的問題,心狂跳到喉嚨口。 主人瓊斯家坐落在央街一個綠草如茵的公園側面的小街上,屋子外青灰色的磚牆已顯幾分陳舊,可屋前花壇里盛開的夏日玫瑰,與綠色草坪上一座小巧的天 使石雕,讓我看到主人獨具的匠心。借着門上彩色的玻璃,理了理自己齊肩的長髮,我緊張地按了下門鈴。開門的是瓊斯太太,微微發福的身材,包裹在一件黑色鏽 金線的T 恤中,襯托得她那張白裡透紅的臉更顯熱情。在充滿陽光的客廳里,我注意到瓊斯太太那染成棕色的頭髮,依然遮不住耳邊微露的銀絲,眼角張開的魚尾紋,讓我猜 測她是位將近五十歲的婦人。 自我介紹之後,瓊斯太太將我引到地毯盡頭鑲着銅釘的大皮沙發前,一個小女孩蜷縮在沙發里,膽怯地用那對藍眼睛注視着我,這就是四歲的小女孩愛麗絲。我彎下 腰想和她握個手,可小姑娘迅速地將小手藏到粉紅色的連衣裙後面。我窘迫地抽回手,轉身看到了一架原木色的舊鋼琴, 經主人同意,我彈奏了一曲< <雪絨花>>。當我彈着的時候,愛麗絲悄悄走到我身邊,在高音區敲打着琴鍵。我微笑着抱起她,讓她坐 在我的腿上,握着她軟軟的小手,繼續彈奏着美妙的樂曲。一旁的瓊斯太太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彈了幾個曲子後,我們聊了一會兒,我這才知道瓊斯太太要請的並不 是我心目中想象的家庭教師,而是一位保姆。瓊斯太太當場聘請了我,並要我每天下午三點將她的女兒從幼兒園接回家,然後處理簡單的家務直到七點。我高興地接 受了。 第二天,從大學下課後,我急忙趕到幼兒園接愛麗絲,剛到瓊斯家門口,就被一個飛來的籃球擊中, 愛麗絲掙脫我的手,飛快地跑向一位高大粗壯的男孩,那男孩將她舉起,稍後我才知道,他是愛麗絲十六歲的哥哥約翰。進門後, 瓊斯太太也在家,她微笑着把我引到後園,介紹愛麗絲十九歲的大哥哈瓦給我認識。哈瓦頭上扎着一條紅色印花的布巾,正在染印彩色的T恤,這是當年很流行的一 種款式。只見哈瓦用橡皮筋將T恤從中央一層層紮起,逐層染色後放開,發散型的美麗圖案在T恤上展開。哈瓦見我來了,揮了揮滿是顏色的手,和我熱情地打了下 招呼。隨後我便跟女主人上了樓。 二樓有五個臥室,在主人臥室旁的起居室里,從半掩的百頁窗透進的昏暗光線中,我見到了瓊斯先生,他只是毫無表情地對我說了聲Hi, 那深陷在灰色頭髮和濃眉下的雙眼,很快地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他的身體靠在一張灰色的搖椅上,灰色的睡袍半敞開着,露出胸口濃密而灰白的體毛,給人一 種陰沉的感覺。我估計他該有五十出頭,這時候,愛麗絲從父親腳邊的地毯上跳起來,敏捷地躍入瓊斯先生的懷裡,嬌嗔地對父親說: “ 我不要保姆,我要媽媽在家。” 一旁的瓊斯太太向我使了個眼色,領我下了樓。她抱歉地向我解釋: 愛麗絲是她四十歲後意外懷上的孩子,和兩個哥哥的年齡相差很大, 從愛麗絲出生起, 瓊斯太太就辭去工作親自養育她, 因為瓊斯先生的生意最近有點不順利,瓊斯太太剛恢復教師工作, 愛麗絲被送到幼兒園,正處於適應階段, 瓊斯太太希望我諒解愛麗絲的脾氣和性格。 這天下午, 瓊斯太太向我交代了大大小小的家務活。從廚房到地下室,光是清潔劑就夠我學習半天: 藍色的水是洗玻璃的, 紅色的洗爐灶, 綠色的洗碗,黃色的洗地, 白色的粉末是洗衣的,灰色的擦銅器……對我一個在家從不插手家務,腦子裡僅有一把掃帚一塊抹布做清潔的人來說,這家務活還真不算輕。瓊斯家有洗不完的衣 服,外國人的生活方式和我們就是不一樣,他們每天換幾套衣衫,家居的,上班上學的,運動的,做家務的,每天早晚至少各洗一個澡,每次都產生要洗的衣服和浴 巾,一家五口的衣服在洗衣機里不停地轉,不同顏色,不同質地要分開洗,要熨的衣服必須在半濕的時候熨,洗衣房在地下室,為照顧這些衣服,我的腿要在樓梯上 奔跑無數次。 訓練工作在晚餐前到了最後環節——擺餐桌. 瓊斯太太向我示範了操作程序,先在桌上鋪好台布,放上調味品,再擺好餐墊,接着從洗碗機里拿出盤子碟子杯子刀叉一一用干布抹一邊,再依次在桌上排好。西方 人吃的東西大部分是生的簡易的事物,女人在廚房烹調的時間遠比中國人少,但他們的餐具酒具比起中國人的一雙筷子一個瓷羹要複雜得多。 第一天下班後,坐在回家的地鐵上,我覺得壓力很大, 這不僅是因為我從沒有經歷過如此緊張的家務勞動,更因為我沒有信心取得愛麗絲的信任和合作。然而我沒有想到, 聰明的愛麗絲在父母不在的時候倒很聽話,給我壓力的卻是瓊斯先生。 在我工作的第三天,約翰受他父親吩咐來叫我上樓, 瓊斯先生斜靠在躺椅上,板着臉問我有沒有看見他的戒指,我說沒有,他繼續說,這戒指是他祖傳的,他一定要找回來,我看到他的眼神里閃着怒氣,我還是誠實地 說沒看見,就默默地退了出來。次日,我在車庫裡整理垃圾時,看到木凳上一副舊手套上有一個方型的戒指,我剛想拿起來, 但轉念想到瓊斯先生多疑的性格,怕產生誤會, 便進屋告訴瓊斯先生,讓他自己去車庫看看這是不是他要找的戒指. 瓊斯先生在見到戒指那一剎那的表情告訴我,他顯然是回憶起自己在車庫裡工作時脫下了戒指,可他迅速地戴好戒指,沒有說一句道謝或抱歉的話,就皺着眉轉身走 了。 我每天化一個小時教愛麗絲鋼琴和畫畫,其餘的時間只好讓愛麗絲看書看電視,我自己去趕家務活. 愛麗絲的兩個哥哥出入頻繁,經常帶同學回家開派對,家裡的清潔永遠也做不完. 有天瓊斯先生出門時我在拖地板,過了一會兒,約翰帶了兩個同學打球後回家,洗了澡之後,忘了關掉洗臉盆上的水龍頭,就進房和同學說笑去了,等我發現時水已 從廁所溢出流到樓下. 我驚叫後,約翰和他的同學都來幫忙,正當我在門口拖地板時, 瓊斯先生回來了,他進門就向我吼: “你還在拖地板?你這是怠工啊!” 我剛想解釋,他發現樓梯很濕,就繼續咆哮說我無能. 還好約翰跑下樓來,拍拍父親的肩說: “ 不怪她,是我闖的禍。” 瓊斯先生一扭頭就上樓了。約翰回過頭對我說了對不起。我感到,加拿大的下一代,在多元文化的國家裡長大,要比他們的父輩待人平等些。 我在瓊斯家最快樂的時光是跟着瓊斯太太學幹家務活. 她心靈手巧,萬事難不倒她. 她能將一塊花布包在陳舊的沙發上,再用同一款的花布配做窗簾和台布,將家庭室煥然一新. 她也用自己花園裡種的各式蔬菜,拌成色香味俱全的色拉,又用新鮮的水果做餡餅和果醬。她凡事充滿愛心,把家裡很多衣物捐給救世軍,還讓約翰為孤老鄰居剪 草。自己幫她購物. 瓊斯太太是個相當容忍的妻子,每當瓊斯先生為任何大事小事發脾氣時,她會給丈夫一個擁抱,說一句我愛你理解你,總能平息他的憤怒。她是個慈母,接送孩子的 每個課外活動,哈瓦的音樂會,約翰的球賽,她一定盡力去捧場。她為愛麗絲操辦的生日派對,是最讓我感動的。 那天, 瓊斯太太讓我把愛麗絲帶到公園去,一個小時後,我帶愛麗絲回家, 瓊斯太太在門口等我們,隨後把愛麗絲帶上樓,讓她換上白雪公主似的漂亮裙子,還在她的頭髮上按了個紅色的蝴蝶結. 瓊斯太太把愛麗絲引到地下室,燈一亮,七個愛麗絲的小朋友扮成七個小矮人,拍着手向愛麗絲唱起生日歌。瓊斯先生和愛麗絲的兩個哥哥在一旁助興. 我看到瓊斯太太臉上慈祥的笑容,眼裡激動的淚花,她讓我想起自己遠在家鄉的母親。 瓊斯家的這份工作本不算重,但對我這樣一個在大城市長大沒操持過家務的姑娘來說,卻不容易,加上我剛出國,尚未適應海外獨立的生活和繁忙的學習,很快我就累病了。 在一個悶熱的夏天,我發着燒,拖着沉重的步子帶愛麗絲到公園玩,我順着愛麗絲的意思,將她放在鞦韆上,自己頂着烈日,站在一旁用手一下一下推着秋 千. 愛麗絲好久都不肯下來,搖盪的鞦韆讓我發暈,我開始冒汗,兩腿發軟,剛想退到樹陰下的椅子上坐一下,只聽身後愛麗絲一聲尖叫,我猛轉身,見她不知何時從秋 千上跌了下來,躺在沙土上。我急忙跑回去,抱起她,邊檢查她的身體,邊問她哪裡跌痛了。她只是哭,不回答,這時候有位做保姆的菲律賓女人走過來,告訴我愛 麗絲是自己從沒停穩的鞦韆上跳下來的,應該不會傷得很重。臨走,她對我說: “ 你既然選擇做保姆,就要負責,出了差錯,主人可以告你的。” 我在街邊買了塊冰淇淋給愛麗絲,總算平息了她的哭聲。我把她帶回家,為她洗了澡,在她挫傷的手臂上貼了膠布. 瓊斯太太回來時,我聲音顫抖地向她道歉,我知道愛麗絲在家裡最受寵愛,但瓊斯太太卻包容地說: “孩子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以後小心看着她就是了。” 當晚,我吃不下,躺在床上身體燒得滾燙,頭痛欲裂,卻無法入睡,我仿佛看到我自己小時候的保姆站在我眼前,慈祥地對我微笑着。當年在我父母去五七 幹校勞動時,我的保姆將我帶到自己的家裡,以豆漿代替牛奶,豬骨湯取代雞湯餵養我。我記得她把我放在自己微駝的背上,喘着氣將我背到老神皇廟,買一碗糖 粥,讓我坐在小板凳上,她自己蹲着,用口吹涼瓷羹里的粥,一口口餵入我嘴裡。她好久沒見我母親來接我,也沒拿到錢,但她從不計較和埋怨,卻象對待自己孩子 那樣對待我。想到這裡,我覺得很內疚。 為了生計,我第二天依然抱病回到瓊斯家, 瓊斯太太不在家,我剛進門不久, 瓊斯先生就下樓來對我說: “孩子我自己來管,你將所有的衛生間徹底打掃一下。” 我看得出瓊斯先生對我有着幾分怒氣,也猜到這是對昨天愛麗絲受傷的事耿耿於懷,我拖着病體,掃完了底樓的廁所,又去掃二樓男孩們的衛生間,最後,當我開始 掃主人臥室里的衛生套間時,早已汗流浹背。那天天氣格外悶熱,老式的房子沒有中央空調,廁所的窗又小,讓我透不過氣來,但是我依然很賣力地打掃着。我發現 淋浴間的牆壁很髒,便關了門,站在池子裡,用清潔劑將整堵牆從上到下抹了一邊。可當我要衝水的時候,這才發現水龍頭是固定的,無奈中我只好脫去身上的衣 服,開足水龍頭沖洗牆。正在這時候, 瓊斯先生在外面猛敲門,我應了門,才發現沒有毛巾,狼狽地用自己的內衣抹乾身子,快速穿衣開門,只見瓊斯先生用憤怒的眼瞪着我,使勁對我叫: “ 我讓你清潔廁所,不是讓你來洗澡的。” 我來不及解釋,他就惡狠狠地讓我滾,我象是被一股風捲起,失去重心地跑下樓,拿起書包衝出了瓊斯家的門。 在走向地鐵站的路上,天下起了傾盆大雨,我沒有躲雨,而是讓雨沖刷着我臉上的淚,沖涼我出國後持續着的熱情,衝去我一生人的驕傲,沖淨我離開家鄉和父母后 的滿腹苦水。茫然地坐在地鐵的車廂里,我用手擰着裙邊滴下的水,那位菲律賓保姆的話重現在我腦海里: “ 既然選擇這一行,就要負責。” 是啊,對我這樣一個在國內讀書後包工作分配的人來說,何為自己的選擇呢,今天做保姆豈不為生存,又哪裡談得上是自己的選擇?我一直以為工作就是出賣勞力換 取報酬,我卻從來沒有好好想過工作後面的那份自己應有的技能和責任。 晚上, 瓊斯太太打電話來,說瓊斯先生最近沒生意做,決定自己看管愛麗絲,她會郵寄支票付我最後幾天的人工. 瓊斯太太就是這樣一個仁慈的女人,就算是辭退了我,語氣依然如此溫和且伴有尊重. 我當場謝謝她,我知道我的能力不配這份工作,我不想讓她繼續在瓊斯先生面前為難。 這份保姆工作是我在加拿大的第一份工作,雖然很短,也很失敗,但是它改變了我以後的人生。很多年後的今天,當我在大公司工作的時候,我學會了包容 和忍耐象瓊斯先生那樣的上司和客戶; 在社會上,我學會如何象瓊斯太太那樣關心周圍的人和事; 在十幾年的婚姻里,我嘗試象瓊斯太太那樣相夫教子,滿有愛的能力;在培養孩子成長中,我以瓊斯家教養愛麗絲的失敗為教訓,讓自己的孩子在愛而不寵的環境下 健康成長。 其實,每當我經過勞倫斯地鐵站,我真的很想去看看瓊斯一家人,但我始終沒有勇氣去面對他們,這倒並不是因為我怨恨瓊斯先生,而是為當年自己沒有做 好這份工作而愧對瓊斯太太。所以,當我回國的時候,我決定帶自己的孩子到當年我的保姆的家裡去探望她,我要讓我的孩子知道,保姆不是卑微的工作,作為一個 人的價值,保姆同樣應該得到尊重。假如我不出國做一次保姆,或許我的價值觀永遠不會改變。 去年回國的時候,我煮了一桌西餐,讓我年邁的父母和服侍他們的保姆共享,這件事成了家鄉的佳話,也讓我從做保姆失敗經驗的陰影里走了出來,我還經常和新移民分享: 假如我們的人生有短暫的痛苦和失敗的經驗又何妨,或許它正是我們人生的新起點。 show_item("272790","iscomm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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