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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
送交者: 琳琅 2003年06月02日18:42:27 於 [加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當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

琳琅

星期六早上。
睡夢中的盧笛被電話鈴吵醒了。看看床頭柜上的鬧鐘指着十點半,盧笛知道肯定是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任助教的丈夫楊傑打來的。存心急一急他,盧笛就等電話響了幾次才拿起。
"懶蟲啊,還在睡呀。"是楊傑。
昨晚上盧笛突擊看小說,看到兩點才睡的。
聽楊傑嘮嘮叨叨的敘述相思情,商量一個多月後的假期團聚計劃,盧笛想距離真是好東西,兩個人在對方眼裡又變完美了。盧笛現在怎麼也回憶不起來以前在一起時吵鬧的內容了,都是雞毛蒜皮罷了。還是現在好,只有甜言蜜語,甜蜜的思念。一個電話,可以享受回味一整天,好象初戀時光一樣。楊傑做完博士後得到了加大洛杉磯分校的助教授聘書,而後來盧笛博士畢業只得到這家東岸大公司的高級研究員位置,兩人都不肯讓步,“歸依”對方,就變成了分居兩地,轉眼已半年多了。
個把小時,楊傑才依依不捨地放下電話。隨便吃點東西,盧笛決定去看一個華人舉辦的畫展。以前周末常跟大學好友杜依娜出去,洗頭逛店吃飯什麼的,最近兩個月杜依娜剛交了個男朋友,忙着約會,跟盧笛都是電話聯繫了。
盧笛開了車,按中文報紙上廣告上的地址,直奔賓館 。
畫展里,三三兩兩的中國人在畫前駐足,指指點點。這個畫家的山水很大氣,花鳥充滿生趣,題字更是筆力遒勁,值得品賞。 盧笛更高興地發現有畫還有攝影,寫意又寫實。可以理解,畫家寫生時,必也帶着相機,來不及畫的,就只有求助於相機了。
盧笛一幅幅地靜靜欣賞着,用心捕捉美感,體會作者的用意 ,宛如身臨其境。秋日長城拍得氣勢萬千,讓她心潮激盪,灕江煙雨讓她百看不厭,沉浸在那份寧靜柔美里。站在一幅玫瑰前時,清晨的霧若有若無,玫瑰們頂着露珠,特別清新嬌美,紅艷欲滴,欣欣然,充滿靈性,生機勃發,真是生命的頌歌。 她不由得覺得自己沐浴着晨曦,心中充滿了歡欣。站了很久,直到有某種第六感讓她不經意地往旁邊轉過視線。恍恍惚惚接觸到的是一雙黑亮深沉的男人的眼睛。好深邃的眼睛!盧笛的心沉沉地跳了一下,人不禁呆住,然後周圍的一切似乎在這一瞬靜止了。
打破這靜止的是一個驚喜的聲音: "盧笛!"站在男人旁邊的,不是杜依娜嗎?杜依娜來這個東岸花園州州立大學讀研究生時, 丈夫在芝加哥做博士後,正當杜依娜想拿個碩士就過去團聚時,丈夫已愛上了同系的一個女研究生。離了婚,杜依娜讀完博士,也找到了一家藥物公司的工作。半年前她們在一位剛買了房子的老同學家聚會時,杜依娜還忍不住懊悔傷心: "我真不應該讀這個學位的。 " 顯然杜依娜是在戀愛了,聲音歡快, 整個人神采煥發,與以前的落寞寡歡判若兩人。愛情,真是女人的青春靈丹。
杜依娜給他們介紹。“這是江如輝。盧笛,我們大學同寢室的 。” 盧笛微笑問好,伸手相握,略略打量近來杜依娜電話里常提起的江如輝。長相應該算平凡的,只有一雙眼 睛,使他與眾不同,眼神深湛沉靜,若有所思,使他特別成熟出色,特別他的注視讓盧笛顫慄,幾乎不敢對視。 聽依娜電話里談起過,江如輝是十幾年前公派來美國的,博士畢業後還去過歐洲,現在在一家大公司任部門主管。
“這麽巧!盧笛,這個畫展肯定合你胃口, 山水風景那麽多。盧笛跟她先生最愛旅遊了,經常到沙漠戈壁探險。盧笛,看了這畫展是不是又有寫詩的靈感了?” 杜依娜興致勃勃地說着。
“現在哪有心思呀,忙着生存奮鬥。” 盧笛支吾着, 覺得窘迫。而杜依娜還在對江如輝介紹:
“盧笛當年是我們系裡的詩人呢。”
“看得出來,怪不得這麽 …… 與眾不同!” 半開玩笑的口氣,眼睛裡又是奇光一閃 。
盧笛很不安,不是為恭維本身,是江如輝眼光閃爍,有太多的欣賞和興趣。
杜依娜倒豪不在意。“盧笛, 一起看吧,完了一起去吃飯,好不好?”
“不不,我已經看完了,你們慢慢看吧。下次再聊。而且,我還有事 。”盧笛堅辭。
快走出畫展時,盧笛留戀地再回看一眼展廳, 一回頭,竟是江如輝追尋的目光。
走在停車場的路上,盧笛才鬆了口氣。怎麽? 為什麽自己簡直象落荒而逃。是因為江如輝?
剛經歷花粉過敏季節,也許神經也過敏了。詩沒寫什麽,詩人的多思善感倒有呢。盧笛自嘲着搖搖頭,似乎想搖掉江如輝凝視的眼光。
星期五,依娜打電話來,說是她們一幫朋友約好一起去大約兩小時車程外的長木公園,堅邀盧笛同行,說不用開車,她們會租好車的,星期天早晨來接。盧笛聽說有六七個人,就同意了。春末夏初,正是賞花季節,一個人看花畢竟無聊。
星期天,盧笛剛收拾好,聽到門口喇叭聲,見麵包車已停在 門口,杜依娜正在前座招手 。盧笛上車時看到江如輝坐在駕駛座上,揮了揮手,眼睛特別的閃亮。心細如髮的她,馬上覺得也許不應該去的。
杜依娜介紹同行的幾位,施麗萍和方淑華是她公司的,李超是江如輝公司里的。周曼和王文峰是州立大學的研究生。聊着聊着,李超說自己為資本家賣命成了真正的妻離子散,因為太太在西岸讀研究生,兒子三歲了,在國內由爺爺奶奶帶着,大家哄堂大笑,又感嘆國內以前的戶口制度太嚴,造成多少兩地分居,今天在美國畢竟是自由選擇的。周曼說她的名字英文喊起來太怪,正式改了名,姓也改成丈夫的王了。確實,王在美國很通俗的,連美國出的字典里都認可的。李超又講起他們公司一位姓施的男博士,一次英文秘書說到“施博士的太太” 時的滑稽。誰會預料到,父母當年那麼精心挑選的名字,用英語一發音就面目全非呢。大家七嘴八舌地講着名字的趣聞,盧笛雖有些心不在蔫,聽着也很新鮮。就是眼睛偶爾與反光鏡上江如輝的眼睛相遇,讓她心跳。
這時江如輝說反正有時間,不遠處有個玫瑰園,要不要順便看看去,大家都贊成。 進了玫瑰園,大家更認為不虛此行。正是玫瑰初開,品種、顏色、形狀變化之多,讓人目不暇接。而且有一組人正在拍婚紗照,男的一律黑西服,女的一律粉紅裙。李超就說以後老婆過來了也到這來補拍結婚照。施麗萍和方淑華開始數玫瑰花瓣,研究顏色大小和香味的關係。盧笛忍不住宣布 "我現在才相信,我最喜歡的花是玫瑰!" 又發現浪漫之花名字也浪漫,就在心裡記着每種花的名字和特徵,忍不住問杜依娜這玫瑰園是怎麼找到的? 杜依娜說,是江如輝從網上查到的。
盧笛儘量跟施麗萍和方淑華走在一起,每一次回頭,都會遇到江如輝若有所思的眼神,讓她心裡一陣甜蜜一陣暈眩,不知是醉在花香里,還是醉在眼神里。後來在長木公園,他的追尋的目光就象那天無處不在的初夏陽光,每次他倆的眼睛越過人群相遇的瞬間,周圍的笑鬧就遠去了,整個世界就宛如只有他倆在空中懸浮,一個極短的無言的眼 神 ,卻已傳遞了千言萬語,那溫柔浪漫的氣息讓她 柔弱,讓她昏亂,衝擊得她神思無法承受。然後,她對自己氣惱起來,看花!看花!心裡警告自己,不能這樣稀里糊塗下去!回程時盧笛更是收攝心神,避免去看車內的反光鏡,暗暗發誓以後凡是杜依娜的活動圈子都不去。
杜依娜星期二打電話時說到這星期五晚上一伙人準備去紐約百老匯看演出,盧笛忙推說自己想休息。
又一個周末, 盧笛去州立大學圖書館看看最新中文書報。閉館時站起身來,竟發現江如輝正從不遠處的一個座位上站起來。盧笛分明是刻意躲避他的,見到他時心裡漫過一層甜蜜的暖意,竟是來自內心深處見他的渴望。
微笑着打過招呼,兩人並肩走向停車場 。晚風送來神秘溫柔的氣息, 盧笛恍惚覺得兩人相識已久,交談了許久,竟然非常默契。這默契讓她心驚。
“唉,有時想想,人生不過如此,要不是為報答父母, 恨不能現在就解甲歸田算了。”江如輝看着街道上不息的車流,突然輕輕地長嘆了一口氣。
“怎麼,想激流勇退,提前退休啊?”
“比如說回國去,就到張家界九寨溝那樣的世外桃源。”
“依娜不會肯做隱居山林的隱士吧?”
“我是說一個人。”
盧笛聽人說過,很多人,特別是事業不順的人,在美國呆久了,就變得空虛頹廢 。依娜有時談起,說江如輝不久就可升副總裁。以他的出類拔萃,竟有這種想法?
“真沒想到,事業順利如你,會有遁世的想法?你自己又這麽優秀,成熟出色,有思想有深度,風度才華一流的人,遺世獨居,不是太暴殄天物了嗎?”盧笛忍不住,雖是半開玩笑的口氣,也是誠懇相勸。
“你真這麽想?” 江如輝的眼睛與街燈相映,一片霓虹,閃着驚喜的輝煌。
這江如輝豈止有深度,簡直城府深深深幾許! 盧笛意識到失言,臉已微紅,幸虧已到車前,裝作拿鑰匙,開了車門就坐進去。“再見。”盧笛發動車子,摁下車窗。這個再見是不再見的意思。
江如輝不動,只凝視着盧笛:“你可知道,我真的願以手裡的一切,換取一樣東西?”
盧笛索性裝傻,用現實作盾牌:“是依娜吧?”一揮手,開了車就走。
星期一,盧笛上班打開電腦,就看到有郵件的通知,看看來源,是個不認識的網站,可名字的拼音是江如輝!
盧笛的心不禁跳了幾下,分不清是激動還是驚喜。
要不要打開?郵件象個魔盒,在誘惑着盧笛。
怕什麽,他還能把自己化了嗎?再說,說不定是有事,關於杜依娜的。 盧笛猶豫再三,給自己找了打開郵件的理由。
“盧笛:我知道這樣給你發信很冒昧,可我實在是情不自禁,身不由己。那天走進畫展,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你。你站在那裡,眼神迷濛如夢,整個臉上是夢幻般的光輝,那麼光彩照人。那一刻我意識到,你才是我多年的尋覓和等待。
現在擁有如夢眼睛的女孩太少了,不要說女人。在美國的很多人是有夢,但做的只是美國夢 ----房子和金錢。而你的眼睛裡有特別的東西,對了,是氣質,讓我神往。 我相信眼睛是靈魂之窗,我也相信,相由心生,激情、熱情、純情一起洋溢的一張臉,代表着多麽豐富靈動的內心世界,是我希望能有幸一生賞閱的。
以你的敏感,你肯定知道,我安排長木公園之游是為了你,因為從畫展上看到你愛玫瑰。不露痕跡地邀請了一幫人,其實我只想邀請你去游玫瑰園。後來我知道,即使繞彎子也邀請不到你了。你也知道,我那天在圖書館是故意與你相遇的,我已經在圖書館坐了幾個晚上了,自從知道你會去讀中文刊物。所有這些心事,以你的敏感,你應該都知道。
我先是嘆自己的不幸,沒有早點遇到你。我又感謝命運,讓你我相逢。既然,既然有相見的緣分,我又怎甘放棄?我努力過,可我做不到。江如輝”
盧笛讀完,臉上泛起紅暈。虛榮啊,女人。盧笛責備自己。
星期二,盧笛猶豫再三,還是打開了江如輝的又一個電子郵件:“為什麼在我的大學校園裡,沒有遇見你?為什麼我走遍歐洲,沒有找到你?恨不相逢未嫁時,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這裡面的遺憾。可我不甘抱憾終生!我真希望有一個上帝,給我一次機會。告訴我,我有這個機會嗎?”
星期三星期四,盧笛都看到江如輝的電郵,她不再讓自己去碰它們。但盧笛心裡不再平靜。事實上,畫展以來,她的每天都是神不守舍的。因為時時處處,江如輝的眼睛如影相隨,揮也揮不去。
星期五盧笛跟公司同事到市內一家賓館開了一天會,下班回公寓,剛在停車場泊好車,聽到一聲輕輕的喇叭,望過去,是江如輝。他正開了車門出來。西服筆挺,一身帥氣。
“嗨,你好。”連盧笛自己也想不到,她的聲音象飄浮的夢一樣的溫柔。
“我知道我冒昧得很可笑,…… 可不可以請你一起吃飯?”江如輝略低一下頭,又仿佛下了決心似的抬頭,專注地看牢她,聲音低沉又清晰。
盧笛知道從理智上應該回絕,可是他眼裡的那種專注、謙恭、期待、熱切、誠摯、渴望,竟象施了魔術一樣,讓她的不字怎麼也出不了口。
“我知道你不會同意的。難得我等了這麼久,能不能給我一個面子?因為我是中午就開始等的,在你們公司門口沒等到你。算中飯,不是晚飯,好不好?”
在美國,晚餐的約會成分多一點,中飯的工作性質更多。他善解人意,減輕她的思想負擔。話說到這份上,盧笛就決定去了。盧笛低頭看一下自己的衣服,深紅的套裙,應該還算得體。“你看起來 …… 美得驚心動魄!” 江如輝用英文說的。“謝謝。”盧笛也用英文,顯得自然隨便些。
“我來開車?”江如輝步履輕捷地過去開了右邊車門,等盧笛坐好,才繞過去坐進駕駛座。發動車子後,他又轉頭問盧笛有沒有特別喜歡的飯店,盧笛搖搖頭,說隨便。江如輝就不再講話,只專心致志,滿臉虔誠地開着車,好象他的使命,只是一個好司機。 而盧笛覺得,車裡充滿了他的魔力,自己整個人已被托起,變得又輕又軟,靈魂好象已經出竅,正翱遊在星河。真希望就這樣坐下去,任憑他開到天涯海角。她甚至不問去的是什麼飯店。
等飯菜上來的時候,江如輝看牢盧笛:“怎麼回事,今天我怎麼沒有酒量了?實際上,我已經八分醉了。”
盧笛臉微微一紅,趕忙岔開:“你怎麽得到我的電子信箱地址的?”
“我找到你們公司的網址,又研究了你們的命名規律。試了一下。第一次就成功了。”
“你做事都是這樣 …… 勇往直前的嗎?”盧笛努力要找個恰當的詞,說出來還是覺得詞不達意。
“你是說敢想敢做?不管希望是否渺茫,都要投入百分之百的努力,決不放棄。”
“是在美國養成的習慣?”盧笛儘量若無其事地啜着果汁。
“跟環境沒什麼關係,只跟你有關。” 江如輝深吸一口氣:“說實話,這還是我第一次不那麼循規蹈矩。每天我都跟自己作戰。進,還是退。可是我發現,每次我一決定退縮,就心碎難言。而且我確信,如果停步不前,我會後悔一輩子的,與其後悔一輩子,不如堅持不懈地追求。當然,這樣做的前提是 ……”
“甜言蜜語總能打動人心?”盧笛輕描淡寫地。
“不,我認為感覺是相互的。”
“哦?”盧笛壓抑着心跳。
“你如果能捫心自問,肯定會發現畫展那天開始,你我都已不一樣了。”
“我只承認是個虛榮的女人,我也欣賞你的恭維。可是 …… ”盧笛知道他說的是事實,還是竭力否認自己的真情。
“今天不說‘可是’,什麼都不要分析、判斷,好不好?”
“你好象胸有成竹嘛。”盧笛驚異於他的自信。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我對你有信心,你是感情至上的,跟我一樣,是為感情而活,是不是?” 江如輝殷切地盯着盧笛。
“我自己都不知道。你這麼給我亂貼標籤,是不是太主觀了?”盧笛搖搖頭,不禁啞然失笑,他用激將法呢。
這一笑,江如輝覺得整個餐廳亮了一亮,不禁看得呆了呆。
“現在我能理解歷史上為美人引起戰爭的了。”江如輝喃喃自語。
“你說什麼?” 盧笛沒聽清。
“我願意赴湯蹈火,就為你的一笑!”他振作一下精神,重新捕捉住盧笛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說。
“你 …… ” 盧笛不知如何作答,只覺得溫柔的波浪,正衝擊着心房。
“噓,快聽,我為你點的歌!”
店堂的背景音樂,剛換了英文歌“當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抒情溫柔的男中音,唱得迴腸盪氣。
“當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
他心無旁婺
他會因此改變世界
……
當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
他會花光最後一個銀毫
只要抓住他的渴求
他願放棄一切舒適
甚至風餐露宿
如果她說應該如此

當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
她能帶來這樣的痛楚
直達他靈魂深處
如果她當他作玩物
他也將最後知道
因為愛的眼睛總是盲目
…… ”
盧笛覺得,自己沒有喝酒,也有些醉了。

盧笛回到公寓時,已是快十點。
電話答錄機上有三個留言,一個是杜依娜的,無助的聲音。“盧笛,能不能儘快給我打過來,我 …… 心裡很煩,想找你聊聊。”另兩個是楊傑的,都是問她回來沒有,沒事吧。
盧笛先給杜依娜打過去。 杜依娜三句兩句就提到了江如輝。
“我是很喜歡他的,前一陣覺得他也是,可最近他老說工作忙,不知道是真忙,還是推辭。他交際很廣的,今天找了一天都不在公司。…… 再說,象他這樣的“鑽石王老五”,女朋友肯定多得很的,這又是美國,…… 只好順其自然了。可是我還是不甘心。我知道你肯定會說不是我的就要放棄,…… ” 杜依娜語氣里有難言的無奈和苦澀。當年杜依娜剛離婚的時候也是三天兩頭的向她傾訴的。盧笛常勸她:“既然這麼容易失去,也許根本不真正屬於你。”讓杜依娜釋然不少。
可是今天盧笛的勸解出乎杜依娜的意料:“ 正好相反,決不輕言放棄。再說他不也是單身了這麼多年,經過這麼多年選擇,才跟你來往的嗎?有最初交往的理由,就應該有繼續發展的條件,我想最終他應該還是選擇你的。”
“你這樣認為,小笛? 唉,聽你分析起來就這麼透徹。真佩服你,年紀比我小,人生智慧卻比我多。”
“對了,也許他真是忙呢。不說別的,當“工頭”就有更多的壓力。也許多給他點時間。”
“謝謝你,小笛!總是我的高參。”
放下話筒的時候,盧笛已下了個決心。
盧笛又撥給楊傑。
楊傑好象是守在電話機旁的,一聽到盧笛的聲音就如釋重負地叫:“謝天謝地,讓我再聽到你的聲音。這兩個多小時,我想到了多少可能性,生怕你開車時錯過出口迷路了,生怕你開車不小心怎麼了,又怕你去加油站給壞人綁架了。”
“你就愛瞎擔心!我只不過出去吃飯回來晚了點。” 盧笛喉嚨有些發緊。
“別說我瞎擔心,你自己等等看就有體會了。前一個小時我就想要把你勸過來,後來我就開始許願,只要你的電話響起來,我願意放棄這邊,到東部來另外再找學校,或者找公司也行。人生很短,我們為什麼要無謂地浪費在一起的時間?”
盧笛覺得眼眶開始發熱。楊傑的這個決定意味着前功盡棄,這兩年他出文章很多,終身教職已是勝利在望的。可是他居然提出這樣做!她的決心更堅定了。“還是我放棄這邊吧。不過到那邊一時找不到工作的話,你養不養我?”
“真的,你願意讓我養?太好了!當然我知道你在家裡呆不住的,慢慢再找好嗎?”
“那我馬上開始辦辭職手續。”
一星期後的機場。站在候機廳的等候安檢的隊伍里,盧笛默默地用目光向這個難忘的城 市告別。星期一向公司辭職時,同事們都以為她在開玩笑。她心裡有不舍,也只有這條路可逃離,離開江如輝。她覺得自己不可救藥,那麼短的時間,居然開始迷失自己。江如輝的似火熱情,百折不撓的勇氣,象萬鈞雷霆,震憾和感動了她。還有,一旦面對他的深情眼睛,她的一切理智和勇氣,就煙消雲散。雖然她不敢審視內心,但她知道有一團火,關在裡面,一旦釋放,烈火熊熊, 會把世界燒得面目全非,她只有落荒而逃。也許時間和距離會是忘情水,會慢慢地澆滅火種的。但願。
然後,她整個人一震,江如輝正向她走來!
"就這樣一走了之嗎?連聲告別也不說?" 嗓音是沙啞的。只有目光灼灼如炬,一瞬不瞬地凝視着她,渴求,思念,焦灼,悲愴,絕望,一起燃燒 着,如烈焰把她整個罩住。 盧笛呆在那裡,覺得自己整個人,包括意志, 正象一個雪人, 一點一點被融化掉,軟軟的一步也不能移動 。
誰說生活中沒有永恆。這一瞬間, 盧笛好象經過了永恆。
“我知道我沒權利讓你留下,我希望能親耳聽你一句話,然後我再不找你。能不能告訴我,你這樣急切地躲避我,其實有一部分也是逃避你真實的自己?”
“為什麽還要管那些? ”
“對我很重要。 ”
“那你說話算數? ”
“是不是也逃避你自己?”
“是的。”盧笛低一下頭,再抬頭直視着他,清晰地說。是啊,為什麽不說一次實話,正視自己的感情,就說 一次。
江如輝的眼睛倏然一亮,又無奈地暗淡,臉上是了悟後的痛苦和絕然: “好,有你這句話,我心滿意足了。昨晚我出差回來,聽杜依娜說你辭職了。我想了一晚上,也許世上的有些東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畢竟這二十天多天,是 我永遠不會忘的。 該擁有的,我已經擁有過了。我也盡力追求過,此生無憾。”
“謝謝。” 盧笛也不知謝他什麼。
“我要說:謝謝你!感謝命運,讓我認識了你!”頓一頓,江如輝才不經意地加了一句:"只希望你丈夫知道,他是個多幸運的傢伙。“
“我想,他知道的。”
“多保重。” 江如輝深深地望住盧笛的眼睛,留戀不舍地說了句英語。
盧笛把手伸給江如輝,凝視着這個自己拼命逃避又內心痛求的人,他那略顯憔悴的臉,正被眼中的光焰照得英氣勃勃,這雙眼睛,是她多麽渴望沉淪迷失的黑海啊。她能縱情投入嗎?她的心旌有些動搖。
她的耳邊交織着兩個聲音,楊傑的,痴情甜蜜,杜依娜的,無助絕望。
“不能!”盧笛再一次告訴自己。鬆開手,盧笛眼中淚影已盈盈浮動,不敢再看一眼,轉過身去。
她聽到“當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的口哨從背後輕輕響起。
不能停下,不能回頭!盧笛命令自己。
艱難地,盧笛一步一步向候機室走去。

那一天,盧笛確實成功地走進了候機室,登上了西去的飛機。
可是,要走出江如輝的視線,卻不容易。
記憶是專與人作對的怪物。有時英語中有些詞,用得恰當時妙語如珠。但在日常交談的關鍵時刻,就是躲得無影無蹤,無處捉拿,讓你懊惱不已。而如果是你逼着自己去忘記的任何東西,不是虎視眈眈,就是隱現在睡里夢裡折磨你。
對於盧笛來說,時間和距離好象成了濃縮的酵母,專門釀造思念,甜蜜又微微苦澀,卻鮮美無比。冥冥中江如輝的視線,依然在千萬里外追隨,使她無處躲藏。她發現,只有在楊傑溫暖溫馨溫存的懷裡,才能找到最有效的屏蔽。因為,無論是道德還是教養,都不允許她在一個男人懷裡,想念另一個男人。
盧笛讓自己忙碌。也確實忙碌。又找到工作,不久兒子也出生了。近三十的人了,再不養也太晚了。兒子動個不停,長得飛快。會笑了,會走路了,會說話了,會上幼兒園了。兒子清澈的眸子,總讓她專注,讓她忘情,也最快地幫她收回飄蕩千里的思緒。在兒子面前,記憶,也乖乖地成了睡獅。
可是只要杜依娜的一個電話,盧笛的睡獅,又是精神抖擻。這種時候,她發現,自己就象一頭躲避危險的鴕鳥,頭深埋進沙漠,耳朵卻豎得象電台的接收天線,貪婪地捕捉聆聽着風中的信息,每一絲他的信息。
雖然盧笛有足夠的藉口,不主動給杜依娜打電話,忙啊。杜依娜還是以前的習慣,愛跟她談心。盧笛讀過一篇文章,說是找朋友傾訴,可以最有效地釋放精神壓力。盧笛不知道自己的心事,可以找誰排解,找誰解惑。兒子出生前,盧笛曾經希望有什麼高人,能剖解自己的情感,為她指點迷津。世上有這樣的高人嗎,比如算命先生?可算命先生的依據是生辰,那麼世上同時出生的人多多少少,同樣命運,如何可信?盧笛有時忍不住想,如果那天在機場,她回頭,又會怎麼樣?雖然她馬上譴責自己:選擇了,就沒有“如果”了,人只能往前走,不能回頭的!但是她還是迷惘,分析不出頭緒。能做的就是,把那一團糊塗推到腦後,專注於眼下的:楊傑、兒子、工作、還有家,甜蜜的家。
記得是在兒子出生後不久吧,杜依娜說她跟江如輝搬到一起住了。
“是嗎?耐心終於有回報了吧。”盧笛心裡有一絲輕微的抽痛,竭力回應着,覺得語氣不夠熱烈,又振作精神:“真為你高興,依娜!”
“開頭交往一陣,他老說忙,我看他不太積極,以為他大概是有別的人,想想沒有緣分就算了。當中有一陣聯繫得也少。後來有天跟他表姐聊起,我告訴過你,他表姐跟我一家公司的,以前就是他表姐介紹我們認識的。他表姐透露說他還是單身一人,連個約會的也沒有,周末有時就在他表姐家逗孩子玩。他表姐還以為是我不要他,他才鬧失戀呢。既然這樣,我就想別搭架子了,主動點吧。……”
“你大小姐的魅力什麼人也招架不住的!”盧笛忍不住地插一句。
“別誇張了。我只是告訴他表姐,我一直覺得他人不錯,他表姐就約了我也去她家,就又慢慢來往起來了。”
有時杜依娜的電話好象是抱怨江如輝,但實際是七分稱讚,三分誇耀。
比如說,有一次杜依娜說江如輝不願結婚,說是最討厭形式。
盧笛趕快說:“大概單身慣了。再說了,不就是一張紙嘛,有沒有也沒什麼區別了。特別是在美國,我倒想不出來結不結婚生活上有什麼不方便的。就連國內,現在也沒什麼輿論壓力了呢。”
杜依娜就附和着:“想想也是,日子不是照樣過嗎?對了,就是交稅,也未必有多少差別呢。不象當年國內住旅館,沒有結婚證不讓住一個房間的。”
盧笛又說:“再說了,在美國,離婚率百分之五十啊,那些婚約還不都是作廢的。”
杜依娜就滿足地說:“是啊,我以前有,兩人還不是照樣說散就散了。唉,我也就這命了。他人還是不錯,難得生活習慣什麼的也跟我合得來。我這個人本來就很挑剔的。不瞞你說,我忍不住總要拿他各方面與趙豐比,心裡也有口氣。現在雖然沒有形式,別的方面他都比趙豐強呢。有教養,勤快,乾淨,做事有條理,人也細緻周到,就連床上……”
電話這頭的盧笛已經面紅耳赤驚慌失措:“唉唉唉,怎麼兒童不宜的版本都出來了?我可不要聽你的隱私。”
“喲,怎麼忘了,我們盧笛的臉皮是特別薄的。不對呀!你都是做媽媽的人了,還裝什麼稚嫩兒童呀。真是,怎麼說的?不叫的狗才是最會咬人的!”杜依娜在電話里笑罵着,開起盧笛的玩笑來。
再有的時候,杜依娜就提到江如輝不想要孩子,說是反正他們家兄弟幾個,都已有子女,也不用靠他傳宗接代。
盧笛就說:“那你是有福氣啊。象我們楊傑,家裡獨子,不養個兒子誰也過意不去。要不然,真不想要孩子呢。現在國內就有瀟灑一族,不要孩子,輕輕鬆鬆,貴族似的。孩子是可愛,可是多少心血啊,一輩子的牽掛。男孩是少擔心點,但又怕走壞道。小時候怕他生病,大一點學校里,槍啊毒品啊,夠操心的。”
杜依娜說:“我還有個想法,也許有個孩子,他就會結婚了。”
盧笛說:“沒有孩子,也有可能過兩年他想結婚的。也許想通了,不那麼新潮了。年紀大點,想法也會變的嘛。反過來呢,即使有孩子,該離婚的,照離不誤。要不怎麼美國家庭里繼父繼母特多呢。”
杜依娜心有所往:“我是很想要個孩子的。不說我多喜歡孩子,有個孩子,家裡畢竟熱鬧許多,更有個家的樣子。哎,小笛,你旁觀者清,依你看來,為什麼江如輝不要孩子?有沒有聽說過別的男的不要孩子的?我看他跟他表姐的兒子玩得很開心的。”
盧笛困難地措詞:“我只能說我自己的感覺。我一直不敢要,總覺得孩子是太多的責任。可是楊傑,總是覺得有傳宗接代的使命一樣。這不,養個兒子,全家上下皆大歡喜。不過依娜,我想兩個人開心是最重要的。”
杜依娜聲音又歡快起來:“前幾天他表姐碰到我,問我有什麼手段,讓江如輝安定下來了。說他以前女朋友幾個月一換,長不過一年的,尋尋覓覓地說是都不中意。”
盧笛調侃的口氣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唄。”實際上杜依娜皮膚白皙,身材高挑,當年是女生中評出的系花。
杜依娜 幽幽地說:“我可不要當什麼紅顏薄命的美人。”
盧笛反駁道:“說紅顏薄命的,那都是娶不上美女的酸葡萄理論。”
杜依娜嘆口氣:“唉,小笛,我現在真有點迷信,是不是命中注定的。我那時孩子也不要,非要跑來一門心思讀這個學位。要在家裡被趙豐養着,倒是什麼事也不會有,孩子也養好了,日子也平平安安的,一份收入的人家也多的是,日子都能過的。那女的長相那麼一般,趙豐怎麼倒看上她了。真是氣不平。”
盧笛說:“你不是說趙豐飢不擇食嘛。近水樓台而已。”
杜依娜最後下結論說:“所以啊,男人,是耐不住寂寞的。”
到後來,盧笛真有點怕接杜依娜的電話了,每次放下電話,都象結束一場無形的戰爭。留下她精疲力盡,心神迷離。

盧笛的公司每年允許員工出去開一次會。盧笛往年兒子太小,放心不下,從不放下兒子出遠門的。今年楊傑他父母來探親,有他們帶着兒子,盧笛就選了個在亞里桑那鳳凰城開的會。沙漠中的綠洲總讓盧笛神往。
出發的前晚,盧笛在臥室里拿着睡衣外套的往行李箱裡放。
楊傑坐在床上邊看電視邊問她:“你明天到了以後搭誰的車子去賓館?” 楊傑不放心盧笛的車技,特別是陌生的路,因為盧笛太會開小差。所以已經說服盧笛放棄自己租車了。
“蘇曉梅的。”
“不是於崇光也去的嗎?搭他的車好了。我不放心蘇曉梅的開車水平。”
“別以為女的開車個個不行。蘇曉梅是很厲害的,她曾經一連開過好幾天,每天十小時呢。我也就是不專心,別的水平是高的。嘿,我當年考試一次就過了。你可是三次!”
“你那一次完全是考官被你迷住了。第一個路口讓你拐彎,你都沒拐,還讓你通過。還是在停車場考的,……”
“誰管細節呢?人家只注重事實,事實勝於雄辯,我就是一次就過了!”盧笛心服口不服。
“好好好,你車技很好!不過女的開車不容易集中注意力是真的,警惕性又不高。對了,要去沙漠裡玩也搭男同胞的車去,別跟蘇曉梅亂跑,讓她也別開了。”
盧笛已經裝完行李箱,坐到床上來:“找男同胞拼車去?你這麼放心啊?不擔心我給別人拐跑了?”
“你的安全更重要。即使你跟人跑了,也比車禍好吧?”
“心胸這麼開闊啊?”
“我才不擔心呢。歷史已經證明我的競爭力。當年群雄逐鹿,我已經證明是高手了。…… ”
“哎呀,多難聽啊!誰把老婆比成鹿呢!”盧笛抗議着。
楊傑笑了:“我承認這比方不太恰當。不過,我是競爭優勝者,這總是事實吧?所以,以我的資本,我還會懼怕後來的競爭嗎?再說,讓你多多自由接觸,你的免疫力自然也就提高了。”
“原來你是別有用心哪,大陰謀家!”盧笛嘴上攻擊他,心裡還是讚賞楊傑的想法的。
“而且,即使你有選擇比較的機會,我知道你還是會選擇我!” 楊傑把玩着遙控器。
“憑什麼這麼自信?”
“其一,床上功夫,當然那不是主要的…… ”楊傑一臉壞笑。
“什麼話嘛…… ”盧笛佯怒,把手握成拳頭,輕輕擂在楊傑的肩上。
“好好好,說正經的,是因為我相信世界上沒有誰比我更愛你的了。”楊傑正色說道。
“這還差不多。”盧笛滿足地把頭靠到楊傑肩上。
“不過啊,”楊傑的胳膊攬過盧笛,在她耳邊低語:“幸虧別人並不知道你這麼又嬌又妖呢。不然,我恐怕拿機槍也擋不住要搶你的人了。”
“你…… ” 盧笛把頭埋在楊傑懷裡:“色話連篇,臉皮成了銅牆鐵壁了。堂堂加州大學教授,……”
“喂,還是副教授!”楊傑扯扯她耳朵。
“好,堂堂副教授,在研究生面前一本正經,儼然是個正人君子,誰能想象你這麼不君子?”
“要我當君子,你就要是淑女,你這樣子總不能稱為淑女吧。”
“都是你的勾引,才使我當不成純情淑女!”
“好,依你說,床上什麼叫君子?”
“動口不動手!”
“你鑽在我懷裡,溫香軟玉的,還叫我不動手?”
“噹噹柳下惠嘛!學他坐懷…… ”盧笛還在激他。
楊傑沒讓她說完,就關了電視,“動手”又“動口”,吻了過來。
想起昨夜,望着機窗外的盧笛臉上不禁漫過一個紅暈,嘴角,卻浮起一個掩不住的微笑。機翼下,鳳凰城,美麗的沙漠綠洲,越來越清晰了。

盧笛在前台登記好,就站在一邊等着蘇曉梅,一邊興致勃勃地打量着賓館的大廳。大廳的一面牆全是玻璃,看得見外面院子裡的叢叢仙人掌和錯落的幾塊巨石,那份雅趣和浪漫讓盧笛動心。會議間隙可以來這裡沙發上坐坐,看廳內人來人往,也看庭中花開花落,享受悠閒一刻。當然,握本浪漫小說在手上,似看非看地做做白日夢最合適。
突然,盧笛被電光擊中一般呆住了。那不是江如輝嗎?是他!似乎是神定氣閒地斜倚在靠窗的一個單人沙發里,擱在膝上的手裡有一縷煙。他看起來更加俊逸,眉宇間一絲憂鬱和深沉更使他顯得氣宇非凡。他就那麼靜靜地瞅着她,好象已經等了幾百年。雙目,似兩束小火炬,燃燒着一樣的痴情。隔那麼遠,盧笛都能感到那份灼熱。
盧笛覺得渾身血液“轟”地一下燃燒起來,竟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夕。這一刻,盧笛才驚覺,七年來,那塵封的火種竟從未熄滅過!就等着一個燃燒的時刻。
盧笛機械地跟着蘇曉梅進了電梯上了樓。一天都是昏昏然、暈陶陶的,騰雲駕霧般。是那種危險臨近時的狀態,絕望無助的虛弱,卻又精神振奮的甜蜜。為了穩定自己,她抓住蘇曉梅,象溺水時的救命稻草,儘量跟她寸步不離。她拉着蘇曉梅混跡於集體中,開會時無論大會報告或者小組討論都坐在前面,喝咖啡休息時也儘量跟人聊天。晚上跟蘇曉梅到於崇光房間打牌,打八十分。她跟於崇光姓魏的朋友一夥,不知是心不在焉,還是牌運不好,輸得一敗塗地。
不過第二天盧笛才發現她是多慮了。江如輝竟沒有來找她。事實上,無論大會報告小組報告、還是吃飯時都不見蹤影。自從大廳里的遠遠一個對視,江如輝好象就地蒸發了。不對,顯然,他也在躲避她!
警報解除,盧笛告訴自己應該如釋重負,應該輕鬆。但是盧笛突然象泄氣的皮球,什麼都提不起勁了。周圍的一切黯然失色。
上午盧笛有一個分組報告要做,蘇嘵梅幫她放幻燈片。她努力地振作,語調還是嫌平淡的,象背書一般。來開會前她認真地預講了幾遍,楊傑很不以為然:“英語那麼好,應該自由發揮的。你這樣準備,到時象背書一樣,效果不好。”現在盧笛很慶幸準備得充分,不然以她的心不在焉肯定要遺漏重點了。
就在盧笛看着蘇曉梅請她放下一張幻燈的時候,她的眼角,不,是她的第六感,感覺到江如輝熟悉的挺拔身影進了會議室,坐在了後面。他的目光,就象魔杖點過,生命力,就奇蹟般地回到了盧笛身上。心臟咚咚歡快地跳着,盧笛在心裡謝了聲上帝,雖然沒有看江如輝一眼,卻覺得江如輝的目光象陽光照耀着她。她臉頰微醺,笑語晏晏,從來沒有覺得思緒那麼清晰流暢過。她已經完全放棄了原來準備的提綱,英語的用詞遣句,象開了水龍頭,流水般的歡暢順溜。報告講完照例有很多提問,美國人喜歡提問題,盧笛一一解答。等到小組主席宣布下一位報告人的時候,盧笛才有機會偷偷掃了一下那個角落,發現江如輝已經再無蹤影。
盧笛的心咚的一沉。失落,積成了山,沉甸甸地壓在心上。
魏一直嚷嚷着要報仇雪恥,所以晚飯後剛回房不久蘇曉梅又來拉她去於崇光房間打牌。還是打八十分,盧笛還是跟魏作同夥,打了沒幾圈,又來了魏公司的同事,姓馬。盧笛就提出讓馬來打,她去坐蘇曉梅那作旁觀,可是魏說咱還沒報仇呢,馬也推脫,就說我坐你旁邊看你打好了。偶爾馬就指點一下。也不知是他的參謀,還是牌風轉了,反正今晚盧笛她們絕對是氣吞萬里如虎的架式,贏得氣勢如虹。蘇曉梅不服,就說是三人打兩人。到十來點的時候,盧笛覺得空調太涼,就回房間去拿件衣服。一進門就發現電話上的紅點在閃,那是有語音郵件的信號。盧笛已經給楊傑打過電話,告訴他晚上打牌去了,可能會打得很晚的。應該不會是楊傑。
那麼-
盧笛心跳得幾乎站不穩,就把電話拿在手裡,跪坐在地毯上,按照電話里的指令撥了個數字,耳邊,就響起了讓她靈魂震顫的那個聲音,江如輝磁性溫柔的聲音。
“嗨,盧笛,是我,江如輝。我想問問你能不能來樓下的咖啡館坐坐,是在一樓左手邊。我八點鐘等你。希望 …… 希望你能來。一會兒見!”
去不去?盧笛咬着嘴唇。
不能去,你知道他的心思,就不應該去。他當年的表白,他的熱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今天的目的,也應該是顯而易見的。
別這麼多心了,在美國,一起喝喝咖啡,小事一樁。別那麼上綱上限的!畢竟是相識,心腸也不能太硬了。你把喝杯咖啡也當回事,才真叫自作多情呢。
盧笛的眼睛望向鐘錶,十點二十!江如輝說的八點早過了!說不定,她已錯過了再見他的機會!絕望攫住了盧笛,她覺得心都絞痛了。
盧笛一躍而起,“飄”到了於崇光的房門外,敲了敲門。
馬過來給她開門,一邊說:“快來,我給你抓了一手好牌!”
盧笛的聲音飄在遠處一般,說很抱歉,她今晚不能打了,臨時有事要出去一下。
魏難掩失望地說:“咱們正在贏,要將革命進行到底嘛!”
於崇光說:“看我們馬上要翻本了,你就逃了?”
蘇曉梅關切地問:“需不需要我陪你?”
盧笛搖搖頭,跟他們道了再見。
盧笛出了電梯,往左走,走了一段正要找標牌看的時候,憑音樂就知道了咖啡館的所在。因為,雖然很輕,可是,盧笛聽見了,那是 “當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的旋律!
而江如輝,正端坐在角落裡,眼睛盯着右手的香煙,老僧入定一般。那煙,已燒了一長截煙灰,搖搖欲墜。煙灰缸里已積了快一缸了。
盧笛走到面前時,江如輝仿佛突然復活。他迅速在煙灰缸里摁滅了煙頭,起來幫盧笛拉開椅子讓她坐下。
江如輝坐回椅子上,就把頭埋在手心裡。良久,才舒了口氣,抬起頭來,雙眼奕奕生輝:“我以為你不來了!”
“我去打牌了,剛看到你的留言,就馬上來了。”
“你不來,我也不會怪你。看過你一眼,我應該滿足了。大廳里你的一個眼神,也夠我回憶的了。”江如輝低低地說,然後他的聲音就歡快起來:“你能來,我真是喜出望外!”
侍者過來,盧笛要了個普通咖啡。盧笛不太愛喝,卻深愛咖啡的香味,是一種慵懶溫馨的浪漫。當年跟楊傑剛到美國,早晨一進了學校的餐廳,那盈盈一室的咖啡香味,就讓她從此沉醉。美國不是遍地黃金,美國處處咖啡飄香,倒是真的。
“你好嗎?這幾年,過得幸福嗎?”江如輝幾乎是一字一句困難地說,雙手撐住了下巴,屏息靜氣地看着她,好象要把她看穿。
“是的,很幸福。”盧笛覺到了令她窒息的壓力,飄忽的聲音,輕得很,畢竟衝出了重圍。
江如輝把額頭靠在支着的雙手上,啞聲說:“我知道。其實我幾年前就知道了,我昨天看到你的時候也知道了。可是我還是希望聽到相反的話。”
盧笛不解地望着他。
“我去洛杉磯找過你。自從你離去,我就每天生活在矛盾里,我想你肯定是幸福的,才會那麼絕然地離去。可是我又想,萬一你只是在遵從責任感和傳統禮教呢。後來,我終於忍不住了,我要去看個究竟。我想你如果過得不如意,或者你們貌和神離,就可以帶你遠走高飛了。那天早晨我的車停在你家斜對面,我看到你穿了一件花格子的馬甲裙,看起來很幸福。我就知道我又遲了一步。…… ”
盧笛沒別的馬甲裙,只有孕婦衫里有件花格子馬甲裙。懷孕的前七個月幾乎看不出來,女友們雖懷疑她懷孕,盧笛很害羞地不肯承認。後來八九個月時肚子才飛速發展壯大,反正遮也遮不住了,以前的衣服又穿不上,就去買了幾件孕婦衫。最初的妊娠反應使盧笛很虛弱,楊傑不放心盧笛開車,每天開車送她上下班,後來看她身體笨重的樣子,更不放心,結果,整個孕期,都是楊傑接送。那麼,江如輝找她應該是在她大腹便便的時候?盧笛的臉微微泛紅。
“我坐在那裡,第一次懊悔了。懊悔得連開回旅館的力氣都沒有。我從來敢做敢為,這次卻是為我沒做的事懊悔。為什麼我沒有在機場把你留下,在證實了你的心意之後?為什麼每次見面都是錯、錯、錯,遲、遲、遲?我認識到,如果以前是隔了一條河,那麼從此這條河就成了銀河。中間隔着的將不只是你的丈夫和孩子,更是你更多的責任心和道德感。我知道又遲了一步。
“…… 最後我好不容易勸自己,如果你當年跟了我,也未必有現在幸福。因為你會被良心和內疚折磨,這雙面刀說不定會把咱們割得支離破碎,如果這樣,我的愛就不是讓你幸福,而是互相傷害了。
“回去以後心灰意懶。可是我還是沒法不思念你!有多少個深夜,我都想跳下床,奔向機場,帶你走到天涯海角的哪個世外桃源。我知道,世外桃源容易找,可是你的思想呢,還是留在塵世,你會歉疚,會自責。咱們會真正幸福嗎?”
“你已經想得這麼透徹!”
“是的,我可以那麼理性地分析自己讓你幸福的可能性,也許我是學理科的。可是我沒有辦法不想你。我能做的就是,…… 遙望。那其實也是我以前在機場就作的決定。直到幾天前,我得到了你們開會的日程表,我看到上面有你的報告,我就再也沒有自制力了。我馬上訂了機票,安排了工作,就來到這裡,等你。”
“等待痛苦,但是沒有失望痛苦。等待很漫長,可畢竟有希望。我不知道我的希望是什麼,原以為我會希望你憔悴、痛苦、不幸福,象個失意的怨婦,我就有理由帶你遠走高飛了。可是那也是不可能的,要真看到你成那樣,我只會失望,甚至絕望,相見不如不見。終於,我看到了你。你沒有變成黃臉婆,你沒有變得平庸,你沒有被歲月侵蝕得失去光彩。實際上,你更加清新脫俗,更加風情萬種,更加嫵媚動人!所以,我真的不應該嫉妒你的幸福,因為你的幸福構成了魅力的一部分。”江如輝抬起頭來,透了一口氣。
盧笛呆呆地看着他,說不出話來。
江如輝的語氣平靜了下來:“而且我一看到你的眼睛,你知道嗎,你有最傳神的眼睛,我就知道我的思念是值得的。我也馬上知道,因此我必須躲開你了。你看,我躲了這麼久。來鳳凰城之前還想今天帶你去看看這一帶的沙漠的,現在也沒機會了。…… 那可真叫開闊,筆直平坦的公路望不到邊,有時候路兩邊是矮矮的灌木植物,有的地方的土壤還是紅色的,因為是萬古荒原,裡面的生命,就顯得神奇。你去了,肯定會喜歡的…… ”
“沒關係,根據你的描述,我可以想象,那景色多美。”盧笛柔腸百結。
微閉着眼,盧笛從記憶里儲存的山水畫卷里,很容易地找出了江如輝描寫的那一張,就身臨其境一般,語調自然地充滿了感情:“傍晚的時候肯定是彩霞滿天,前後幾百里沒有人煙,只有長風浩蕩,落日渾圓。坐在車裡,敬畏,震驚,感動,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驚動了天地的神靈,或者冒犯了大自然的偉大。…… 是不是這樣的? ”
江如輝呆呆地看着盧笛:“盧笛,你的想象力也與眾不同!”
“謝謝。”盧笛再沿着記憶的甬道搜索,就找到了那天坐在江如輝車裡去飯店的感覺,她的眼裡就充滿了夢幻的光彩,夢囈般地低語:“我相信,車子開在那樣的路上,真的象上天之路!”
江如輝忍不住用英語低叫一聲:“天!你的眼睛真的能殺人!”眉頭微蹙,又用玩笑的口吻:“知道嗎?自從那次畫展,你的殺人之箭,就擊中了我!當然我也不甘心那麼容易俯首稱臣。那天畫展回去以後,我就反覆問自己,難道我真是一見鍾情嗎?我尋覓了多年,絕望得幾乎要放棄的時候,難道就讓我找到了嗎?還偏偏是個可望而不可即的人?所以,我拒絕投降,要開展自救活動。我急於再見你,解開你的謎。可是我越跟你接觸,就陷得越深。記得那天我在圖書館,一晚上就坐着看你。看到你心無旁婺的沉靜,也看到你捧着“新華文摘”落淚,…… ”
盧笛好象做壞事給人當場抓住一樣,羞得頭都抬不起來:“真沒想到,你那麼沒有紳士風度,太不光明磊落了!”
江如輝沒理會她的指責:“當時我就想,在這個物慾橫流的現實社會裡,象這樣為一篇文章感動得流淚的小女人是稀有的了。不管外面風霜雪雨,在家裡守着多情善感的小女人,風花雪月,該是怎樣的幸福?結果呢,我越想拔箭,中毒就越深。你真的殺了我了!”等了一下,他輕輕喊一聲:“盧笛,你如果不能救我,就不應該殺我!”
盧笛想轉移這沉重的話題,就故作輕鬆地誇張說:“你呢,你的能殺人的眼睛,還有你的糖衣炮彈,肯定殺人如麻吧?”
江如輝眼裡閃過驚喜:“謝謝!我把你前半句話當作恭維,後半句就忽略不計了。”他又專注地盯着盧笛,正色說道:“不過,有沒有想過,你我都是“殺手”,象那句英語說的,一個殺手,才最知另一個殺手。想想看,一對知己知彼的“殺手”,真的不能有一個天天廝殺的機會嗎?我是說,再考慮一下?”
“你知道,我已經沒有考慮的權利了。事實上,也許我今天晚上都不應該來的。”盧笛垂下眼帘,避開他眼中的熱力。
“撇開先來後到的因素,他,真的比我更 …… 合適嗎?”
“你知道,不是這個問題。”
江如輝深嘆了口氣:“我知道,我七年前就已經知道。我就是忍不住想問你。實在是…… 不甘心。”
又是“當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的旋律!盧笛這才注意到,今天晚上,這個曲子竟反反覆覆,放了一晚上了。
“這音樂怎麼回事?是你?”盧笛指指服務台的方向。
“你知道,在美國,金錢幾乎是萬能的,最多再用一點心思。我以前以為有愛就可以有一切,現在知道愛也並不是萬能的,…… ”江如輝語調里有些傷感。
“我確實欣賞你所有的心思。”盧笛用英語說。
“有你這句話,我的心思也就沒有白費。”江如輝深深地凝望着她。
這樣的深情,這樣的音樂,這樣的目光!此刻,盧笛願意就在他的目光里,象一朵嬌艷的玫瑰,一瓣一瓣,盡情綻放。
咖啡館十一點半就關了。
走到門口的時候,江如輝頗費躊躇地沉吟了一下:“到外面走走,好不好?”
外面,是星光燦爛。盧笛不知道這些星,哪些屬於銀河系,哪些屬於太陽系,除此之外,又還有多少星系。宇宙,竟幾乎是無窮無盡的。地球,不過是宇宙里的一粒塵屑,那麼人呢?連沙漠裡的植物都比不上,那些植物存在了起碼千百年吧。人的存在,都是一瞬,只有天地永恆。盧笛突然覺得虛弱無力。
“ 在想什麼?”江如輝輕輕問她。
“宇宙多麼廣大,人,又是多麼渺小。”
江如輝目不轉睛地望着她,喃喃低語:“盧笛,七年了,你還是這麼純情!”情不自禁,就去拉盧笛的手。
剛一觸碰他的手,盧笛象電流穿過般微顫了一下。
“天!你真的純潔得象個小姑娘,好象沒有拉過第二個人的手 …… ”
盧笛突然有些負氣,脫口而出:“你呢?肯定拉了很多人的手了?!”
江如輝不可置信地瞪視着盧笛,眼中倏然閃着激動驚喜的光彩:“我從沒期望過能讓你吃醋! 你是在吃醋嗎?”眼光又捉邪地閃了閃,換成英語:“你知不知道,你的語調象個…… 小妻子?”
盧笛驚駭,臉紅到了耳根,也用英語:“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嫁給我,你什麼醋也不用吃,我會補償你!”江如輝把盧笛的雙手壓到自己胸口上,雙臂輕輕地環住盧笛的肩:“你感覺一下,七年來,這裡面跳的是同一個聲音,盧笛,盧笛,盧笛!”
“所以,即使現在,你也不用吃醋,因為沒人能替代你!”
盧笛的雙眼掙脫不了他的眼睛。這雙眼睛,是她夢中難忘的星辰啊。
她願意在這一刻的星光下,沉沉睡去,長眠不醒。
盧笛應該是在夢中。男性的雄渾又溫柔的氣息,揉和着一絲絲粗獷神秘的煙味,象海浪席捲過來,擊得她站立不穩。江如輝灼熱濕潤的嘴唇先停在盧笛的額頭上,再慢慢地滑下臉頰,象火一樣燒灼着肌膚,使她隱隱生痛。而海浪,還在鋪天蓋地地涌過來,甜蜜得讓她心悸,一種深深沉入海底的期待,讓她忍不住地輕顫了一下。江如輝的嘴唇就猝然偏離了原來的行進方向,滑過臉頰,停在了盧笛的鬢邊。一下擁緊了她,江如輝重重地嘆了口氣,喘息的、低低的喃喃而語:“盧笛,你為什麼要這麼純潔,這麼傳統?為什麼不騙騙我說你不幸福?”雙臂鬆了松,江如輝等呼吸平順了些,才啞聲接下去:“盧笛,盧笛,我喜歡你的純潔,喜歡你的傳統,喜歡看到你幸福!”
後來江如輝就那麼一個姿勢擁着她,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
“冷嗎?”江如輝生怕驚動她一樣,輕輕發問。
“不。”盧笛依在他胸前,聽着那有力的心跳,不想移步。如果象當年龐貝城那樣的火山在這時爆發,那麼,這是她願意沉睡百年的姿勢。
“讓我送你回去吧!”江如輝低沉果斷的聲音。
依稀仿佛,是在江如輝的臂彎里,游過一趟星河,盧笛才被護降到了自己的房門前。
盧笛用電子卡開了門,走進去,江如輝卻站在半開的門外,玉樹臨風,紋絲不動。
盧笛探詢地轉身看着他。
“我不能進去 ,…… 我怕自己…… 再沒有勇氣離開。”江如輝窘迫地望望腳尖。
盧笛這才注意到,不知什麼時候,他的唇下咬出了一排清晰的牙印。她恍然,那是“勇氣”拼搏的印跡。
盧笛臉更紅了,嫣然如醉,雙眼迷離:“那麼,明天見?“
“明天見!”江如輝伸出手去,輕輕地捧住盧笛的臉,深深長長地看着她,好象要把她刻在心底。
“晚安!…… 你先關門吧。”江如輝決然地抽回手。
盧笛後來熟睡中,是被一種很大的響聲吵醒的。睜開眼睛,盧笛茫茫然不知身在何處,桌子,穿衣鏡,半開的窗簾,窗外明亮的天色,分辨了好一會才看出,是賓館的早晨,也是個平常的早晨,床頭柜上的電話,正在發出一陣一陣的鈴聲。她拿起電話。
“睡美人,起來沒有?昨天晚上有沒有想我?”是楊傑溫柔的聲音。
“沒有!”盧笛猶豫一下,口氣卻是刁蠻的。
“我可是想你了。我以前自己出去開會倒也沒想得這麼厲害。現在留下我自己睡在咱們的床上,我覺得床特別空。幸虧你還留了這件睡衣,上面有你熱乎乎的香味。唉,算算還有三天,你才能回來,真是度日如年!等你回來,我就老了五歲了,可別不認識我了。這日子好難過。我天天躲着我的研究生,怕他們來找我討論,我哪有心思理他們。唉,我現在怎麼越來越離不開你了。小時候我還想當兵的,幸虧不是戰爭年代,看來我是當不成軍人的。…… ” 楊傑誇張地唉聲嘆氣。
“不是說,國內團營級以上幹部是可以帶家屬的嗎?”盧笛提醒了一句。
“那我就一定把你帶上。”楊傑好象舒了口氣。“我昨晚又沒睡好,今天早晨四點就醒了。今天我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門上貼了請勿打攪。我也沒心思寫那基金申請報告,等你回來吧。…… ”
“你不是找藉口偷懶吧?”盧笛有點好笑。 楊傑每年的幾個基金申請總是一拖再拖,等到最後一分鐘,變成周末加班。往年都是手寫,再讓白人秘書凱洛琳打印,去年有一次楊傑玩新花樣,對着數碼錄音筒口述代替手寫,再給凱洛琳打字,結果凱洛琳專業詞聽不懂,一籌莫展,盧笛一起幫忙,才算有驚無險地把申請完成。
楊傑長吁短嘆:“怪不得那愛德華七世,還是八世啊?好象叫溫莎公爵的,不管他。那人不愛江山愛美人,我堅決支持他的決定!不過,對他的審美觀實在不能贊同,他的美人,要身材沒身材,要氣質沒氣質。…… ”
“有一項情投意合就夠了嘛。”
“當然,那傢伙沒我幸運,只有情投意合,我可是什麼都有的。我真的越想越幸運。再告訴我一遍,笛笛,當年我也沒有王子的城堡,你怎麼會選上我的?”
“現在都忘掉了!”盧笛耍賴。
“你以前不是說喜歡我的油嘴滑舌,喜歡我不知天高地厚的驕狂,還有我的勇氣和自信嗎?當年我真是初生牛犢。現在我再想想,我現在的自信並不是我有多少好,而是你的愛,讓我覺得英雄氣概,豪氣萬千。有人說好女人是一座學校,笛笛,你是最好的學校!是你,才造就了今天的我。現在我相信,克林頓要不是喜拉莉,是絕對當不成總統的。…… ”
“可別告訴我,喜拉莉能把任何一個加油站工人培養成總統!”
楊傑在電話那邊哈哈大笑,過一會才想起來:“哦,你該去吃飯了吧。多吃點,可不要趁機節食什麼的。”盧笛雖然苗條勻稱,離當今流行的“露骨”之瘦是有差距的,特別平時聽女伴們都說有節食計劃時,想想自己吃得隨心所欲,就有些過意不去,回家就跟楊傑提起,也許也要少吃點。楊傑總是很霸道地不許她少吃,而且盧笛每宣稱一次就導致好幾頓被關照着多吃,真是適得其反。所以盧笛有次玩笑說只能乘楊傑不在跟前的時候才有節食的機會。
“可不許瘦掉,你回來我要仔細檢查的, …… ”楊傑的語調又嘻皮起來。
“反對!有性騷擾嫌疑!”盧笛用英語模仿美國法庭上的律師。
“反對無效!通常情況下,我鼓勵這樣的性騷擾,特別考慮到一個事實,就是我能覺察到另一方有欣賞的成分。”楊傑用英語模仿法官的語氣。
“真是昏庸法官,自說自話!”盧笛忍俊不禁。
“跟自己老婆還要整天高唱革命歌曲啊?要是我每天說“啊,讓我們維持純潔的友誼吧!”你非跟我離婚不可。再說,結婚這麼多年還這麼迷戀你,也不表揚鼓勵一番?”
“再鼓勵你,非成二流子了。說話都帶色,大灰狼一隻!”
“好,我是一隻忠心耿耿的大灰狼,永遠只盯着一隻羊。……”楊傑模仿着“北方的狼”的唱腔,哼了兩句。 “笛笛,今天有空出去了嗎?出去的話儘量去人多的地方,千萬別只跟蘇曉梅兩個人,有男同胞同行,壞人就不會起歹念了。”
“成天壞人壞人,哪有那麼多壞人嘛!只有你才變壞了。…… ”盧笛佯嗔着。
“好好,見了我老婆,壞人全洗手不干,立地成佛了!這倒讓我想起個故事,講給你聽聽吧。話說有這麼一次,兩軍對壘、正是箭在弦上待發的時候,一個很美麗的女孩走了過去,怎麼個美法,用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來比都太俗氣,我就不形容了,給聽眾一點想象的餘地。這女孩難道不知道危險?因為那戰場正好是在鮮花盛開的草原上,所以她根本沒看見什麼戰火,只看見花啊草啊,她一邊彎腰去欣賞野花,一邊嘴裡還在吟誦着“啊,春天來了!”諸如此類的古詩,還有她自己寫的詩,我沒記住,時間有限,我也就不詳細講了。反正她一出現,唰唰,所有的目光就全部轉了過去,人們先是發呆,然後一片驚呼:仙女!仙女!再後來,只聽得稀里嘩啦,哐當哐當, …… ”楊傑繪聲繪色,象說書。
“那都什麼聲音哪?”盧笛聽他瞎編得起勁,忍住笑,好奇地聽下去。
“放下武器的放下武器,下馬的下馬,然後就跑對面陣營里握手言和去了,一邊互相擁抱一邊紛紛說:怎麼從來不知道咱們是在這麼美好的仙境,怎麼好意思打仗呢!咱立馬回家,也去讀詩寫詞,風花雪月起來!故事完了,好了,現在你也知道那女孩就是你了。”
要在平時,這麼荒誕離奇的瞎編亂造,盧笛要笑得肚子疼,再怨他哄人也不打草稿的,這一會兒想笑,眼裡卻有水氣悄悄漫了上來。
“結果呢,世界上就只有我這個壞人,還是好人變的。不過,當今不是有種說法,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對不對?笛笛,喜歡大灰狼嗎?我是說,你愛我的,是不是? ”
“我愛你!”
放下電話,盧笛想起夢境般的昨晚,相隔才幾小時,真實和虛幻,恍如隔世。
不知誰說過,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對於盧笛來說,要全心全意地愛一個人,或者一心一意地不愛一個人,是要有一點意志的。
盧笛知道,是再次動用“意志”、委以重任的時候了。盧笛決定把尚方慧劍交給“意志”,由他掌管自己的手和腳,還有五感官。
可惜第六感是隱形的,沒有管住。因為盧笛剛到餐廳,第六感就開始怯生生地嘀咕:“今天好象不對頭耶,特別冷清呢。”
“意志”冷冷地睃了一眼,第六感嚇得閉了嘴。
不過,第六感沒有放棄,在會場裡避開“意志”冷峻的臉,又報告了一句:“我說,江如輝好象不在這裡!”
盧笛能聽到“意志”的粗嗓門在怒吼:“走自己的路,別管別人怎麼走!”
到下午,第六感已經越來越頻繁地報告,聲音也響起來了:“反正我知道,江如輝真的不在這賓館裡。”而盧笛的“情感”大臣,夾在一群起鬨的大臣里,也開始發難:“我說,江如輝昨天可是沒有不見面的意思的,今天人影不見,是怎麼回事,你總要搞清楚吧?再怎麼絕情,也不能漠不關心到這個程度吧?”“意志”疲憊不堪地應付着局面:“盧笛,你能不能不要再管別人的行為思想!”“情感”冷冷地說:“真的是生死不管?”“意志”終於閉上一隻眼:“最後一次的關注,記住!”
盧笛去了前台,向一個很精神的叫克里斯的西班牙裔小伙子詢問江如輝住在哪個房間,把江如輝的姓拼給他聽。
克里斯查了電腦,說江如輝原住3012,早晨已經退房離開了。
他走了?盧笛呆在那裡。
克里斯看看盧笛佩戴的會議名字牌:“盧小姐,請問你是不是住5039?”盧笛說是的。
“這有你的一個字條。”
盧笛謝了克里斯,慢慢走向靠窗的沙發前,一邊展開手裡的賓館便箋,是龍飛鳳舞的幾大張:“盧笛:沒忍心告訴你,我今天就走。雖然公司是有重要會議,但什麼也沒有你重要,只要我取消,任何安排都可以的。我只是成心以此給自己一個限制,不給自己跟你太多獨處的時間,因為我實在不信任自己的控制能力。特別是在這樣良辰美景的世外桃源,我確實沒有把握能控制自己。那天大廳一見,我就意識到自己的狂熱,我那麼想要守在你身邊,每時每刻!我發瘋般地希望擁有天長地久,每一個朝朝暮暮!正因為這樣,我不能讓你因為一朝一夕的忘情,而愧疚和不安終生。我是個敢做敢為的人,我甚至可以拋棄傳統和一切。因了你的傳統,我必須有所不做,有所不為。我不怨你的傳統,不怨你所有的躲避,你的矛盾也證明你的用情之深。實際上我因此更加珍視你。
也許有人會認為我至今一無所有。其實世上沒有絕對的“得”和“失”,也沒人能為“擁有”定個標準。就象我發現了寶藏,即使遲了一步,不能世俗地“擁有”寶藏。可是我可以一生守望!比起別的一生沒見過寶藏的人們,我是不是富有很多?為此,我心懷感激。如果你我註定要象兩顆星,一開始就隔着銀河,咫尺也是天涯。但是,反過來想,天涯也是咫尺!我已經很滿足。
如果你不能許諾我一個未來,那麼請一定答應我多多珍重!可不可以,用青春不老作為我們的盟約?讓我任何時候都可以放心又驕傲地告訴自己,我的最愛,活色生香,風采依然,再讀千萬遍,也不會厭倦!
江如輝 草於凌晨”
盧笛望向窗外。為什麼,窗外的景致,今天這樣黯淡?仙人掌和石頭,竟然如此荒涼?一個城市,因為少了一個人,就成了了無生機、空虛寂寞的一座空城?
盧笛挪向江如輝那天坐過的臨窗沙發,虛脫一樣,軟軟地沉了下去,雙臂撲到沙發靠背上,把頭埋進胳膊。有熱辣辣的淚流,慢慢濡濕了雙袖。盧笛把手裡的信紙貼到了唇邊,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輕輕叫出了一個名字:“江如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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