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時代 |
送交者: 何晴 2003年07月23日18:23:17 於 [加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
塑料時代 ----獻給我永遠的H。 1 我坐在台階上吃糖的時候,H走了過來。那天他穿着一身奶白色的西裝,打了一條顯眼的大紅領帶,頭髮長長的有點天然曲。後來每當我向他提起這第一眼的印象的時候他總是極力否認,我想是因為在21世紀的今天這套行頭實在很老土,可是誰也說不清在8年前是否很時髦。我和H經常為了一些記憶中的事爭吵,甚至打架,他認為我很糊塗很健忘,所以他總是極力否認我提到的過去的一切。比如我說我記得他曾在8年前給我的信里寫過,他以後要生一個男孩子,然後教他鍛煉身體,把他培養成真正的男人。可是,他卻說這些是我臆想的。其實,每個人在回憶的時候都是容易記住對方的特徵和事情而忘掉自己的,我就從來不記得自己寫過什麼,可是H不接受我的這個理論。 在我的記憶里我和H在8年前都是愚昧的,仿佛智慧沒有開化。我們總是在生活的時候覺得自己很聰明,可是等到這段生活走過了以後再回頭看,就會覺得自己做了許多愚蠢的事。這就像在濃霧裡走路,走的時候自以為向着目的地的方向,可是等霧散開以後就發現自己到了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地方。 那天,H對我說,他想和我交個朋友。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和我交朋友,因為我還是個小孩子,長得也不好看。我的長長的枯黃的頭髮披在肩上,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一條白色的褲子,毛衣的腋窩處還有一個洞,因為這個洞,我一直不敢把手抬高,比如分手的時候不敢揮手。我坐在台階上吃糖,但H說他看到我在抽煙。如果按照我的理論,應該是他記得更確切一些,可我又仿佛記得那天我的嘴周圍黏糊糊的全是糖汁和口水。H說他一看到我就喜歡我了,他已經跟了我一天,知道我住在這兒,昨天傍晚我也坐在院子外的這個石台階上看天空。在我自己的回憶里我那時極力想模仿大人的樣子是很白痴的,我冷冷地對他說,是嗎?這時候我表姐在屋子裡叫我進去吃飯,她走出來了,看到H就走過去和他說話。 我坐在台階上抬起頭看着表姐的背影和H的正面,他們的身影顯得特別高大,這是兩個成人的身體。表姐的頭髮黑黑長長,她一邊向H說話一邊撩撥自己的髮絲,她穿着一條淡藍色印了好多碎花的窄腳管牛仔褲,褲管下是一雙細跟尖頭皮鞋,一件綠色的運動衣,那身衣服在今天看來也很老土。H幾乎沒有說話,他只是笑。他笑的時候眉頭有點皺起來,很可愛。但H又說,他的眉頭在那時侯從來不皺,後來皺是因為學我。他說我在說話的時候、接吻的時候、笑的時候、做愛的時候眉頭總會微微皺起來,像個受委屈的孩子,他看着我慢慢也傳染了皺眉頭的習慣,但在和表姐說話的時候他只是笑。 我發現在8年後我們所有的話題只有對於回憶無止境的糾纏、分析和爭論了,生命似乎在某天不再發展新的內容,只是無止境的重複。或者說它發展的速度永遠也趕不上回憶的速度。又比如說,我記得曾問他和F上過床沒有。他顯出怕受譴責的樣子沒有說話。我忽然興奮起來了,大叫說你和她上床了!我推他捶他,他還是只是含蓄的微笑。在那個時候我剛上高中,對於上過床的男人女人都很崇拜。可是後來他又說,他從來沒有碰過F,他說F要他,但他不要她。我說那你為什麼騙我呢。我不知道該為他在我身上付出的男人的貞操高興還是不高興。他說那天他說了他沒有的,是我後來亂想想成他們幹了的。我說我記得很清楚,把每一個細節包括停頓標點都說了出來,他還是搖頭。於是那天我為了我們有悖的記憶哭起來了。他很納悶問我第一次和我做愛不好嗎,難道我喜歡在我之前有一個F嗎。 F成了我的一個噩夢。後來我遠遠的見到F,她身材高挑,長着一張醒目的像香腸一樣的紅色大嘴,染着黃頭髮,穿着黑色皮短褲,踩着一雙黑色高幫皮靴,挽着身邊的一個高個子男人在我面前走過。當時,我立馬被她趾高氣揚的模樣打敗,在那家超市門口傷心極了。我躺在床上一邊抽煙,一邊想象F穿着黑色的內衣在一個凌亂的房間裡和H做愛,H在她身上以音響里的節奏搖擺。那種致命的想象像一個埋在我身體裡的毒牙後來就發作出來了,我也變成了一個壞女孩。我抽許多的煙、喝許多的酒、交許多的男朋友,我也把頭髮染成了紅色,以致父母氣得聲稱要把它剃光。我曾立志要成為一個像F那樣的女人,雖然H並不喜歡她。可是,不久的將來我就發現,我的嘴不夠醒目,皮膚太稚嫩,身材太瘦小,聲音太纖細,當我明白我永遠也不可能成為F那種女人的時候我真的很絕望。 我第一次見到H是在寒假裡的一個下午,陽光和煦地照在我粘滿糖汁的臉上,像一塊剛從暖爐里取出來的溫暖乾燥的手帕。那年我剛上初一,H剛工作。他是一個倉庫的管理員,平時都穿着髒兮兮的工作汗衫,可是那天他卻穿着西裝。我一開始不願意理睬他,因為不喜歡那件奶白色的西裝配一根紅色的領帶,這讓他看來像個小丑。可是,當我看到他穿着洗得褪色的牛仔褲和白汗衫的時候我就愛上他了。H的倉庫很大,有六間。他曾把它打開來給我看,裡面有嶄新的摩托車、冰箱和各種電器,他告訴我這些東西都是他搬進去的,他用一根粗麻繩把一個和他人一樣高的冰箱五花大綁然後屏住氣就把它抗到了背上。H偷偷地帶我去看完他的倉庫,出來站在一個小花圃前面。這是一個砌在牆邊的小得可憐的花圃,只種着幾株美人蕉和月季花。他指着月季說那是玫瑰。我說這和我家的月季一個樣,只是這幾株顏色是深紅的。他說顏色深紅的就是玫瑰呀。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指着一個花苞認真地說他已經向他的同事老驢預定了它,老驢保證不會迫害它,他每天都來看它,等到它長大後就把它送給我。他說那些話的時候他的同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老驢從門衛室的窗口探出頭,叼着煙對我們笑。 在那朵和月季一模一樣的玫瑰以前,我從來沒有收到誰給我的花。可是一個星期後,H告訴我那朵花也被老驢采了。那天晚上他和老驢在門衛室里喝酒,老驢和他老婆吵架了,喝了很多黃酒。他喝得跌跌撞撞地到花圃里去撒尿,回來邊拉拉練邊從身後掏出那朵深紅色的玫瑰,把它插在H的酒杯里眼神錯亂地打着嗝說,送給你。為了那朵花,H想揍老驢一頓,可是老驢哭起來了,軟綿綿地直往H身上倒,H提起拳頭拍拍他的肩膀又放下了。為了那朵花,老驢開始叫老驢,在這以前他叫老李。 老驢本來叫老李,他當了一輩子的國營倉庫門衛,只有小學文憑。據說他讀了三年五年級第三年終於升了上去。辛辛苦苦畢業了以後就到了這個倉庫里看門搬貨,一干就是三十多年。直到三十多年後又來了一個新同事,一個年輕的小伙子H,他和H喜歡互稱同事,他們希望這樣能突出他們的工作的某種正經性。等到98年下崗風吹到這個沿海小鎮的時候,關於門衛留兩個人是資源浪費的說法傳得紛紛揚揚。老驢的老婆天天和他吵架,老驢心情鬱悶,垂頭喪氣,每天遇到H的目光也躲閃得很不自然,有人說他從那時起再也硬不起來了。那天當他把那朵月季花摘下來眼光錯亂地插在H的酒杯里的時候,除了說“送給你”以外,據說還說了另一句,“我再也挺不起來了。”但那樣的傳言又是沒有根據的,因為H沒有說過,在場沒有別人還有誰聽到了呢。 可是,兩個月後下崗的是H。那天老驢致了半小時的哀悼,在H收拾東西走後,他擴了幾下胸竟吹起口哨把手掏向褲襠去花圃前快活地澆水了。
2 在我寫下我的經歷之前,我曾為這部小說的名字苦惱過好久。許多人都知道有個作家叫王小波,他寫過《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和《黑鐵時代》。我一直在推敲如果不是英年早逝那他接下來會寫什麼呢,我一直以為是《灰石時代》,不過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這只能是《塑料時代》。因為在他去世後這個時代已經失去了某種自然界本來的質量,變得無比輕靈、疲軟、鮮艷、帶氣味、不真實、污染環境,除了塑料,我想不出這世界還可能有其他什麼主要組成成分。這是一個人類在工廠里加工後的時代,包括我的愛情,都再也經不起火焰、溫度、日曬、雨淋、遺棄,充滿了猶如化合物般的香水味。 我很愛H,如果這句話在我寫完這個故事前還沒有失效的話。在塑料時代裡我們所有的人都不要太相信自己,連我們每天用的水杯、書本、電腦、化妝品都可以用一些簡單的分子合成再造的話,為什麼我們這樣相信自己是天然的呢? 於是懷疑的時候,我比較相信酒。什麼時候開始喝許多酒也記不確切了,也許就在老驢采掉我的玫瑰以後,他那天晚上靠在H身上哭了好久,把H的肩膀想象成他那個虎背熊腰的老婆的胸脯。每個人在喝醉酒後都有不同的表現,有些人會咧開嘴哈哈大笑,直到口水淌下來,有些人會哇哇大哭,就像老驢,有些人會唱歌,有些人會絮絮叨叨說許多話。而我喝醉以後各種表現都有,我總是會重複着追着笑着問別人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然後自言自語嘻嘻哈哈,像個神經錯亂的人,可是每次到最後我必定會抹着眼淚坐在地上安安靜靜哭起來,像個小孩子。在這種時候我的眉頭就舒展開來,覺得心情舒暢,於是我開始酗酒。和H在一起的日子我醉酒後哭的時候他總是很納悶,他覺得生活是那樣美好根本不值得這樣揮霍身體裡的一點水份,而我只是覺得能在喝完酒後哭很幸福,不然我總是堅硬和麻木得像一塊石頭,根本不會流眼淚,以致在沒有接觸大量酒精的那幾年我的身體裡已經在鬧洪災了。喝醉酒後的第二天早晨我總是眼睛浮腫的站起來覺得頭暈目眩,然後呼嘯一聲又倒下去了,於是我也有了足夠的理由讓自己在上床前不洗澡,並逃掉大學裡上午所有的課。 H在一開始看到我的眼淚的時候總是會俯上來像一隻小狗一樣舔掉我的眼淚,問我為什麼哭,可當有一天他發現這只是一種生理反應,我在其中得到一種像高潮一樣的快感的時候就再也不理我了。他吃完後打了個飽嗝就走了。 但H也並不是完全這樣無情。我還記得那個深夜,我們在路邊的大排擋只吃了兩個菜,卻喝了好多酒。喝到一半我忽然站起來就往外走,我穿過無數在我眼前高速旋轉着的熱氣騰騰的菜盆、紅通通的臉龐、翹起嘴唇的油嘴、捲起褲管伸到路中間的毛腿……我在它們中間跌跌撞撞地穿過、前進,一走到空氣冷靜的黑夜的大街上,就捂住臉蹲在臭水溝邊哭起來了。H好久才追出來,他後來解釋說是因為店主要他付了帳再走,我那時已經哭了好久,用手背抹了一臉的眼淚和油膩。H像拔蘿蔔一樣想把我拖離那個臭水溝,因為它散發着陣陣惡臭,而我死皮賴臉地蹲在它旁邊對着它哭,眼淚都掉在裡面。H一直站在旁邊等我,我不知道他等了多久,只知道我忽然覺得蹲累了,就站起來往馬路上走去。他默默跟在我後面,我幾次回頭都能看到他皺着眉頭雙手抱在胸前跟着我,而我在前面瘋瘋癲癲地跳着走着…… 以後H問我,那天為什麼要哭,我記得好象說我忽然覺得那個大排擋很氣悶很熱,叫我透不過氣來,我一時感覺我的胸口有許多東西要爆發出來,我不知道那就是眼淚。但是後來當我又哭的時候,H卻說我是感到孤獨了。他說我那天不停對他說,我害怕那麼多男人和女人同時發出吃東西的聲音,我感到這種場合很孤獨,沒有人會再愛我了。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不是說過這樣沒有邏輯的話,但是以後不管我遇到什麼樣的男人,我都希望他能在我喝醉酒的時候像H一樣陪我站在臭水溝邊抽煙,而不是捂着鼻子逃也似的走了。喝完酒後能一起忍受臭味沖天也許也是一種同甘共苦。 如果酗酒一定要有一個後果,那就是我看到我的肚皮越來越大,裡面咕咚咕咚搖晃着許多水,上完廁所再也系不緊褲帶。有一天,我忽然胃痛難忍,臉色慘白,額頭冒着冷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的同學急忙把我送到醫院。才知道是胃酸過多。那個瘦瘦高高的醫生讓我儘量把嘴張大,那時侯我疼痛得眼淚在眼睛裡打轉,任他擺布。他把一根管子插入我的嘴裡,好長的管子一直往下伸,一直到達我的胃,他的那隻像洗的褪色的手套的手也塞滿了我整張嘴。忽然,我聽到嘩嘩嘩的聲音,急忙推開他,低下頭在自己的腳邊吐了一地,全是發臭的酒精。於是,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天天喝那麼多酒了。 不過,如果你認識我,你就會知道以上一切都是我在胡編亂造,我是那樣在乎自己的容貌,酒精使我長青春痘,皮膚粗糙,發胖,頭髮斷裂,眼睛浮腫,在我意識到這些的時候已經戒了酒。關於那次胃酸過剩的經歷其實是H的,我幾天后看到他,他臉色發青發白,頭髮蓬亂,他說那根管子插入他的上半身的時候他真的難過的要死,下次他寧可肚子撐破也不願再把嘴張那麼大了。我經常把別人的故事當成自己的,或者晚上躺在床上看着上鋪的簡陋的床底把它想象成一個豪華的天花板,我是F,等待着一個即將上床的陌生男人。這些是因為我有豐富的想象力,從而註定我以後會寫許多好看的小說。我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寫作,它能讓我活在自己幻想的F和H的世界裡。可是從三年前起我不再給H看我的小說了,因為有一次他對我大發雷霆問我為什麼小說里的女主人公都是那樣的女人,我說不上來為什麼,也許這樣小說更好看些,也許藏在我的小女孩外表下的是F那樣的放縱的靈魂。
其實,我和H從來沒有開始過。因為遇到他的那天,我是到我外地的表姐家玩,在他和搭訕的第二天我就回到家鄉去了,我們從來沒有在一個城市裡生活過,所以我和H怎麼可能有一個所謂的開始和結束呢? 但轉折在於那天表姐和他講話發現他是她男朋友的哥們,於是他們聊得很開心,結果是她把我的地址告訴了H。我回到家鄉後H就給我寫信,我邊剝糖邊喜滋滋地看着我生命中的第一封情書。H那時侯就像一個詩人,他從來沒有寫過詩談過詩,但他的信上總是畫滿了一大堆動物,小鳥小兔小豬小熊,他說那些都是我。 我和H第二次見面是在第一次的三年後,那天我緊張得坐立不安。那是個江南的酷暑,我騎自行車出門了,那時我已經剪了我的頭髮,短髮垂至唇邊。比以前白了一些豐滿了一些。我穿着綠色的汗衫,牛仔褲,這些都是我在記憶里拼命翻找出來的當年表姐的裝束,我有種模仿記憶里的一切的癖好,比如我後來模仿F。盛夏的下午公園裡空蕩蕩,我們走到一張長椅上坐下來,那隻金屬長椅被太陽曬的滾燙,隔着厚厚的牛仔褲烤着我的屁股,以致我後來一直在屁股上長痱子。我們坐在明晃晃的太陽里,面帶微笑,半天不說一句話只是互相笑笑目光投射開去,面前是一個被曬得滾燙的湖,頭頂有幾根飄動的柳枝投下幾絲陰影。我看到他的手就放在離我的手有10公分的地方,我看着他的手指纖長漂亮,可是離我的手卻那麼遠。 那天H說他五年後可能會調到銷售部去,可能會升為主任,背後的潛台詞是有一些夠結婚的錢,可能有房子,會有一個老婆。我那時還不知道我將來會變成誰,會去哪兒,但我們仿佛都看到一種像錢幣一樣在湖裡閃爍的希望。可是第二年,H卻下崗了。有人說如果在那個關鍵時刻H或他的父母能在領導面前表現稍微“好”一點,也許就會是另外一回事,可是,誰又會表現得比老驢的老婆“好”呢。從這點上看,她那個階段雖然一天到晚和老驢吵架罵他不爭氣沒出息,可真實目的還是為了讓老驢在別人面前表現出絕望的神情,以麻痹對手,掩護她把家當變賣送到領導家裡去。於是,故事的進展被這個有心計的婆娘給篡改了。說不定,當初老驢和H喝酒的時候說的那句“我再也挺不起來了”也是他老婆傳出來的,那句話真是有分量,立時使其他同事都對老驢充滿了憐憫和同情。當領導拍着H的肩語重心長地說,年輕人嘛,應該出去闖一闖時,也是附和聲不斷。可是,老驢呢,當他送走H,在花圃面前快活地撒尿的時候,他還以為是佛祖保佑了他呢。 這是我和H的第二次見面,接着我又被送到了另一地的另一所學校讀高中,於是就把H給淡忘了。在那個地方,我不是我,而是小彝。當然,你們現在也許都對這個名字不在意,但很快你們就會發現這和我根本不是同一個人。我們總是希望和努力使自己能越長越好看,可是,等我們真的好看了,卻又不是自己了。美國一個叫亨利·米勒的人說過他那輩子從來沒有成為過他自己。於是,有些人也許想糾纏如果我們不是自己那又是誰呢。我並不知道你會是誰,但我知道我是小彝,是F,惟獨不是我自己。 小彝走路低着頭,走得很快,從來不笑,這點有些像我。她的頭髮垂到唇角,本來消瘦而蠟黃的臉色變的白皙而紅潤了,眼睛很亮,不再那麼骨瘦伶仃。這完全是脫胎換骨。她一直是班裡的語文課代表,穿着校服,捧着許多作業本走在校園裡。她推開老師的門,發現許多男老師在裡面說話,有的坐着,有的靠在寫字檯上都在抽煙,煙霧瀰漫了整個辦公室。小彝撥開濃濃煙霧,像在倫敦街頭尋路一樣摸到語文老師的辦公桌把本子放在上面就劇烈地咳嗽着跑出來了。這說明她的身體裡從來沒有接過什麼香煙的疫苗,從來沒有和許多陌生的抽煙男人接過吻,從來沒有在滿是煙霧的房間裡睡過覺。小彝討厭別人抽煙,就像討厭髒話一樣。 小彝很少說自己,於是她的朋友也從來不知道有一個叫H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似乎誰都把H忘了,他從此不需要再在我們的塑料質地的時代裡出現。可是,當小彝晚上躺在床上看着上鋪的床底的時候,她就覺得黑暗裡浮起一張男人的臉,無比柔弱的。堅強的記憶致使一個人的影子在另一個人的生命中反反覆覆地出現。於是,她舉起手想放到嘴邊,卻忽然發現自己的手指間什麼也沒有。那時侯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需要的是一支三年前和三年後的煙,她只是爬起來喝水,在黑暗中她的頭撞到了桌角,發出沉悶的一聲。於是,宿舍里忽然發出各種聲音,有人翻身,有人打呼,有人說夢話,有人磨牙……
在K中的日子裡,我患了很多的疾病,比如說精神渙散症、憂鬱症、孤僻症。我總是心不在焉,對什麼都無法集中精力,經常忘記要做的事情,丟失東西,走神。我經常在課上忽然之間醒悟過來,我正是坐在小彝的課桌上,在上課。可是,我遠不如小彝那麼出色,我的成績中等,沒有智慧,沒有特長,我除了和小彝一樣很少說話,很少笑以外,她幾乎是我的改良版。小彝是我們學校文學社的會長,她寫小說,我也寫小說,但她還寫詩。可是我從來不寫詩,因為這讓我感覺無聊。我寫小說也只寫我自己,只有我自己才能讓我感興趣。F和我有點像,她也自私,但她只對自己的靈魂自私,她不愛她的身體把它隨意丟置。至於小彝,她永遠都在為別的東西活着,比如說一種叫理想的東西,比如說爭氣、出人頭地、遠走高飛……這些東西是無形的不實在的,她過於急功近利,這也是我有點看不起她的原因。 3 當我在一年後再見H的時候還是在外地的表姐家門口。我說我在K中已經完全把他忘了,但那天看到他的一片影子的時候我還是一眼把他的影子給認出來了。那是個冬天的陽光極好的下午,我還是坐在那個台階上曬太陽,手裡還捧着一本書。如果我沒有記錯,那是美國作家雷蒙·費德曼的書《華盛頓廣場一笑》。它在講男女主人公在華盛頓廣場邂逅,彼此記住了對方,但沒有互相留下地址,接下來他們又在一家法文書店遇到了……我讀得專心致志沉浸於情節中時忽然感到書上有一個陰影,然後很快又過去了。每次有行人經過,我都不會抬起頭來,但那次我忽然對那片陰影有種很熟悉的感覺,抬起頭,看到H已經走到前面去了。緊貼着他的身邊走着的是一個女人,和他差不多高,棕色的頭髮夾在耳後,露出白白的耳朵和脖頸,穿着緊身牛仔褲和一件男式咖啡色夾克衫。我不能說她很美,但那時我確實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去了,我根本沒有看H一眼,我太喜歡F的頭髮的顏色和那件男式夾克衫了。 於是,以前關於H所有的記憶都被嫉妒激活了。想到最後一次和H在湖邊,他的漂亮的手離我只有10公分遠,我就覺得嘴裡苦澀,我們最後確實什麼承諾都沒說,他又有什麼必要為一個已經成為小彝的我而拒絕F們呢? 那天晚上,在表姐的燈光昏暗的房間,她正把腳搭在桌上修腳指甲,我一邊喝雪碧,一邊繼續體會嘴裡的苦澀。她問我H後來給你寫信了嗎?我說寫了。她說他來找過你嗎?我說有。她點點頭。這時窗外響起了鞭炮和煙花的聲音,我從高高的小窗戶里望出去深藍的天空被照得很亮。 當我和表姐走在一條漆黑的小巷子裡的時候,忽然前面躥出一個小孩子,他的影子往地上一蹲又跑開了,地上亮起一點紅色火星。接着,漂亮的煙花噴了出來,擋在路中間,像一個四面金花的瀑布,把整條巷子都照亮了。我想如果遇到H多好,就在這時,我看到煙花的對面也隱約站着一個人,表姐碰碰我的胳膊說,嘿,多巧啊。 煙花結束後,H走了過來,他是一個人,也許正從F那兒回來,也許正要去她家,總之在我的概念里有一個F的影子與他相隨。但那時我嘴裡的苦澀還是頓然消失了,我愉快地看着他和表姐忽略我的存在說着話。 我對H說我喜歡他,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但後來我就怎麼也不相信我會愛上一個像H那樣的男人,他在這個社會裡是那樣孱弱。他在最關鍵的時候竟然輸給了只會喝酒和哭鬧的老男人老驢。這種想法的出現也是在我成為小彝以後。我希望往H體內吹氣,讓他快快成長茁壯,哪怕只是個氣球。我說我愛H,也許事實上愛的是F,我總是對那些我永遠也達到不了她們境界的女人又愛又恨。我愛F,所以我要得到H,摧毀他;我恨F,所以我要得到H,讓F永遠痛苦,成為不了我的對手。用斯丹達爾的話說這是一種“羨慕、嫉妒和軟弱的仇恨”。
早上的陽光從沒有拉攏的窗簾縫裡射進來,照在F年輕的裸體上。她睜開眼睛,看了看床頭的時間,從柔軟的潔白的床上像只猴子一樣爬了起來。昨天晚上她的情人接到他老婆的電話就連蹦帶跳地從她身邊跳起來穿好衣服趕回去了。他走的時候很匆忙的在她的額頭吻了一下,然後摸摸她的小下巴說房間錢他已經付了,讓她一個人乖乖的。F在他走後想過他回去會找什麼樣的藉口來搪塞他的老婆,會再和她做一次愛嗎,他有這個能耐嗎……不過她現在一動腦筋就覺得很累,所以她還沒開始想第二個問題就睡着了。 F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外面的陽光刺痛她的眼睛和肌膚,她住在八樓的房間,往窗下可以望到咖啡屋的屋頂,咖啡屋前的一個廣場,交錯的街道,高聳的樓房,超市,和遠處一個熱鬧的農貿市場。令她驚訝的是這個從平地上裝幀考究漂亮高雅的咖啡屋竟有這樣一個創痍的屋頂,上面扔滿了垃圾,一個破發電器,一輛自行車和一些玻璃鋼瓦,就像一個貧民窟,可是屋頂下面的大門,卻有許多有錢有地位的人在進進出出。現在,有許多老人在廣場上早鍛煉,男男女女的老人扭着屁股和發胖的腰在跳交誼舞,隔着玻璃窗,能聽到隱隱約約的音樂。她嘩地拉開玻璃窗,一股早晨的溫熱的風和音樂一起吹了進來,吹在她裸露的胸口上,忽然她覺得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看她,她向四下張望,這是在八樓,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目光。她顫抖了一下用胳膊抱在胸前,急忙關上了窗,拉上窗簾。 F穿好衣服後,就坐在椅子上等她的情人G。她習慣把她生命中出現過的男人編號,從ABC開始,也許已經到了K。可是,其中H這個字母是空缺的,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覺得這個位置就像酒店裡臨窗的座位一樣是早被人預定的。她想象過H的容貌,是不是和ABC一樣都有一個軟綿綿的像水囊的啤酒肚,是不是都穿西裝皮鞋,有錢,是不是都有了女朋友或老婆。但那個人似乎遲遲沒有出現。 F在每天早晨會遇到一個年輕的男人,剃着板寸頭,穿得很寒酸,從她住的臨街的大學宿舍下面經過。她穿着喬其紗睡衣靠在窗口,用一半窗簾擋住自己,一邊抽煙一邊看着那個男人的頭頂從窗下經過。他每天都是獨自一個人,從來不結伴,從來不笑。他雖然很年輕,卻老得很快,所有喜歡皺眉頭的男人或女人老得很快。 有一次F的同學問她,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 那你為什麼每天這個時候都靠在窗前看他呢? 我就想看看一個人是怎麼一天天變老的。 F不認識H,這是不奇怪的。許多你愛過的人就是在一秒鐘後就成了徹底的陌生人的,人的記性本來就不該經受什麼考驗。 我無法詳細而完整地講述F的故事,因為這個故事有點傷感。有一天F對我說,我就想站在深夜的街頭,讓一個男人把我帶走。如果他足夠老,我就作他的女兒;如果他年輕,碰巧又愛我,我就作他的老婆,如果他已經有了老婆,我就作他的情人;如果他還是個孩子,我就作他媽。說完以後,F歪着嘴笑笑。這種局面總是讓我很尷尬,我多希望每個人都是快快樂樂的,畢竟這只是一個塑料時代啊,人的經歷和六感所接受的都只是虛假的合成品。在這個時代裡的工廠只要加一點點廢物和垃圾就能每天生產出一缸的愛情,愛情泛濫得像大便一樣把下水道都堵塞了。可是,F不會明白這些,她是靠這些垃圾愛情吃飯的人。 一天早上,穿喬其紗睡衣的F站在窗前看着H經過說,我已經看了他兩年了,不過還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和工作,也許是某個舞廳或賓館的保安,我總覺得離開這個窗口,我還在別的什麼地方見過他。不過,他似乎一直不很開心,他的左眼角多了一條皺紋,因為他總是皺着眉頭,鬢角上多了幾根白髮,看他的樣子不過三十歲,可已經十分疲憊的樣子。他好象在等發生什麼事情讓他的生活改變,也許是筆財產,也許是個女人。
F小時侯的鄰居小虎從江西趕來看她,F靠在火車站邋遢的擤滿鼻涕的牆上等小虎。她穿着白色的吊帶衫,露出兩個黑黝黝的光滑的肩膀和鎖骨突出的上胸。她的裙子和衣服都被來來往往的車輛搞得黑乎乎的,她一邊靠在牆上等小虎一邊在抽煙。一些男人路過她的身邊的時候都會偷偷看上幾眼,從她的肚子一直看到狹小的胸部,最後他們很不滿意地發現她的臉是那樣稚嫩,根本不是他們先前渴望的塗滿胭脂飽經滄桑的模樣。 兩個小時過去了,F托着腦袋靠在牆上幾乎要睡着了,這時一隻手搭在F的肩膀上,F抬起頭發現是一個陌生的男人,長得塊頭很大,留着落腮鬍子,帶着一個腰包,背着一架大相機。F迷惑地看着他,雖然她知道已經和小虎快十年沒見了但她也沒想過他會變成這個樣子。那男人說我是攝影師。F說哦,你現在做攝影師了。小虎說是的。F問,你就背一個相機,你的行李呢?小虎說,我沒帶行李,現在只要口袋裡有錢就夠了。說着他拍了拍他的馬夾的口袋。F點點頭說,不錯。她說不出是高興還是失望,她以為小虎還是瘦瘦小小的模樣那種回憶會讓她感到親切,可現在的男人似乎更性感一些。她一直在觀察他的不太長但濃密齊整的鬍子,她想知道它是天生長成這樣的,還是像宿舍下面的花圃一樣需要定期修剪。 F帶小虎去一個旅館,那是離學校不遠的一個小旅館。他們走進狹窄幽暗的房間後小虎站在門口環顧一下屋內的擺設沒有發表任何意見。F說你不滿意明天可以換一家,今天我已經幫你交了房費了。小虎應允着就往衛生間裡走,出來時F發現他是背着相機上廁所的。他又背着相機打開電視機在床頭躺下來,翹起腿,不和F說任何話。F看了他一眼,在另一張床上躺下來,側身托着腦袋盯住小虎的鬍子。小虎問你看什麼?F搖搖頭問,你過得還好嗎? 小虎恩了一聲,把雙手交疊在自己的肚子上問F,你還在上學?是的。F站起來,坐到了小虎的身旁,打量着相機說你睡覺也背着它?小虎說這是我唯一的財產,說着他盯着F的眼睛,那雙單純清淺的眼睛旁畫了紫色的像熊貓一樣的眼圈。他說我想幫你拍張照,剛才我看到你靠在那堵牆上的樣子漂亮極了,你有我一直在尋找的氣質。F問他什麼叫氣質。小虎一邊械下相機拉開拉練拿出來擺弄着,一邊對F說,氣質是說不清的。你過去,把窗簾拉上站到落地燈旁邊去,把手扶在燈罩上,燈光會讓你的手像個熟蘿蔔那樣透明。說完他笑笑。F走過去,手剛搭上去燈罩就哐當一聲掉在地上。F剛要去拾,小虎就說別,別,別去動它,就這樣站着。說着他跳下床拾起那個墨綠色像圓桶那樣的燈罩戴在F的頭上,他一邊仔細在F頭上旋轉燈罩一邊說,真是完美,不過這可不是天使的光環,我會把作品起個名字叫《她戴着光的腦袋》。然後他後退了幾步舉起相機,對準F埋在燈罩里的腦袋和旁邊一個赤裸裸的耀眼的燈泡。 不管你相不相信,這是F的一場奇遇。那個周末F和小虎都沒有離開過房間,唯一拜訪過他們的人是樓下送便當的夥計,他們互不交談,沒有交流這幾年分別做了什麼,遇到了什麼人,更沒有做愛。他們一直忙於擺各種造型,拍各種照片,像一對藝術家一樣嚴謹和認真。屋內所有的設施,床、柜子、煙灰缸、水池、浴缸、浴巾、電視機都被用作了道具。停下來的時候,F身上裹着床單靠在床頭看着小虎說,我在照片裡會是什麼樣子的。小虎說很好看。說着他收起相機又放回包里,站在F的面前,陽光透過醬紫色的窗簾照在他身上,使他的輪廓像結了一層溫柔的老繭。他問F今天是幾號。F說我從來沒有搞清楚過。小虎告訴她他要走了,他約了朋友今天中午見面。說着,他走到窗前,嘩地扯開了積滿灰塵的絲絨窗簾,在飛舞的塵埃中陽光粗暴地射在F的疲憊暗淡的臉上,她不停地眨眼睛,然後對着花白的陽光很痴呆地笑起來了…… F已經三天兩夜沒有回去。當她還是穿着三天前的那件白色吊帶衫走出旅館的時候,覺得有點冷,早上的天空灰色陰冷,落葉在地上像中了邪一樣不停打轉,她不自覺地抱緊自己的手臂。忽然他看到前面走過來一個男人,幾天呆在那個黑暗的房間裡使她大腦遲鈍,一時無法回憶起這張熟悉的臉該和哪個字母對上號,不管怎樣,她現在不想在一個熟人面前出現,她知道自己現在狀況有多糟,臉上留着幾天前的濃妝和睏倦,全身凍成一種模糊的灰色。她往旁邊的店鋪走去,那個男人就這樣與她成直角擦身而過,他似乎根本沒在意身旁的行人,走得很專心。F走出那家餛飩店,看着H的背影,慶幸地吐了一口氣,又吹起口哨來。 F回到宿舍,脫下衣服,穿着乳罩和三角褲走到柜子前翻找睡衣。她有一回來就穿睡衣的習慣。那是件喬其紗睡衣,領子不大,長及膝下,身圍寬寬的,既不夠美觀也不夠性感。所以她不穿它和其他人做愛,她只用它來休息。至於它的顏色,也許是灰的也許是黃的,但還是可以推斷出在幾年以前它是白色的。當F穿這件睡衣坐在宿舍的電腦前打字的時候,她的室友遠遠地就可以聞到一種體味,當然既然是體味所以你無法用香和臭來形容。這是一種男人和女人混合的體味,如果你意識到這是件睡衣又想象力足夠豐富,你就會聯想到它還混合着汗水、化妝品、口水和精液的味道。除此以外還有時間灰塵的味道,因為它已經好多年沒有沾水了,至於到底有多久,我也並不清楚。 可是現在光着背和四肢的F蹲在柜子前拼命地翻找她的睡衣,她把衣服一件一件拖出來,甩在地上。“你找什麼?”“我的睡衣。”“就是幾百年都沒洗的那件嗎?喏。”當那件乾燥帶着太陽香味的睡衣摺疊得整整齊齊從室友的手裡傳到她手上的時候,F愣住了,她把它抱在懷裡就像抱着一具被屠宰過的寵物的屍體,很驚疑失望地瞪大眼睛。她的紫色的嘴奇怪地歪到一邊笑起來,問,怎麼回事? 你兩天沒回來拉,我想你平時一直穿着,這次總算有機會一起幫你洗了,今天正好干。 F跌坐在床上,抱着睡衣像只狗一樣嗅了又嗅。 這幾天你去哪兒了呀? “F!F!”這時,窗下響起了叫喚F的聲音,F把睡衣擋在胸前走到窗口,看到一個背着旅行包的大男孩,穿着一件皺巴巴的運動衫,站在樓下仰起頭用手環成一個喇叭朝窗戶大聲喊着。“就是這個人,已經找你三天了。”F看着他,忽然露出害怕的神情“砰!”地關上窗,隔開了外面隱隱約約的喊聲:“F!我是小虎啊!……”
誰知道這些是不是我的經歷,說起來就像一個故事,可是所有的故事不都是來自我們的經歷嗎。誰也無法抗拒一些東西,比如說對於情節的渴望。我那次把一個素不相識的長滿大鬍子的陌生人當成了童年的夥伴小虎,我和他在一個小旅館的房間裡呆了三天兩夜,拍了許多照片。最後是我為房間結的帳,對於他的身份,我無從推測,因為我沒有看到那些照片,所以甚至不能知道那隻相機是不是只是一個玩具。他找到我,說我靠在那堵牆上的樣子很好看,也許只是因為他早到了兩天,沒有人接待他,他又碰巧沒有錢,所以想利用我在這個城市過上三天兩夜,這是一種很傷我自尊的推測。也許他是缺少一些照片,想為一些地下雜誌供照片,但又沒有女孩願意拍那麼古怪的照片,於是他在火車站溜達,最後找上我,這至少證明我不醜。最樂觀的想法是我真的很有氣質,於是這個男人就走過來和我搭訕,就像當年H做的那樣。 我也思考過他為什麼不和我做愛,可能他是個性無能,可能我不能讓他勃起,可能他怕暴露某個地方,比如大腿根部有個胎記,那樣便於我以後找到他,也可能他真的覺得有點愧疚,不好意思再從我這兒拿走什麼。而我,也許早就知道他不是小虎,但我為什麼還要帶他去那間留給小虎的房間做了三天的模特呢?也許是因為他性感的鬍子,也許什麼都不為,我總想做些不需要理由的東西。當我三天后回到宿舍,我反應遲鈍無法思考許多問題,這麼多的假設都是我後來運用邏輯推理出來的。我那時侯一直沒有反應過來,我剛和小虎分手怎麼會樓下還有一個比小虎更像小虎的人在找我,於是我把窗關了,不再理睬下面那個喊得嗓音嘶啞的小男生,繼續心疼起我的睡衣上永遠消失的體味來。我並不知道我為什麼在意那種混合的體味,也許他是某個男人留給我的唯一的記憶,於是我年復一年的保留它,但我永遠也想不起來那個男人是誰。很多時候我們把回憶丟了,只是保留下某種習慣來。 還有街頭遇到的那個男人,他的眉頭微微皺着,不時抬頭看高大的梧桐樹上的落葉。他到底是誰呢。我那時如何也想不起來,直到下一天我又看到那個男人從窗下經過才恍然大悟,他就是我一直躲在窗簾後面偷看的人。可是,他到底又是誰呢?H是誰?小虎是誰?誰是小虎?F是誰?誰是F?……我一旦思考起我生命中出現過的人物的名字就感到頭痛,他們出現得太零亂了,既沒有秩序也不成系列。我真想為他們都貼上標籤,讓他們在我面前再像模特一樣列隊走過。
4 我看費德曼的書看到男女主人公又在一家法文書店相遇了,他們再次相視一笑。於是約好了一起去喝咖啡,接着就一起回家,上床,爭論哲學,那男主人公是個粗人,他根本不能理解女主人公的社會生活和小說,但這不妨礙他們最後還是結婚了。婚後,他起先不被她的家人歡迎,因為他是一個窮困潦倒的法國人,而且沒有知識,沒有穩定的職業,但他們婚後彼此相愛。 小彝一心想着要成為一個高貴的女人,擁有高貴的職業,穿名牌衣服,吃好食物,住五星級的旅館,讓她的姐姐妹妹和F都嫉妒她,她甚至希望有一個和其他所有F都不一樣的質量更好的處女膜。她在K中拼命讀書,她看不起身邊的任何男人,對他們嘲笑和憎惡,覺得他們都是像一個系列生產出來的,都那麼可笑和可憎。她永遠也不會想到幾年後她自己也成為了F,懷着對他們疲憊的興趣和期待。 我們在現在的時候永遠也不能料想將來,因為這是一個不真實的時代,失去了世界本來的邏輯。小彝擁有一切優質的物品除了一個劣質的H。她不能說清楚她是不是愛H,但她確實只有在H身上才能觸摸到某種真實的氣味和力度,這些都像上個時代的文物一樣保留在那件長期使用的喬其紗睡衣上。可是,這是一種不牢靠的保鮮方式,因為它已經和這個時代的事物躥味了。
H高中畢業被分配到了一家國營企業的倉庫當門衛兼管理員兼搬運工,和他同事的還有一個叫老驢的傢伙。老驢長着一口黃牙,說話滿嘴煙味,有一個亂蓬蓬的夾着許多白髮的頭,他可能沒有什麼財產,但他有一個四肢粗壯虎背熊腰高嗓門的老婆和一個又高又瘦長苦瓜臉的女兒,他們一起住在一幢危樓里。在和老驢共事的日子裡H每天白天呆在那張簡陋的辦公桌上睡覺,一到晚上就和一群哥們一起去喝酒、上舞廳、打牌、打遊戲。那時H覺得人生就是如此只能如此應該如此。直到幾年後,當H回去想看看老驢知道老驢早就因為心肌梗塞死了的時候,他忽然捂住臉想要用痛哭來慶幸自己的好運。雖然那時他再也沒有找到小彝,也變得一無所有窮困潦倒,但他還是要慶幸自己當初沒有留下來選擇老驢的人生。他忽然那麼渴望自己寧可孤獨地死在一個陌生的街頭也不願和兩個不能理解自己的女人死在一張破床上。 結局天翻地覆地改變是在這樣一個傍晚,H在下班的時候發現前面一戶人家的台階上坐着一個女孩子,她和他見到以前的女孩子不同,她穿着白色的毛衣坐在地上抽煙,她微微仰着臉,好象承接着夕陽的光照。她的黃黃的皮膚和頭髮都在陽光里變成抹了金粉佛像一般的金色。他走上前去和她搭訕,可是,她斜着眼睛沒有理他,倒是她的姐姐出來了,她是他哥們的女朋友,於是他們聊了起來。生活像一潭金水一樣平靜,總讓人神情恍惚。那個叫小彝的女孩子回去了,於是他給她寫信,這也成了日復一日的完整的生活的一部分。 接着,生活一部分一部分像水土一樣流失。首先他失業了,然後小彝不再給他寫信,他白天沒有一張寫字檯可以給他趴着睡覺,晚上沒有一個人可以思念,直到他遇到了F。F總讓他感到昏眩,那不是麥牙金的耀眼,而是昏眩。他很少看F的臉,他總是在黑暗裡注視她的身體,聽她的聲音。她的身體上留着很多的痕跡,他經常會為這種種痕跡苦惱得想哭,上帝在他面前安排了一個個女人,可是只有一個坐在台階上神情恍惚的小孩子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跡。想要在別人的身上留下什麼是很難的,做愛通常只是一逝而過,除非她有一天用煙頭燙了你的身體,要不然,就是燙了你的感情。 F說她很累,說她去過許多地方,遇到過許多男人,最後她想結婚了,她說話的時候看着H。可是,那天晚上就在H趕去F家的時候又在一場煙花中遇到了小彝。他覺得她臉上的光澤是陌生的,於是他儘量不讓自己去看她,而是去看她的表姐。接着,他們在一條郊外的大馬路上接吻了。這也許代表某種和好,而不久以後小彝又似乎為那個有煙花和巧合的晚上反悔了。H是從來不相信緣分的,那天的相遇他相信只是巧合,因為只有巧合才會那麼巧又那麼短暫,並且應該讓所有的人都明白巧合的存在只是為了豐富一下人類枯燥的生活,許多時候都不一定要有一個合適的結果。 可是我的小說里的無數個F真的傷透了H的心,他不知道每個女孩子都會長大都會變成F,他不能永遠愛一個小孩子。H不知道,所以他一直期待事情的改變,期待像白麗香皂一樣能讓一個女人回到小時候。後來,小彝走了,不再理他,他每天都在期待事情的改變。他到那個陌生的城市找小彝找了好久,他每天經過許多街道和建築物,包括一幢陌生的大學宿舍樓。
我每天早上看到H走過樓下都無法回憶起他是誰,也許我們真的不認識,如果你看過雷蒙·費德曼的《華盛頓廣場一笑》。書的結尾竟然厚顏無恥地告訴我男女主人公其實並沒有相戀過,他們在華盛頓廣場第一次相遇後就去咖啡屋喝了咖啡,喝到一半女主人公的真正伴侶來了,於是她就和他道別了。這也就是說後來他們從來沒有去過她的房間談過哲學,做過愛,從來沒有結過婚,從來沒有十年如一日的一起恩愛地生活。如果你看到這樣的結尾,也許會像我一樣憤怒和失望,最後捂住臉哭起來,因為這是我們傾注了多少感情的兩個人物,可是由於這是在塑料時代作者就可以把他們的生活經歷毀壞的那麼徹底而不用負責任。 但是,如果這是事實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們經歷了許多欣快的情節,可有一天當男女主人公見面後擦身而過卻互不相識的時候,當我找H找了無數年卻毫無音訊的時候,我必須保留某種真實,它能讓我所有的對於歲月的遺憾結成老繭不再被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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