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木馬計”名垂青史的俄底修斯和他的戰士們,在漫長而艱辛的歸途中,一度被海上風暴吹到
食蓮者居住的島上。那裡的蓮果無論是誰嘗了,都會得遺忘症:忘記憂愁和歸程,希望永遠留在
島上。
九十年代早期,網際網路氣象萬千,方興未艾,猶如一隻剛剛成熟的美味蓮果。而俺,卻成了
“食蓮者”!命運讓俺再也回不到原來的目的地“伊薩卡”,從此永遠留在了“食蓮國”。
俺驅車巡遊在聖誕黃昏餘輝籠罩下的伊薩卡:工程四角地某研究大樓頂角的實驗室,“六英里花
溪”對面賈爾斯街的小紅寓樓,白色如洗的康耐爾甘乃特醫療中心。此情此景,不由把俺帶進九
十年代中那個不眠的冬去春來之季……
四月初一個清晨,校園裡曙光初照,積雪消融,鐘聲悠揚,人來人往,幾個學院的草坪上搭起巨
大的帳篷,有點狂歡節前的氣氛。而在某工程系頂樓一角的實驗室里,俺正不顧一切地臥在草草
拼好的幾張椅子上。已經工作到極限的大腦,此時卻無法跟着徹底疲憊的身心,進入睡眠狀態。
後腦門上實實在在感到有股熱熱的渦流(不是腦汁就是血液),正在表皮下循環旋轉,而且無法
停止,不管是躺下還是行走。
老婆來了,教授也來了,他們一起陪俺去學校醫院的心理治療部。教授安慰俺倆,說他從前有個
朋友在三十而立那年也曾這樣子,一個月之後就沒事了。但是,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俺從此開
始了絞盡腦汁自我解釋、回答心理醫生問題的艱難過程。說到底,俺咋能相信並接受自己竟“淪
落”到要見精神醫生的事實呢?
九十年代前期,剛剛出籠的第一家中文國際網壇(新聞組形式的“牛屎鋪”)上,雲集了大批高
手精英,還蟄伏着一些“影子”玩家“多面人”,神出鬼沒,興風作浪,讓人目不暇接、眼花繚
亂。到了九五年,中文網步入“春秋戰國”鼎盛時代,除了層出不窮的精品佳作,還有潮來浪去
的網上論戰,加之大夥積極參與、推波助瀾的勁頭比如今強去百倍,真可謂人人玩得痛快,篇篇
看得過癮。
從情人節到愚人節,俺當時徹底進入日理萬帖的緊張狀態,住宿和辦公全都搬到牛屎鋪,天天必
有重要批示和講話。那種激動和興奮持續不已,失去控制,俺以拿諾貝爾獎的幹勁全身心撲在網
上博弈、論戰和追鴉,連續兩個月,每天只睡三小時(三、四點到六、七點)!這種超強度的網
上作業,當然是以在實驗室做實驗的名義下進行的。持久的高度興奮,嚴重的缺乏睡眠,加上與
現實完全脫節,導致大腦在缺氧下超負荷運作。精神變得恍惚,情緒敏感得不堪一擊,虛擬和現
實出現錯覺幻覺,最後不得不倒臥在實驗室的椅子上……
五月春暖花開的畢業典禮上,羅茲校長問:“什麼是康耐爾?”一名畢業生回答:“四年剝奪睡
眠的實驗”。那年冬天,俺的工程實驗室,成了自己剝奪睡眠、賭博情感的精神疲勞實驗室!!
那時看了後來獲奧斯卡攝影獎的《秋日傳奇》,俺當場激動不已,為曲斯頓英雄般的死而流下眼
淚;詩人北島來校朗誦新詩,俺慕名而去,含淚退場,因為承受不了那些熟悉的名詞;四月份不
尋常地下起一場雪,朋友在車裡不經意地提醒,俺暗自驚訝她的天人之語,以為是中央情報局玩
大型魔術的傑作;晚上來實驗室查電錶的一名米國電工,趁俺不注意突然湊過來詢問俺屏幕上用
“賊大不由導師”軟件來回切換的中英文;李登輝來康大訪問前不平靜的日子裡,同組的米國同
學無由地跟俺提起《日瓦哥醫生》,俺內心居然百感交集,無言以對;一個夏夜裡圖書館東頭只
剩下俺一人時,一名長者對管理員說道:“坐在那裡的夥計是個nice guy,但我們陪不起……”;
為了心頭的鬱悶迷惑,俺跑到馬上要回國的作家張朗朗收拾得空蕩蕩的家裡,他煮了一碗糖水給
俺喝;俺被某公司請到硅谷面試,一直沒有平靜的心氣,令俺半途退出,轉道開回機場租車處,
堅持要求把車開回紐約;三名困惑的警察帶俺到一間機場小屋問話……救護車裡的漂亮護士送俺
到渣打醫院……俺的醫生走馬燈似的換個不停,牛頓大夫讓俺艱難地從大到小倒着隔三數數……
最後誰都不確定俺的大夫應該是誰;一名“渣打”護士跟俺講起一所大學因為某個學生,整個系
都遷走了,云云……北加州陽光照耀、綠茵環繞的渣打醫院,圍欄後是一群正在放風的病友,俺
和杜安、潔寧和保爾一起抽着捲菸,心似嚴冬,恍如隔世。
將近一年之後,俺打電話給卡尤嘉醫院精神病理部,向他們詢問當時的診斷結果。值班醫生查尋
好一陣才猶豫地告訴俺:不明類型的紊亂性精神分裂,編號295.10。俺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
往事的回憶是無休止的,伊薩卡的天很快暗下來。蒼茫暮色里,曾經奏響全米大學校園第一支鍾
樂的麥格羅鐘樓,在寒風中依然默默矗立,橘黃色燈光下照出粗獷的岩石紋理,和爬滿的常春藤
枯枝。車上光盤裡麥當娜還在唱:
It won't be easy, you'll think it strange,
when I try to explain how I feel……
因特網可謂人類現代工程技術史上最壯麗的奇蹟,它的發展得益於蘇聯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上天,
米國國防部的阿帕網實驗和分封協議定址等模型的貫徹;而它的普及則得益於硅晶片工業的微型
化革命,和比爾·蓋茲當年英明的退學決定帶來的電腦大眾化。
九十年代初,因特網正在米國大學校園裡蓬勃發展,迅猛普及。當時擁有全米五個骨幹超級電腦
中心之一併為全加拿大大學網併入BITNET和安省地區網絡接入NSFNET的康耐爾大學,由於培養出
因特網第一個“蠕蟲”的作者小羅伯特·莫里斯而更加“出名”。
雖然學的專業與電腦無關,但俺身處其境,耳濡目染,加上有個具有電腦奇才的指導教授,開始
對互聯網和尤尼克斯系統的功能強大讚嘆不已並產生濃厚興趣。到後來,俺常常把自己的功課和
實驗擱到一邊,一心撲在網絡技術服務和“神出鬼沒”的遊戲竅門上。不知熬過多少不眠之夜,
在凌晨四五點鐘為方便大家網上交流做無償的義務勞動,或者探究系統的通道暗門,時不時給朋
友一個驚奇。自打網上出現第一家中文牛屎鋪,俺對網絡系統的愛好開始呈現白熱化。尤其從九
五年新年遊玩迪斯尼樂園後,更是童心大發,任自己跟着興趣走……
西藥降低了大腦活動的劇烈程度,卻令俺感到難以忍受的遲鈍和疲倦。精神不再“分裂”,而新
一輪抑鬱症卻又出現。每次在實驗室里,唯一剩下不倦的事,好象就是查伊妹兒,讀新帖子,上
IRC跟網友聊天。俺也為此悲哀過,但仍然束手無對策。俺甚至把讀伊妹兒的命令 elm 轉換成
“echo 'go back to work'”的別名,但不到一周,俺又“發明”一條新命令 pine ,作為
“/usr/bin/elm”的別名。:)
經過幾次無效而壓抑的住院,俺去紐約市老婆那裡短期修養,在上城看過一位開私人心理診所的
白人醫師。手拄拐杖的老先生似懂非懂地聽俺講出心中的迷惑,最後說的一番話倒是讓俺銘刻至
今:你們中國有很多優秀的人,當年“文革”中卻受到令人難以想象的迫害,“their minds
were literally shattered”!經過那次談話,俺內心再也不想去找那些治表不治里、靠開藥
方吃飯的心理醫生們。再後來,俺搬到西格馬·濤去嘗試過一種有紀律卻充實的准兄弟會生活……
俺在晚飯之前,給伊薩卡久違的朋友夫妻打通電話,然後上他們家蹭飯留宿去了。他們倆口子那
年四月在賈爾斯街俺家裡吃飯時,也有幸變成了俺的懷疑對象。如今剛一見面,還真有點尷尬。
但是化冰還得凍冰人,只為了海寧女兒不再輕輕地嘆息。
次日(二十六)一早,晨光依舊燦爛,俺告別朋友,滿載着甦醒的回憶回多倫多。一路穿越校園,
殺下水牛街,越過市區上八十九號公路。此刻路邊的景色極其動人,恰似一幅景物動畫片:背景
是對面連綿平緩的山頂,有綠地,房子,糧倉,還有陽光和雲彩形成的一道亮暗分界線;前景是
斜坡草地,挺直的老松,灰色松鼠,和發白的城堡式漂亮石頭建築。稍一留神,原來竟是久違的
卡尤嘉醫院。
那年她從紐約市當晚趕回伊薩卡,卡尤嘉醫院的病房已經關門。她不得不在醫院走廊沙發上躺了
一夜,為的是等着一早領俺出院(住院費用太高而病人不能自己出院)!第二天早晨見到俺,她
仍然收拾得齊齊整整,略施淡妝,強作歡顏。然而,那個天真爛漫依人小鳥的形象從此不再。生
命中有了太多的迷惑和執著,使她一樣早生華髮;外表依然是美麗天真,內心卻早已蒼老堅硬!
第二次是硅谷渣打醫院,那昂貴的一周好似精神煉獄中的考驗。幾天后她得到消息匆匆買了機票,
從紐約市飛到舊金山來接俺出去。當穿着醬紫色衣裙的天使降臨在醫院門口時,從護士到病友都
為俺由衷地高興。漂亮的病友潔寧一邊輕輕與俺擁別,一邊低聲稱讚天使的美麗。硅谷的朋友帶
俺們去金門大橋散心,在橋頭空心樹樁前的合影,天使的笑容帶着苦澀。
當年對米國的感性印象,幾乎只剩下醫生、護士、病友、催債人、朋友和同學,以及從財政和精
神上幫助關心我的論文教授和留學生部主任。太多的東西有待消化,太多的迷惑有待思考,俺需
要一個寧靜而非寂寞的環境,顯然不可能是在這個曾經讓俺着迷的國度。
一年一度又是春暖花開的五月,俺忘記了畢業典禮舉旗手的榮譽和羅嶺思校長簽字的畢業文憑,
還清了一身醫療債務,帶着疲憊的心和再婚的女孩,繼續向北漂泊……
在新的國家,俺有了在寧靜中思考和選擇的自由和奢侈。經過所有這些年的教育,俺重新回到最
基本最原始的方式決定自己的道路:自己潛意識下最喜歡碰什麼?電腦網絡。更具體點?系統和
網絡的管理與安全,而不是太多的軟件開發。那麼自己已有什麼相關長處可利用?尤尼克斯,高
級用戶經驗,廣泛的互聯網知識和經驗,等等,還有英語比較好使。市場需求?很大。未來發展?
不可限量。
於是俺從網絡供應商的技術支持工作做起。因為做的就是自己的興趣,總的來說,一切自然而然
升級很快。當然因為沒有相應學位或證書,初級階段難免遇到挫折。但是,興趣是戰勝一切的法
寶;“青山擋不住,畢竟東流去”。頭三年中跳槽五次,其間幹過最大的互聯網骨幹供應商和最
老的電信級企業網絡服務商。
(早年在加拿大的日子,絕非一帆風順。限於篇幅,另外再寫。:))
當年,俺在歷盡艱辛的回“故鄉”之路迷茫,精神、心靈的掙扎和躁動,構成一生中最驚心動魄
的風雨洗禮。原來,干愛干的人,做愛做的事,有時是要付出沉重的代價。如今,“食蓮者”名
正言順地玩起現代“特洛伊木馬”[注],遙想俄大俠當年,不禁發出終極感慨:歷史偏愛巧合;
Life is a miracle!
希臘詩人康斯坦丁在《伊薩卡》一詩中最後寫道:
伊薩卡帶給你一段奇異旅程。
沒有她,你本無法起程。
她給了你所有而一無所剩。
……
沿八十九號公路,穿越田野小鎮,俺要回到北方;大湖的彼岸,有俺生命旅程中發現的新家。
(完)
[注]:此處“特洛伊木馬”指的是黑客在電腦系統中埋伏下的程序,可以是惡意的,也可以是善
意的。
胡司令,元月下旬草於差旅途中
初稿於多倫多;二稿於北卡瑞麗;三稿於渥太華;四稿於北卡瑞麗;五稿于波士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