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語老師蘇珊是自動上門送教的義工,她對我的培訓已經持續了一年多,雖然我不太努力,撰稿謀生的壓力頗大,口語表達水平進步得太慢,但她似乎並不計較,這幾天,她不僅一如既往地按時認真授課,而且,還給我聯繫了一件很有趣的事:用書法作品換眼鏡,我稱這是加拿大式的“易貨貿易”,但不論是新朋友陳老闆,還是我,以及蘇珊心裡都明白,這個故事基於人們對讀書人的分外深切的關愛,何況書生是一個旅居者。我們通過偶然的一次有趣的“易貨貿易”,找到了彼此感情溝通的鄉情,而蘇珊成了我的沒有任何功利目的牽線人。
幾天前,蘇珊電話告訴我,她常去配眼鏡的一家商店的陳老闆,是香港人,會講國語,擅長英語和法語,和她聊天時得知了有關我的故事,他很同情,也很關心我的近況,願意免費給我配一幅眼鏡,這種眼鏡的鏡片底部有塊變焦的裝置,可以在我近距離讀書時,不必摘下眼鏡,當然這是一件很好的事,不過無功受祿非君子所為,我覺得不好意思,蘇珊說,沒關係,他生意做得很大,也喜歡收藏,你免費送他一幅書法作品,豈不是兩全齊美?我聽了,禁不住歡呼雀躍。
我問蘇珊是怎麼認識這位陳老闆的,她說這種情節出於偶然,有點類似她本人與我的相識:前年,多倫多的英文報紙刊出了一篇介紹我的文章,她讀了流下了眼淚,她先給作者寫信,作者把信轉給了我,就這樣,繼湯姆之後,我又有了一位長於口語的英文老師,她說,她不要任何報酬,願意一對一地教我口語,直到我可以和他人輕鬆地交流為止,現在,回想一下,她每周至少與我見面一次,總是很認真地教我課程,但從未有一點點的個人私利,我唯一回報她的,是每次一瓶礦泉水,一幅寫着“仁者愛人”的書法中堂,和一本我寫的書,每當她在圖書館門前與我握別的時候,我都會想:加拿大對我太好了,為什麼多倫多有這麼多品德高尚的人?我值不值得他人過多的偏愛?想得久了,多了,我就感到羞慚。
這回又到了不好意思的時候,7月月29日的上午10點,在多倫多東部的一個古老的唐人街附近,我再次看到了聯邦眼鏡的招牌,蘇珊站在我右邊,正和一個店員寒暄,此前我已經來過一次驗光,選架和鏡片,這回只是取走眼鏡,故心中有些激動,因為我將見到熱情相助的陳老闆,而此時他正在我的右邊櫃檯招待顧客。
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精明而仁慈,大約六十多歲,頭髮稀少,兩鬢斑白,有一雙躲在鏡片後觀察人的眼睛,所以,當他與我握手的一瞬間,我確信他已經洞悉了我的靈魂,我還不能熟練地用英語交流,但大概聽懂了蘇珊與他聊天的內容,她說,非常感謝他給了一幅價格不菲的眼鏡,維平可以更多地讀書和寫作,陳老闆說,沒什麼,姜先生贈送的書法作品是一首唐詩,他帶回家後,太太很喜歡,說龍飛鳳舞的,真是灑脫,只是要掛在家裡的書房,這個眼鏡店的招牌,能否請我再寫一幅?蘇珊把探尋的眼睛轉向我,當然可以,我說,既然你喜歡,我就再送你一幅“仁者愛人”,至於牌匾,需要時間,因為這是展示在店面的,不能太草,我要認真仔細地創作,你不能太急!
陳老闆說,沒關係,慢慢來,掛在這裡會有許多人看到,誰如果要買,我請他們直接與你聯繫,又說,你現在還有什麼要求,我可以盡力滿足你!我想,陳先生不愧為一個成功的生意人,三句話不離本行……在分手前,我又取出隨身攜帶的小幅作品三件,分別給了三個店員,蘇珊說,為什麼要贈送他們?我說,沒有他們,誰給你無償地驗光,選架,選鏡片,誰給你取貨?她說,陳老闆同意就行了,這裡和中國不一樣啊!
講這段話時,我和她已經坐在了眼鏡店不遠處的一個餐廳里,明亮的陽光透過玻璃,已經在小桌上變得支離破碎,我知道蘇珊在80年代曾去中國任教一年,略知四川省鄉下世俗生活的一二,但我還是說,你不懂啊,中國人的古道情長,代代相傳呢!山東人有一個諺語:寧可拉掉一個村,也不可拉掉一個墰,越是小人物,越不要忘了讓他分享好事,否則,是不仁義的。我的英語不太好,解釋了半天,也沒講明白,她堅持說,你給了五幅書法作品,才換了一幅眼鏡,是不是有點不太公平?
我給她講了一個故事,2007年在廣東清遠縣,我應世界生產耐克鞋最大的台灣老闆張某的邀請,在他開辦的華碩公司住了一個多月,我給他寫了十幾幅書法作品,掛滿了他和管理層幹部的辦公室,他不僅免費提供了衣食住行,而且給我報銷了往返機票,也給了點錢,而他不過是一個經朋友介紹,萍水相逢的新交,而那時在遼寧,連過去我吹捧過的幾個關係很好的老闆,都擔心受到牽連而婉拒見我,他們之間的這種差距如何能用金錢衡量呢?……她點頭又搖頭,似懂非懂,我進一步說,我把你,陳老闆,驗光師,店員,等等,都揉合到了一起,你們是加拿大人,我是中國人,你們一起無私地幫助了我,已經說不清誰多誰少,所以,就一樣對待了!……這下子,她才真正地明白了,猛然大笑起來,笑得一臉菊花紋,肥胖的身軀像要開裂,肩膀不停地抖動,由此,我得出結論:用書法作品換眼鏡是一種加拿大式的“易貨貿易”,豈不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