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的晚上,接到朋友要我去中餐馆帮忙的电话,我不加思索地一口答应,
一是想会会从前一起在油烟里滚打的难友,二是想听听在当前百业萧条的困难时期
,老板独到的生意经。翻出多年前的waiter制服——黑裤子,黑马甲,黑领
结。拿了一打盘碟托了托,手臂舒展灵活,肩平背直,感觉功力犹在;再对着镜子
一瞧,虽眉目不再清秀,脸面也不再光洁,可容颜还是和蔼可亲,可见风采依旧。
然而冷不丁的我心里一阵抽紧,莫非真的要开始重操旧业于水深火热之中,再经历
一次苦大仇深的身心磨难?不堪回首的当年来美国读书时,周末混迹于中餐馆,洗
碗,推餐车,端盘子,跑龙套似的在大厅,厨房忙得前仰后翻,是我留学生活的一
部分。这才刚有两年好日子,现在不但又要忆苦,还要吃苦,承担苦,享受苦,心
情骤然蒙上一抹苦涩的阴云。我不容自己多想下去,害怕在这种感情背景的支配下
,扮演错了当晚的角色。只好自慰自己:你是去替朋友顶班的,只是一个晚上,就
当是参加朋友party下橱帮忙吧。这样的自我哄骗,心里气象开始阴转多云。
如今是开车去帮老板的忙,不是当年乘公车来求他赏碗饭的,已经是鸟抢换炮了,
哪来那么多新仇旧恨?出去看看行行色色的世人,有多姿多彩的活法,才能明白真
实的自己应该置放在何处。这样想来心也晴朗起来,欣然驱车驶向那美味飘香的紫
房子。
紫房子是一家名叫“紫竹阑”的中餐馆,坐落在市区一条繁华的大街上的一个
小plaza。业主是位ABC,电脑程序员出身。7~8年前美国经济复兴时,
因不甘心在大公司给洋人打工,厌倦了知识技术快速更新换代的电脑行业,毫不犹
豫地离开了稳定,体面的电脑公司,与人合伙开了这家高档中餐馆。很久没来这个
plaza了,一路上的街景,市容依然如故。除了一些点面门庭冷落,一派萧条
外,一切还是那么熟悉,亲切。我停好了车,四周环顾了一下,发现这里原来那些
商家,像超市Shaw’s,Blockbuster,Marshalls,还
有那个小干洗店,花店还都坚守阵地,并且看上去生意似乎都不错。“紫竹阑”门
前的车位已是座无虚席了,看来又是一个火爆之夜。可以想象得出那忙碌,紧张的
台前幕后是如何的群情激愤,斗志昂扬,经理和waiter们是如何从容镇静地
指挥有序,应酬自如,大小老板是如何吆三喝四,呼风唤雨的。想到这分秒必争的
盘碗大战之场面,我不禁有些担心今晚能否吃得下这碗饭。这时听到有人叫我:“
Stephanie,快!station三号是你的”。我立即健步迈入了饭厅
,投入了这场锅碗瓢盆大会战。
老板Steven向我介绍了大堂经理Jason,他是来自马来西亚的中印
混血后裔,一双南亚人的大眼深陷在东亚人的脸颊中,更显得深邃,英俊与机敏。
Jason持有MBA学位,从前是美国fidelity投资公司的股票经纪人
,不知为何明珠暗投到这里来了。因为能说英语,国语,马来语,印度语,西班牙
语,广东话,台湾话,人称international man。他用英语简单
地向我交代了当晚的Station分布,我的搭档及晚餐特色菜,特别酒水,饮
料,然后要我重复一遍,就把我带给了我的搭档,Danny。我俩共打三号St
ation的八张台。此时Danny正在为一张两人座的台点汤。听着他操着标
准的英语,热情耐心地向一位老太太介绍那道招牌海鲜汤的特色。这是“紫竹阑”
最贵的一道汤,一般食客都会望价生畏,望汤兴叹。如何让他们一闭眼,一跺脚豁
出去一品此神仙汤,就看waiter的口舌功夫了。Danny把这汤汁,汤料
和煲制方法说得精细而又复杂。说这海鲜是新罕布什尔州大西洋海口的龙虾,阿拉
斯加的扇贝和加拿大的北极贝,海参配以牡蛎,蚝鱼煲熬四个小时而成。此汤海鲜
肉质嫩滑,汤汁爽口清纯。按中医的说法还有补虚养颜之功效。Danny说得津
津有味,头头是道,老太太听得是专心致致,频频点头。还是老头儿爽快地说:“
We would like to try one”我抬脚就进厨房托了一个
钵儿和两只小碗,让Danny服务上汤。他左手背在后边,右手给两小碗满上汤
,再把小匙把儿朝右放在托碟上,这样才算完成上汤全程。这时我眼扫了一下整个
Station,看见一号台已用完餐,顾客或是等着点甜点,或是准备结帐;三
号台又有新客入座。Danny让我接应三号台,他去照看一号台。我迎了客,t
ake了开胃的头台order,趁着这一空隙,观察了一下Danny,看他上
菜,收盘的动作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满桌杯盘碗碟,一大try一次搞定托走。
稳健的脚步踏实又有节奏,一副训练有素,专业身手的样子。在厨房拿菜时,我问
他:“你当过兵,扛过枪?”他说:“何以见得?”我说:“看你这身筋骨,走路
迈着军人的步伐,托盘又有托枪的功夫。”他告诉我说,他五岁开始学舞蹈,哥伦
比亚大学舞蹈专业毕业后,与几个同行组合了一个现代舞group,活跃在纽约
和纽泽西一带。前阵子几个人由于各种原因解散了。现在托人跳舞是不行了,只好
到此来托盘了。我说:“真可惜了你这舞步没用在舞台上,一展风采,倒在锅台前
手舞足蹈。”他耸耸肩笑着说:“没什么了,锅台也是一些人的谋生之地,也是人
生舞台。有一段这样的经历也是另一种人生财富。”他说得那么简单而又深刻,眼
里没有一丝伤感和消沉,却充满了乐观和不屈的神情。我们分工合作打台子,他上
菜我放盘,我帮顾客点菜,他把菜单输入电脑,我结帐他收台。一唱一合,有条有
理,配合默契,紧张而有序地忙过了用餐高峰期。
九点以后,那些为吃应酬的或是家庭聚会的顾客差不多都告退了,剩下的多是
两人桌的小台,大部分是那种来此吃饭只是为了一种时光享受的情侣,恋人,他们
一般吃得非常从容,悠然,也很少需要服务,更不喜欢有人在他们眼前晃动,打扰
他们的窃窃私语。现在整个餐厅变得安静,有序,我们就开始做side wor
k了。今晚我要做的是清洁酒吧,补充吧台里的饮料。来到酒吧,见到酒保Wil
liam正在调酒。吧台下一有排红红绿绿的各种酒水,饮料,他随手拿起这个倒
一点儿,又拿起那个倒一点儿,加上一点儿crush ice,挤点儿青柠檬汁
,再放上一点儿水果装饰的garnish,就能调制出千差万别的果酒,花酒,
鸡尾酒,饭后酒等饮品。像什么Martini,Margarita,Manh
attan,Daiquiris,Vodkas等酒的调配有多种方法,Wil
liam可以根据顾客不同的品味儿,调出他们之所好。要想掌握好酒的各种剂量
和配方并非容易。和他聊了几句,才知道他是化学博士,前不久刚从一家石油公司
裁下来。真是英雄错用武之地,感情他把那试验室里的化学配方招数都用到酒吧里
来了。那什么成分比例的克当量,克分子浓度准是最精确的了,难怪他调的酒,品
味独特,口感清爽,甘纯。我一边擦着吧台一边看William在为一位美国姑
娘调制一种叫Tanqueray的杜松子酒。女客人要求酒的口感要soft一
些,吧上还有两位顾客也在看他作秀。他顺手依次拿出几种配酒,各样调一点儿倒
入了一个细高杯,又放上一枚橄榄,然后叫那位姑娘尝尝。老美姑娘嘬了一口说:
“wonderful! Exactly my taste”。也许在顾客眼
里,William是位不错的调酒师,可我怎么看他就不像个酒保,看他调酒时
动作轻缓,神情专注的样子,简直就是试验室里穿白大褂的化学调剂师。真是仁者
见仁,智者见智。不管他给人的形象感觉是什么,自从他在“紫竹阑”打工以来,
这里的酒鬼就多了起来,他们喜欢William化学博士的秘方。
清洁完吧台后,我去厨房拿啤酒,准备补齐酒吧库存,可就是找不到啤酒箱,
随便问了一个火头军。他说:“你去问6.4分子吧,今天是他腾地儿给外买盒的
。”这个6.4分子是做外买兼负责订餐电话的Mike,因为他生于64年6月
4日而享有此名。他帮我抬出了几箱啤酒并吩咐我放完啤酒后,把纸箱还给他,他
要用来做外买包装垫底。说着他拿出一些剪着刻花的纸板给我看,一张张包装纸箱
的废纸板上剪有许多蔬菜,水果图案,真看不出来他还有这两下功夫。他说在接电
话时,常常听到顾客抱怨外买盒汤汁渗漏,湿了包装袋,弄得很油腻,有的还没等
到家,袋底就烂了,根本无法提,他就想出了这着儿。在不忙的时候,剪剪纸板,
刻刻图案。他还帮老板装饰店堂,设计大堂的内装璜。在他“紫竹阑”要突出紫竹
调的思想指导下,餐馆大厅入口迎宾室正面墙上,挂了一幅紫竹阑的中国画,显示
出紫竹阑的高洁,孤傲的气度。整个厅堂以典雅,幽静的淡青紫为主色彩。紫粉色
的墙面,深紫色的墙边框,青紫色的窗帘,淡紫色的台布,餐巾,菜单簿。厅堂的
四周角落和窗台上是真真假假的紫竹阑。在圣诞节期间,店堂也以紫光银雪来装扮
节日气氛,顾客尤其是情侣们非常喜欢这种幽静的色调,浪漫而神秘。这样的专业
构思和独具艺术情调的设计绝非业余爱好之作。后来Milk告诉我,他是工艺装
璜的硕士毕业的,来美国后在一家公司干了几年广告设计。近来公司因项目不足,
僧多粥少,他每周只能工作三天,周末和节假日就到“紫竹阑”来打工,把那工艺
装璜专业经伦都念到“紫竹阑”这尊R来了,装饰出了一个紫色世界。
情人节之夜是浪漫而温馨的。此刻的餐厅,紫光朦胧,柔情缭绕。几桌情侣仍
有说不尽的甜言蜜语,诉不完的衷情爱恋。情人节之夜的Waiter是辛苦而疲
惫的。此刻,他们正脚步轻快地穿行在情人的饭桌间,默默地忙碌着,不忍惊扰情
人们诗情画意的梦境。餐馆很快就要关门了,我这次情人节的服务也算帮完忙了。
在临别前,Steven再次向我道谢并对我说:“今天你已找不到我过去的原班
人马了,你应该看到我这里是藏龙卧虎,群星荟萃。我真心希望你找到更好的职位
,找不到呢,就到我这里来吧,我们欢迎你。”面对他满是真诚的双眼,我只有无
言的彷徨。这里每个人都有各自献身“紫竹阑”的缘由,并要继续他们在“紫竹阑
”的故事。我很茫然,不知今晚是我“紫竹阑”故事的结束,还是要且听下回分解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可避免地将要经历一个从终点又回到起点的轮回,心里不由
一丝凄凉,就像这二月的情人节之夜,春冷透骨寒,春宵透心凉。一路开车,听着
电台里正播放Linkin Park的In the end:I try s
o hard and got so far,but in the end
.It doesn’t even matter……歌声伴我回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