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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漓: 红河梦 (25)
送交者: 沈漓 2005年04月06日16:13:25 于 [加国移民] 发送悄悄话

沈漓: 红河梦 (25)

内容: 故事虚构,雷同巧合。对号入座,概不负责。

第十章 画里乾坤

1

从红河谷回来之后,苏华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一连十来天都没去打工。青青问他为什么不去上班,是不是生病了?他说没病,就是不想去了。他在家里通宵达旦埋头创作,完成了一幅漂亮的巨幅风景画,画出了森林幽谷的迷人风光。

整个画面差不多有一人高,画面中心就是杰西的小木屋。小木屋建在一片森林当中的空地上,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林温柔地吻着缀满了青苔的尖形屋顶。在靠近画幅的边沿还画上了那条小溪。本来在小木屋的门口,还站着人类的好友——身披黑色毛皮大氅的杰西卡。她的眼神也是明亮温柔的,好像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观赏画的人都是她的主人,她的尾巴随时都在殷勤地向他们摇动。因为画得太传神了,苏华觉得有点儿喧宾夺主了,就下狠心用颜料把她覆盖了。苏华说这幅画就叫做【森林里的小木屋】。这幅画太大了,他就把画靠在了客厅的墙边,而未完成的青青的裸体画被他塞到了床下。画作完成之后,他又去割草了。

打工回来,他就自个儿吃饭睡觉看电视,也不再画画。从表面上看,这个还算稳定的小家庭一切照旧,一切都完好无损,日子就会这样顺顺当当地过下去。然而实际上,夫妻之间的关系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在平静的海面上,冰山下的冰块在不断地膨胀到冰面上来。首先,枯燥乏味的生活随着鲑鱼的洄游也归来了。二人关系未见好转,反而越来越紧张。苏华在红河谷受到鲑鱼之死的强烈刺激,不仅对性事失去了兴趣,而且还变得对它十分厌恶。他躲避妻子的温存和爱抚,以至于流露出鄙视的神情。

青青认为他病了,知道是他太忙太累或是生存压力太大造成的,就和他商量是否去看家庭医生或心理医生。可是苏华对她的做法生了气,说:“我没病,你才有病!”或者说:“我不想再被你的指甲抓得鲜血淋淋!”青青很不理解,不知道他为什么变得这样无情,她在心理上受到打击,感到屈辱。

有一天她下了决心替苏华约定了时间去看家庭医生,苏华知道了大发脾气,怒吼道:“你要把我们之间的事闹得天下人都知道吗?对你有什么好处?” 又说:“如果你需要为外遇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可以成全你,马上给你开个医生证明来!证明我阳痿、心理变态、甚至是变性人都可以,随你的便!高兴了吧?”

此话一出,青青再也不敢叫他看病了。

苏华是在气头上说这番话的,没仔细考虑。苏华是个又有心计又没心计的人,更没有多少耐性。他所有的心计都出于多疑。他以为干脆把问题挑明,就可以做到防患于未然。然而人的心理就是个说不清楚的奇怪东西,更多的时候,越是禁止就越是向往,越是压制就越是爆发。当多次努力沟通失败之后,就有一种极度的压抑和受挫感向她袭来,甚至在她的内心深处产生了妓女的罪恶感。

这真像一场可怕的化学反应,几种有毒的物质在特定条件下相互作用变成了强酸,可以把人腐蚀销毁于无形。青青的反应,是不知不觉卷入到夫妻间的冷战中去了。冷战的结果,是海底下金字塔型的冰山基座冒升得越来越高,升起的速度越来越快,海平面上的冰山膨胀得越来越大,到最后就会大小掉个,轰然一声坍塌,整个婚姻就给毁掉了。他们之间不再有什么话可说了。就是迎面撞上,说的话比起“今天的天气哈哈哈”之类也好不到哪里去。

丈夫不在,青青就凝望着那幅画出神。上面的大树、小屋、小溪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眼前活龙活现地展现了出来,仿佛具有了生命。她想起自己曾经步入小屋的后院,那个后院在画面上只是露出了一个小角,大部分都被屋子遮住了。后院里埋藏着主人的爱,它给了他精神上的支撑和生活的勇气。小木屋里面住的那个英国和西班牙人的后裔——孤独的杰西,遁世的隐士,怀有一颗孤僻高傲之心……还有他渊博的知识、风雅的谈吐,神出鬼没的吉它演技,和他身上跃动的中国文化脉搏都使她心动,有时候甚至是狂乱不已……她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摔东西了,开始是当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后来有一次当着苏华的面把一个盘子摔到洗碗池里,让它发出惊心动魄的碎裂声。可是苏华的态度变得非常奇怪,他对于妻子的公然挑衅无动于衷,他只是挪动了一下屁股,把背对着青青。对青青来说,最可怕的就是丈夫的隐忍,而苏华不知怎么突然间变成了一个非常能忍的人,或者说是一个超然地蔑视她的人。

他经常只是呆呆地坐在沙发里,一坐几个钟头,好像是看电视,又好像打瞌睡。然后就会呵欠连连地说:“不早了,明天还要打工哩……”说着身子就在沙发上横了下去。日子就这样在残忍的麻木中一天天过去了。她主动找经理要求换班,她说她喜欢上别人都不愿意上的大夜班。经理当然高兴,却也摸不着头脑。经理是个白人女士,她问青青为什么。青青说纯粹是个人原因,这样她就可以和丈夫轮流在家照顾小孩。其实她内心的算盘是白天可以躲避崔文海,夜里可以躲避苏华——更准确地说是躲避卧室里那个空空的双人床。她想避开这两个男人。其实她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上大夜班熬夜的方式来逃避,为什么要自我惩罚。她心里就是有一股冲动。这种冲动究竟是蔑视还是自虐、是恐惧或是抗拒她也说不清。

2

那是一个阴沉欲雨的下午,风呼呼地刮着。青青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听见窗户被风吹得嘎嘎作响。她穿上睡衣去把窗户关上,然后走到卫生间里。当她从抽水马桶上站起来,转身去洗手的时候,不由得盯着镜子里的女人看了好一会儿。同一个女人,在镜中的相貌和十年前已经大不一样了。她的皮肤发黄,面容憔悴,是打工熬夜所致。而包裹在憔悴皮囊里的一颗心呢,也变得死气沉沉没有了希望。

对于人的健康和容貌来说,没有比心灰意冷更可怕的杀手了。她突然觉得害怕。她不知道她万里迢迢跑到加拿大来干什么!鲑鱼有它们坚定的目标和赴死的决心,而她现在什么也没有。——人不如鱼。

她对着镜子中日益变得憔悴疲惫的女人问:“你是谁?上哪去?”——就像后来于田问她一样。她又站在了那幅画前,仔细看它。客厅里太暗,她开了灯,油画上泛起了一片温柔的绿光。她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走累了就坐下,然后再站起来走,睡意全没了。最后她又立在了画框跟前,觉得心中涌起一股温暖的、潮湿的东西,就像那天夜里她闯进小木屋里感受到的气氛一样。那种气氛在慢慢熔解她的抵抗力,溶化她的心,使她心中的欲望愈来愈强烈。

何青青突然明白其实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她一直是想见到杰西的。她很想念杰西,不知他一个人现在怎么样了?若是现在能进入画中,走到小木屋里,该有多好啊!她从墙角落里拿起吉它,她把它扔在那里好长时间了,懒得去碰它,然而现在她忽然有了一股弹奏的冲动。她抱紧吉它,用手指轻轻拂动了几下,六弦琴发出了悠长和谐的声音。弹什么曲子呢?

现在,杰西弹琴时的手指动作塞满了她的脑子,她感到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唉,他弹得那么好,我是没法赶上了。”她悄声说,就把琴放回到墙角里。她又把视线移到那幅画上。当时苏华画它的时候,正雨过天晴阳光灿烂。现在是凄风苦雨啊,小木屋的外貌还是这么美妙温馨吗?被他乱丢乱扔的一些脏衣物还是堆积在地板上吗?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就转身到抽屉里拿了早已准备好的一百元钱,捏在手里,又踱到油画跟前。她定定地看着小木屋。

她并没有为自己过份浪漫的牵挂感到好笑,也不以为自己纯粹是胡思乱想。就像手术前被施以麻醉的病人一样,她已经恍恍惚惚迷醉在画里边了。她努力地想着杰西说话时微笑的样子,心里念着杰西的名字,嘴里就不知不觉地说出声来——这一切是那样的神奇,就像念着“芝麻开门”的咒语一般,在如梦似幻之中,油画变成了三维立体状呈现在她的面前,——她真地走进画中去了!是的,现在何青青真地走到森林里的小木屋跟前了。她在小木屋外面不能站得太久,因为外面的空气太冷了。她惊惶失措又犹豫不决,一面感到羞耻伤心一面又感到强烈的吸引。

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屋子外层的一根根圆木,犹如抚摸着情人的肋骨。肋骨又冷又潮,而她的体温就透过指尖留在一根根肋骨上了。这种感觉真是奇妙极了。她终于走到房门口,门是虚掩着的,这还得感谢画家苏华,是他画大门的时候留了一条缝,没有锁牢,好像是专门为她准备的。这真是极大的讽刺啊,她想。她觉得自己仅仅穿着睡衣的身体都快要冻僵了,但是她并不打算现在就回家。她下决心推了一下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直都没听见狗叫,杰西是带着杰西卡巡山去了吗?

客厅里比她第一次看见时还要凌乱不堪。脏衣扔得到处都是,书籍也是东一本西一本的,沙发上地上桌子上都有。壁炉前堆积的劈材垮了下来,散落一地;壁炉里的灰也趁机溜了出来,撒在地板上;让青青神魂颠倒的那把吉它则横躺在沙发上。可以看出自从他们走了之后,主人一直都没打扫了。是病了,还是心情不好呢?青青先把那张一百元的钞票放在桌子上,随手写了一张字条,将字条和钞票的一角用小收录机压好,然后轻手轻脚地把庄子们都捡起来,放回到书架上。她又把脏衣服都拾起丢进洗衣机里,开始放水洗衣服。

当洗衣机轰然一声转动起来的时候,她被寂静中的这一声巨响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始动手收拾屋子。她动作干净利落,很快就把楼下屋子收拾干净了,包括厨房的桌子和地板,这都是打工磨练出来的功夫。她拿起吉它,顺手一拨,吉它和自己的那一把一样,也发出响亮悠长的乐音。乐音在小木屋里颤颤悠悠了好一会儿,宛如幽魂游魄,钻入小木屋中千万条木头缝里,慢慢消失掉了。当她把吉它挂回到墙上之后,她望了望楼上,一种很想上去看看的冲动涌了上来,她很想冒冒险。她的手都抓住楼梯的扶手了,一只脚已经踏上第一层阶梯了,但是最后还是退了下来,羞耻心终于战胜了好奇心。

她想,她不应当涉足楼上那个地方,那是他和屋外躺着的那个女人灵魂的沟通和栖息之地。衣服洗好之后,青青把它们一件件晾在洗衣间的晒衣架上。她忽然想起要看一看她,就从衣帽钩上抓起杰西的黄色厚夹克衫套在身上,出门向后院走去。墓碑下刚刚放上了一束黄色的新鲜野菊花,这大概是今年最后的野花了。天气转寒,山林中的草木凋萎,大山也在准备过冬。青青心里很感动。这个守林的男人,一个人独守大山,心里还惦记着死去了两年的妻子。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丈夫。“如果我死了,苏华会把我葬在他的身边,在我的墓前献花吗?”她轻轻地摇摇头,极力把这个古怪的念头从心里驱赶出去。她又听见哗哗的流水声,于是信步走出了院门,来到溪边。溪水真正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自然之物,它日日夜夜在那里不紧不慢地流着,直到所有看见过它流动的人都不在人世了,她还是不停地奔流。青青看着它出了一会儿神,心想它这么个小溪流,却有着雄心壮志,最后终归要奔到大海去的。

“我过去不是和它一样有着雄心壮志吗?现在呢?我的大海在哪儿?哪里是我的归宿?” 她这么想着,心中渐渐升起了一股浓浓的愁绪,浓得撩拨不开又化解不了,宛如密密的丝网,牢牢罩住了她的心。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松涛呜呜地呼啸,才意识到又刮风了。松涛声由远而近,小木屋的楼上有一扇窗户也跟着嘭嘭响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刺耳的鸦鸣令她心里一抖。她抬头望去,小窗被风吹得乱摇乱撞,撞击的节奏越来越快,声响也越来越大,好像是大风手中的木梆木鼓,使劲儿敲打;而屋顶上的那只乌鸦被风吹得黑毛乱翻,正扯着嗓子大声叫唤,向四处宣示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雨点扑下来了,打在树叶上,发出噗噗的响声。山鸣谷应,远山近岭一片迷蒙,笼罩在混沌的风声雨声之中。

何青青看见那个黑色的不详精灵又“寡寡”惨叫了几声,抖了抖翅膀,嗖的一下钻入密林中不见了。就在这时,突然传来汽车的喇叭声,还隐隐约约夹着一两声犬吠。青青吓得一个激凌,转身就往小木屋的大门跑去。跑到门口她又不敢推门而入,于是困在那里,急得团团转。汽车声和犬吠声越来越近,好像杰西卡知道来了人似的,叫得更欢了。何青青急中生智,找到最初进入画面的地方站定了,心里默想着自己客厅的样子,还有自己屋里的窗户发出的嘎嘎声,口里喃喃说道:“老天啊,发发慈悲,让我回家去吧!快让我回家去吧!”她忽然觉得身子很虚弱,站立不稳,整个身体往下坠去……

3

杰西还没进屋,杰西卡就汪汪汪使劲地叫起来。他一脚踏进屋里,立刻就感到有什么东西和他现在的生活完全不对劲,或者说,是和三年前的生活状况一致了起来。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屋里干干净净,一开始甚至让他感到不自在,使他产生了上别人家做客的错觉。但是紧接着他的感觉又起了变化,因为小木屋里充溢着一种温馨的家庭生活气息,这里有了女人味,这种女人味道飘荡在空气中,和他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令他回忆起妻子在世时的生活。

他看见了洗好晾着的衣服,还有桌上的百元钞票和字条,字条上写着:“杰西,谢谢你的帮助!”落款是“苏华和何青青”。

他抓起钞票追出门去,却没看见青青的人影。他对身边的杰西卡说:“别叫啦,他们人呢?”杰西卡也回答不出,只是满腹疑惑地这里嗅嗅,那里探探。他只好回到屋里,好像在模仿亲爱的朋友杰西卡,他用鼻子贪婪地吸了一下小木屋里飘荡的气息,那是一位不速之客刚刚留下来的。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倒在沙发上,双手枕着后脑勺,把双腿舒舒服服地搭在了扶手上。

他睁着眼睛望着楼板,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漂亮的中国女人的身姿容貌。 青青一个趔趄摔回到自家的客厅地上,虽然木头地板上铺了地毯,膝盖还是碰疼了。该不会又是一场梦吧?她盯着身上黄色的夹克衫看,那确实是杰西的衣服,而且雨水把自己的头发和衣服都打湿了。手一抹,头上的雨水流到衣衫上;一拧,衣上的水又流到了地毯上。再摸摸膝盖,还疼。那么,这一切就应该是真实的了。她赶紧把夹克脱了,泡在盆里用手搓洗干净,拧干,怕苏华回来看见,就顺手搭在了晾衣架上,再把晾衣架抵在暖气片旁边,想等它干了就收起来。她在小木屋里忙了半天,白天没睡好,晚上又要上大夜班,感觉累了。一阵睡意袭来,她连连打着哈欠,不觉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何青青一觉醒来,好像听到屋里有响动,支起身子一看,瞌睡顿时抛到九霄云外——苏华正站在晾衣架旁边猫着腰端详杰西的夹克!

“这是谁的衣服?” 这一声发问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把青青吓得脸色煞白,她一颗心差点就从胸膛里跳到喉咙外来了。

她哆哆嗦嗦地回答:“什么——衣服?”

他双手抓起夹克,抖开,这次加大了音量厉声再问:“这是——谁的——夹克?!”

“……谁的——夹克?”青青茫然重复,成了对方的一个回声。 “问你哪!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是……是……”她差点顶不住了,眼看就要把“杰西”两个字说出来了。

她心里想,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的态度从一个忍者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暴跳如雷的暴君,这当中连个过渡都没有。原来那些谦卑的耐性都是假的。

他紧紧咬住不放:“这不是你洗的吗?难道夹克会自己跳到盆里打肥皂搓个澡?” “是我洗的。它是……它是……”

“究竟是谁的?”他觉得可以逮着她一个把柄了,心里又高兴又害怕,“说吧。”

“是今天早上,下班的时候,一个顾客拉下的。我见它还是新的,可能你还能穿,就拾回来了。这里衣服那么贵,扔了也是扔了。”

因为她又恨他了,于是改变了坦白的初衷。 “真的?怎么你早上下班回来没说?”

他见青青一字一顿地说着,心里犯疑。 “我当时又累又困的,你也匆匆忙忙赶去上班,谁还记着这种小事呀。”

青青说着伸手就去拿。 “慢着!”苏华挡住青青的手,又盯着夹克衫看,然后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你应该知道我可是对颜色非常敏感的,这种黄颜色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可现在一下子又记不起来了。”

“这种黄颜色满大街都是,哪儿都能看见的。”青青说。 “这是西人穿的,反正不是华人。”他说,“西人好喷香水喷除臭剂,因为他们身上体味太大;而华人不喜欢洒香水,所以华人身上是没气味的。”

好像为了证实他的判断,他又把鼻子凑到夹克上闻了一下,这一个动作使青青感到分外难受。

“好啦好啦,你刚下班,一件衣服就这样折腾,累不累呀?你既然不要,就甩一边去。”

“我不要也不能留着。”他口气缓和下来, “人穷志不穷,你怎么能把顾客丢下的衣服捡回来?你怎么变成了一个拾破烂的?你也不想一想,我怎么能穿这种衣裳?”

他说着就把它抓起,要丢到垃圾桶里去。青青赶紧上前拦住:“你不穿就算了,我今晚就拿回去。没准失主回头来找,经理知道了会有麻烦的。”

她对自己能够随机应变地撒谎而且还说得滴水不漏,实在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好吧。”

苏华松了手,心想既无证据,又无测谎机,也只好认了。他对青青说:“刚才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没什么。以后有事别像这样疑神疑鬼的,受不了。”她强作镇定地对他说。可是她心里的话却是:“你没错怪我。对你不起了。”

4

第二天一早青青下班回家,又把那件夹克衫悄悄塞在包里带回来了,而且秘藏在家。她决定尽快找个适当的机会再去造访杰西,把衣服还给他,看看他,听他弹奏吉它;然后悄然回返,再也不去了。这样做对谁都没有坏处。对她自己,对杰西,都只有好处;对苏华来说也不会损失什么,他不知道,就不会受到伤害。她认为自己没有不去的理由——她必须归还杰西的衣服。

周末的下午,苏华出门和朋友聚会去了,青青一个人留在家里。现在他们基本上是各玩各的,互不相扰。青青在卫生间里打扮了一下,略施粉黛,因为兴奋而显得格外有精神。她打开卧室里的大壁柜,在她的衣堆底下把那件夹克衫翻出来。她刚刚把夹克放在了一个半透明的塑料袋里,走到客厅,忽然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响了起来,苏华急匆匆的脚步踏进来了。她吓得手一抖,塑料袋掉在了地上。一转眼苏华就出现在他面前。

“出去啊?”他问她。

“哎。——你怎么又回来啦?”

“朋友的一个带子看完了,急着要还。你上哪儿?——要用车吗?”

“不,就陪冬华到街口的商店逛一逛。” 冬华是住在附近的中国女孩。

苏华找到带子,回身往外走的时候,一脚踢到了那个该死的塑料袋。 “什么东西?到处乱丢!”

他不满地说,瞥了一眼就跑出去了。

她虚弱地长喘一口气,手里拎着那个塑料袋,又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她忽然从内心里觉得自己的模样实在可笑可怜。她所有的理由和希望,都凝聚在这个貌不惊人的平平常常的塑料袋里。她必须要有一个绝对正当的理由去看望杰西。所谓绝对正当的理由,就是和自己的主观情绪高兴与否完全不相干,必须是符合他人眼中客观的道德规范的,是符合一般社交礼仪而不至于引起争议的。现在,全部的理由,就装在这个半遮半掩的塑料袋里。何青青和千千万万的第一代移民一样,尽管已经深受西方文化的影响,身体移民到了西方,可是思想还是呆在东方的某个地方。就像一条蚕虫,她还需要不断地蚕食和咀嚼西方文化和制度的桑叶,不断地改变自我,直到哪一天吐出了丝,把自己用丝茧包裹起来,然后再用批判的嘴咬破丝茧,变成蛾子飞出来,甚至利用产子生出下一代来对自己进行生命的批判和清理,才可以说是有了“脱胎换骨”的味道。这种不断进行的否定之否定运动,有点像永无止境的过程。 青青对这次的造访不像第一次那样胆怯了,她对自己说:“我只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我上次是还钱,这次是还衣服,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情。”

她态度坚定地径直走到小木屋的门口,响亮地敲门,狗叫了起来。门开了,杰西出现在她面前。他的表情显示出对她的来访甚至是独自来访并不惊讶——不仅不惊讶,好像早已料到似的。

这就使得青青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嗨!”杰西说,“是你呀!请进。”

“嗨,杰西,你好吗?”青青回答道,尴尬地晃了晃手上的塑料袋,“我给你还衣服来了。上次来时太冷,我——”

他接过袋子,看了看,笑笑说:“哦,请进来说吧。” 青青跨进房门,边走边问:“杰西卡呢?她还好吗?”话音刚落,就见杰西卡从楼上窜了下来,在他们两人的脚边擦来擦去,猛烈地晃动尾巴。

青青感到心情放松,不再紧张了。杰西让客人在沙发上坐下,自己仍然坐在那把木椅上。他指着桌上放的那张百元钞票问道:“这是你送来的吗?”

“是的。”

“为什么?”

“你给我们提供了吃住,还修好我们的车子,帮了我们大忙。这点钱是应该的。” 他脸上孩子气般的调皮模样又出来了。

他问她:“应该的?这就是你的浪漫经济学吗?”

何青青一愣:“我想——经济是有的,浪漫倒未必。”

“你这一百块钱,能在森林里找到住宿和吃饭的地方吗?”他仍然是笑着问。 “找不到。”

“能找到修车的地方?” “找不到。”

“那么在经济学上是等值的吗?还是不等值的呢?”

“嗯,大概不是吧。”青青局促不安起来。

“既然如此,那么,经济学就没有了,只剩下浪漫了。”

“不对,你是狡辩!”何青青说,“一百元不够,你要多少?”

他踱到桌旁把钞票拿起来,塞到她手里,斩钉截铁地说:“一分不要,你拿回去吧!”又说: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不是你们中国人的老祖宗说的话吗?”

面对着杰西那一副孩子般淘气的笑脸和铿锵古董的汉语,青青除了连声说“谢谢”,还能说什么呢?不过,她还是添了一句:“现在的中国人,早就变成‘有钱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或是‘把远近的钱都弄过来,不亦乐乎’了。”

杰西笑了起来,说:“不难理解,不难理解。十年前我在北京学习的时候,中国还很穷,人们的交通工具都是自行车和两条腿。私人轿车简直像白日梦。”

“是啊,人民都穷怕了。现在你再看看大街上,汽车比鲑鱼还多呢!”

“是啊,中国现在发展得太快啦!”杰西转而说到上次青青来访时他不在家,于礼不周;这次周末,不妨多坐一会儿聊聊天。

他问她喝茶还是喝咖啡,她选择了茶。现在,他们坐在冒着热气的茶水面前,畅快地谈了起来。谈话很正常地进行到了那一步,杰西也就非常自然地问起了苏华的情况:“你的丈夫——那位了不起的画家——现在好吗?他怎么没来?”

青青听了这问话,从杰西的眼睛就知道杰西不是在讽刺,而是真认为苏华画得不错,但是她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嗓子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卡着说不出话来。她眼睛盯着杯中的茶叶一片片地在水里张开,下沉,心也一点一点地往下坠、往下坠。渐渐地她的眼睛模糊了,泪水涌了出来,越流越多,再也止不住。她终于哭出声来。号啕大哭。青青当着同文同种的崔文海的面没有哭,可是当着陌生的杰西的面就情不自禁地大哭了一场。

哭得掏心掏肺,天昏地暗。她对崔文海可以解释说丈夫因为加班不能来,可是对杰西她就觉得没必要再来撒谎。心理上的病痛压抑过久,长期得不到释放和宣泄,她自己都害怕自己会疯掉。这就说明,不光是因为她太需要一个男人的关爱和支撑,而且在她的潜意识里,这个不是丈夫的男人——一个倾诉的对象——与她过去和现在的生活完全没有联系和瓜葛才更安全,更可靠。她和这位白人隐者的联系通道仅仅是一幅画,非常隐秘安全而又方便快捷。所以她用不着遮遮掩掩。她恍恍惚惚觉得杰西长着两副面孔——一个是可以信赖的男性伙伴,另一个是她自小失去的父亲。

杰西没有再问下去。他默默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低垂着头,然后起身悄悄走到厨房去了。青青哭够了,觉得杰西卡在用鼻子拱她的手,她一看,原来杰西卡嘴巴叼着一盒餐巾纸,杰西在一旁示意她那么做。青青止住了哭泣,接过纸来揩着泪,难为情地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现在心情好多了…… 嗯,现在心情要好得多啦。” 后来每当青青想起当时流泪痛哭的场面,就觉得难堪、丢脸;她的心中也感到有些遗憾,因为痛哭是一定比欢笑丑陋的。那天他们谈了彼此的人生经历,杰西向她诉说了与苏姗娜恋爱结婚和后来她意外去世的经过。

(温哥华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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