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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當年高考時
送交者: 楊漢新 2002年03月26日18:22:16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話說當年高考時

文:楊漢新

  到今年1月,畢業已經20年了。近來看到一些有關當年高考的文章,勾起了 對自己高考前後的回憶,雖然24年過去了,當時情節,依然歷歷在目。一般人的 高考到一月份接到錄取通知時結束,而我的高考卻延續到入校後三月份體檢複查通 過才算了結。

  記得是1977年10月23日早上6點的新聞節目中,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第 一次正式播出招生改革的消息。當時我們生產隊正在三道溝邊的一塊田裡種油菜。 這條新聞猶如長長隧道里的一束亮光,讓我看到了希望,是我人生中的一個重大轉 折點。10月23日,是一個改變我命運的日子。

              ※ 不堪回首 ※

  從75年1月10日高中畢業到那時,我回鄉勞動已經一千多天了。當然在這 之前我雖然生活在農村,但畢竟還算是個學生。畢業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 一個全勞力。一米七八的個頭,什麼重活都躲不過。多少文章寫知青下鄉苦,其實 這回鄉知青更苦,沒有額外多分半份口糧,沒有政策的優惠。在這個不平等的社會 里,因為回鄉知青本來就是農民,那麼受苦受難也就被認為是天經地義的。如果你 生來就是農民,那麼你的命運就被註定了,你不可能有與城鎮居民戶口的人同樣的 機會去受教育,去就業,去遷移。多少年來對幹部職工和城鎮人口的懲罰,除了刑 事處罰就是遣送回鄉,或是下放農村了。這樣的社會太不公平了,大城市與小城鎮 不平等,城市與鄉村不平等,父母的地位更加大了這種不平等。最近戶口制度的改 革開始見諸報端,不知能到哪一天,才能真正達到《獨立宣言》中“生來平等”的 境界啊!

  在農村,如果你的家庭成分是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你也還有參軍,當民辦教 師,赤腳醫生,會計,出納,記工員,電工,或去大隊或生產隊加工廠,開手扶拖 拉機等的機會;如果父母還是隊上的幹部,你的機會也就更大。可如果你家的成分 是地主富農,那日子就慘了。惟一的期望就等着體現“可教育好的子女”的政策吧 !

  不幸的是,我媽媽娘家是地主,爸爸家是富農;爸爸在上中學時還曾集體加入 過國民黨;更有甚者,文化大革命中清理階級隊伍時才知道,父親在高中畢業後上 師專前當了幾個月的小學教師時,還被當地給報了個三青團區分隊長。文革中清理 階級隊伍時,國民黨的連長,保長,鄉長和三青團的區分隊長是要被定為歷史反革 命的。父親不知情,專案組也找不到人證,但也不作否定的結論,就拖了下來。這 樣地富反壞右五座大山,我的頭上就壓了兩座半。那時象徵性地講“有成分,但不 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但沒有結論的懸案, 還不能體現這非常有限的一點點“寬大”。

  初中時要在大隊學校入團簡直就是妄想。高中時開明多了,第一學期第一批填 寫了志願書並被支部大會一致通過。可就因為父親的“歷史問題”沒有結論,一直 批不下來。後來校長親自出馬,翻閱了檔案,出具了證明,終於在高中畢業的前一 天被批准了。否則回鄉後就根本沒有可能入團,後面上大學的政審推薦也就更困難 了。在那個年齡,這樣二十多個月待批,壓抑使我變得沉默寡言。

  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哼《閃閃的紅星》的插曲:“夜半三 更呦,盼天明;寒冬臘月呦,盼春風。”

  一說到地主,很容易使人聯想到《收租院》式的地主惡霸。姑且不論文革中出 的《收租院》的真實程度。就我自己的所見所聞,剛剛達到地富界限的小地主和小 富農,多是勤勞精明的農民,就像斯諾《西行漫記》中寫的毛澤東的富農家庭。外 祖父家是剛剛發起來的小地主。而我父親家被評為富農實在是冤。住的是偏廂的學 房(既矮又短)和草房,很是擁擠。而貧下中農們卻住着上房。太爺爺沒有孩子, 爺爺是被領養的,在宗族裡地位較低,分不到好家產。但他非常勤儉,常說“只有 餓死人,沒有擠死人”,一分一厘積攢下來的錢都去買了田地。村上的老人,包括 貧下中農們,都對我說過,爺爺是村里最勤快的人。農閒時,當別人起床時,他已 從縣城挑回來一擔糞水(到城裡給人倒尿盆!)。家裡經濟條件稍好點時,又讓伯 父和父親去讀書。父親小時放牛,幫干農活,十二、三歲才去上小學。土改時,當 地的說法是“地主靠看,富農靠算”,算盤珠子一撥拉,當小學教師的伯父不算家 里的勞動力,上師專的父親也不算作勞動力,住在娘家寡居的姑姑和表哥又不被算 作家裡的人口,農忙季節需要請短工,就這樣被算成了富農。要是爺爺不是被領養 的,在村裡的地位高一點,那麼,最多也就是個上中農或富裕中農而已。同院爺爺 的堂弟,不僅家產好,還開有藥鋪。但吃喝嫖賭,娶小老婆,剛好在解放前破敗了 ,卻成了貧農。世道,就是這樣的不公!天道酬勤,可這人道,咳。

  其實,如果不是五八年政府號召上山下鄉,減輕城市負擔,父親積極響應,將 母親,我和妹妹送回鄉下,那麼,我也是一個“下鄉”知青了,家庭成分的影響, 就不會是這樣的沉重;受到更好的教育也就不會是那麼艱難。這個“積極響應”, 就成了自做的枷鎖,沉重地戴了二十年。

  如果學習一般,心裡也還平靜些。但如果高中入學考試全縣第一,入學後每學 期總有幾門課在縣城最好的中學全年級第一,這個“可教育好的子女”的日子可真 是天天難過天天過!!

  姐姐在看了電影《人生》(我僅看過小說)後給我寫信說,我在農村過的日子 比高加林還要苦。高加林家是貧農,村上不會也沒有人敢欺負他。高加林到縣城拉 糞,是高考落第以後的事,不過是趕趕牛車,還有一位老頭作伴,將髒活累活幹了 。我還在高中上學時,為“農業學大寨”,就到縣城去掏糞拉糞;跟着牛群拾過糞 ;也曾周末騎着自行車到三五十里外去拾糞(公路兩邊是山,山上有牛群。平川都 要為“農業學大寨”積肥,已無野糞可拾,卻年年有交幾千斤野糞的指標)。天麻 麻亮出門,自行車後座上架兩隻糞簍,下午五六點鐘回來,載一百多斤牛糞,還要 穿過縣城(一條東西向的交通主幹道,也是縣城的主街道),面對那些對你視若無 睹的同窗。

  我小時候特別喜歡看書,記得第一次看大部頭的小說是姐姐看的《風雷》三本 ,那時我上小學二年級。只要有書看,可以不吃飯不睡覺。只是要幫母親幹活,放 學回家要打豬草,找墊圈草,很少有時間看書。自己家裡沒有什麼書,常常拿自己 的好東西給人或給別人用來換書看。農村學校的孩子書少,上高中時才讀到《唐詩 三百首》。回鄉勞動的三年裡,沒什麼書看,就讀《毛澤東選集》,“雄文四卷” 通讀了好幾遍,直到現在還能大段大段地背誦。後來領袖號召“要看書學習,弄通 馬克思主義”時,什麼《哥達綱領批判》,《反杜林論》,《國家與革命》,有什 麼就看什麼。繁重的勞動,另冊的歧視,物質和精神的飢餓,就是那幾年的生活。

  記得阿基米德曾說過,“給我一個支點,我就可以撬起地球”。我曾多少次在 心裏面呼喊:“給我一個支點,給我一個機會吧,只要有一個機會,一個。

              ※ 鄉村學校 ※

  我的小學一年級是在離村子只有幾百米的下廟,土坯砌成的墩子搭上一塊木板 ,就是課桌,要自帶凳子。下廟只有一年級,應該算作分校。二年級到上廟(娘娘 廟小學,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改為文革小學,後來又改成周家山學校),這裡是公辦 學校,六個年級齊全,離家有三四里遠,用的是高課桌,也不用自己帶凳子。

  文革中,遵照毛主席的貧下中農自己辦學;自己管理學校;小學復設初中班等 一系列最高指示,生產大隊決定將原來的養豬場改辦成學校。所有本大隊的孩子都 要在這裡上學。這個學校後來成為縣,地兩級的“貧下中農管理學校”的“典型” 。不可否認,這種辦學方式極大地改變了農村的教育狀況,使農村困難家庭孩子能 有受教育的機會。(文革至少還有另一不可否認之處,就是改善了農村的醫療狀況 。赤腳醫生和合作醫療制度,使貧困農民看病吃藥有了最基本的保障。)

  這裡的校舍極其簡陋,剛開始時高年級的課桌也是土台架板,也要自帶凳子。 後來擴建校舍,打土牆蓋房子,高年級的學生都參加了勞動。因為是“典型”,地 ,縣教育局還給撥過一點教學器具,記得有地球儀,乾電池,一點電阻電容,可變 電阻,萬用表,馬蹄型磁鐵,螺線管電磁鐵等,好像還有一點試管和玻璃瓶。由於 沒有藥品試劑,化學課從來沒有做過試驗,只有早已熟悉的尿素和氨水等化肥和六 六六,敵敵畏等農藥。物理課還用上面的儀器做過一點試驗。初中二年級時,我與 另外兩個同學繪製學校的平面圖,沒有任何儀器,惟一的測量工具便是一根標了刻 度的竹竿。

  在撥來的這批器材里,還有一個籃球,一個足球和一個排球。課間休息時,三 四百人在院子裡搶,足球看誰踢得高,踢得遠;籃球看誰扔得高,扔得遠;排球看 誰打得高,打得遠。如果能在十分鐘裡有機會搶到幾次,甭提有多高興了。後來修 陽(平關)安(康)鐵路時,在學校旁邊的公路上拾到鋼筋,大隊在修鐵路橋涵( 洞)時,順手牽了些水泥,澆築了乒乓球檯和獨臂籃球杆。類似的籃球杆,我後來 只見過兩次,一是在南通市天生港小學,還有一次竟然是在意大利的威尼斯,回想 當年,每次都讓我激動不已。但是排球和足球,直到我畢業時,也沒有球網和球門 。主要是因為學校的老師沒有人會打排球和踢足球。

  學校的老師也大多是就地取材,初中畢業的教小學,高中畢業的教初中,沒有 什麼教學經驗。上課講錯了,你要指出他(她)講的和課本上的不一樣,他(她) 會批評你驕傲自滿,不尊重老師。好在那年頭比賽背毛主席語錄,我的統計紅線班 上第一,比別人高出很多,否則倒霉的家庭出身就會被用來挨批了。這裡有兩個老 師教得不錯。一個是漢中師範學院中文系畢業的物理老師(不知為何這樣排課,他 在那裡只一年),一個是高中67級畢業的語文老師,教得很好。我的高中語文老 師水平很高,講一口藍田關中話,上起課來,七情上臉,手舞足蹈。一些高中語文 課文現在還能(也只能)用關中話背下來。現在我能寫一點東西,要感謝他們的教 誨。

  73年“回潮”,入學由“推薦”改成考試,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進了正規的 武候中學讀高中。儘管圖書室不開,課程設置也少,但畢竟是正規中學,老師也大 都是師範大學畢業的。後來能考上大學,無不得益於這兩年的高中學習。如果不是 “回潮”,上不了高中,我的命運也許又會是另外的樣子了。

  當然,也有不少佼佼者,77年以初中的學歷考上了大學,但他們肯定上的不 是由豬場改成的學校,他們的老師也不會大多是文革前高考的落榜生。他們的母親 也大概不會是文盲。

              ※ 三年磨鍊 ※

  高中畢業後的三年裡,什麼髒活重活累活都幹過。老家在秦(嶺)巴(山)山 間的盆地,漢江河的北邊,縣城東約十里。村西有一條堰河,匯入漢江,出村向北 兩三里,便到秦嶺腳下。那三年裡,我上山砍過柴,割過草(餵牛),採過青肥( 容易漚爛的青嫩的植物,插秧前踩入泥下作肥料);開山放炮運石;修過水庫;修 過公路和鐵路;扛過木頭;下面便是記憶中最深刻的幾件事。

  76年唐山地震後汽油緊缺,汽車開不了,地區鋼廠煉出的鐵錠只能由架子車 拉到幾里外的火車站。生產大隊攬到了這個副業,報酬在當時算是優厚的(也就是 汽車的運費),隊上派我出工。八月初的酷暑,人力車載一千幾百斤的鐵錠,柏油 路面壓出近一寸深的槽,到下午兩三點,風靜蟬鳴,赤日炎炎,最能體會出以前寫 作文時亂用過的形容詞“汗珠像斷了線的珠子”記得當時曾寫過:“汗珠落地摔八 瓣,始信人間血淚錢”。

  在凌口子修茶(店)張(家河)公路時,住在岩洞裡,連天暴雨,不僅將新修 的路沖毀,原來的山間小道不是被沖毀,便是淹在洪流下面,糧食送不上去,一天 只能吃一頓飯,後來糧食吃完了,只有水煮冬瓜,鹽也沒有了,辣椒便是惟一的作 料。記得我們要回家時,剛送上去一點糧食,三個要回家的人只分到一斤多的麵餅 子(當年隨便一頓就能吃一斤多餅子),可要走一百五十多里路才能到家。清晨5 點多上路,扛上幾十斤東西,直走到傍晚6點多才到家。渴了喝路邊的溪水,餓了 就打山上的青核桃,在河邊的石頭上砸去外面的青皮,再敲開吃裡面的嫩仁,有的 還沒有長仁,白敲一場。核桃的青皮汁,把手和嘴皮都染成了黑色,後來嘴上生生 脫掉一層皮。

  上山扛木頭,晚上沒有被子沒有床,圍着一堆篝火,熬到天明。初春天氣,夜 間山風很涼,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在簡易的窩棚里,燒飯沒有鍋蓋,加之海 拔高,只能吃夾生飯,伸手摺兩根樹枝,就是筷子。

  大隊的學校是地縣的“貧下中農管理學校的典型”,地區教育局給撥了5萬元 修繕校舍。大隊決定利用這筆錢蓋一棟樓房。縣上也給了些優惠,讓大隊上山去清 林(即定期清理森林中的死樹病樹),將木材扛回來蓋房。那年冬天,隊上去萬家 坪轉運木頭。說到這萬家坪,還有一段笑話。當年知青上山下鄉時,有很多人不要 去周家山,而要去萬家坪。實際上,周家山離縣城十幾里,通公路,大半在平川, 少半坡地;而萬家坪卻在約一百七八十里外的深山老林。不知是何方(時)聖人給 一個十幾戶的山村起了這麼一個響亮的地名。也或許這裡曾經繁榮過。

  那時是冬天,我們住在萬家坪。早飯後上四五十里外的林區,將經過粗處理的 圓木或鋸開的方木(另有一批人專門清林,截鋸),扛到萬家坪堆放寄存,讓林業 局檢查站量檢驗收,以後再扛回去。山間的小路,常常在谷底的溪邊,時而左側, 時而右側,常要踩着石頭過河。為防上下坡打滑,山里幹活時,腳上總是穿着草鞋 ,過河時也會時常踩在水裡。扛着木頭走(山里扛木頭和挑擔子,上坡時慢慢爬, 平路和下坡總是小跑步,否則會更累),踩在水裡並不覺得很涼,在停下來休息時 ,尤其是山風一吹,汗濕的棉衣貼在背上涼,裸露的雙腳就更冷了。

  說實話,秦嶺山裡有很美的地方,就我幹過活的一些地方,聽聽地名就能想象 :鍋底灘,楊家峽,摩天嶺,雞公山,撐陽崖,鐵門檻。這裡兩步三橋,山勢巍巍 ,山道彎彎,迭折起伏,逶延連綿,本是賞心悅目的好地方,可當你汗流浹背,腹 內空空,負重在肩時,真恨不能一腳踩平那千年的鐵門檻,踏平那千山萬壑。

  萬家坪轉運木頭時,下過幾天雪(雪下得不夠大,沒能封山,還要繼續幹活) ,風景正如《智取威虎山》中少劍波的唱詞“望飛雪,漫天舞,巍巍群山披銀裝, 好一派北國風光。”可你不是來觀賞風景的,扛着百多斤的木頭,踩在冰冷的河水 里,一不小心,肩上的木頭撞在路邊的樹上,嘩嘩落下的雪灌進了脖子,透骨的涼 。

  晚上四個人(有時六個人)擠在一床(大多時間打地鋪,或在樓上),蓋一條 破被子。那時一天要吃兩三斤大米飯,常常是只有辣椒下飯,偶爾能向房東買點漿 水菜或泡菜。從萬家坪往回去扛木頭,通常是一天去,兩天回。有一次也是三天, 但卻扛了兩根。扛一根到前面放下,再回去扛第二根,交叉接替,空手回走便算是 歇息,那一天吃了五斤大米飯。當我最近告訴9歲的女兒時,她無論如何也不肯相 信,現在五斤大米,我們一家三口可是要吃兩三個星期的(當然還有別的東西)。

  從來沒有看到別的地方修樓房像我們大隊修學校那樣,一層樓的水泥預製樓板 硬是我們用肩膀抬上去的。上面的三層是用卷揚機和滑輪吊上去的。靠5萬元的撥 款修成一幢近二十個教室的樓房,可以想象設備的簡陋和勞動強度的繁重。

  在與我同齡的農村孩子中,生活比這艱苦的很多很多;在我高中的同學中,我 的經歷也不是最苦的;可在出國讀博士的人群里,有這樣的經歷的人大概是不多的 。

  我幹活能吃苦,不挑揀,又能騎車出外辦事,幫隊幹部寫大會發言稿,各種“ 先進”總結材料和報告(有些上報到縣裡、地區,但從來也不告訴我。後來從別的 渠道才得知)。在村里我人緣很好,有求必應。多次被生產隊評為勞動模範(村里 大部分人還是忠厚老好的)。可好機會總是與我無緣。

  不僅當地不給機會,連外來的機會都因家庭背景而被剝奪了,功虧一簣。高中 畢業回鄉幾個月後,武候中學的校長托人帶信讓我去一趟。原來是學校師資緊張( 用校長的原話:拉不開槍拴了),問我願不願意做代理教師。學校認為我的基礎好 ,知識範圍廣,能勝任多門初中課程的教學。我當然是求之不得,滿口答應。可回 來和生產隊和大隊講,大隊就是不同意。哪怕我願意把36元的工資全部交給隊上 (隊上一個勞動日才三五毛錢),工分隨便給多少,自己負擔伙食費,也還是不行 。“你們都去坐轎了,誰來抬轎?”76年揪出四人幫,我被抽去講解揭批材料, 當時縣上有一個幹部正好在此蹲點,聽到了我的講解,給大隊建議讓我去當民辦教 師,說我比現有大部分老師的能力強,能把他們的孩子教得更好。但教書是輕省活 ,就是不行。

              ※ 艱難複習 ※

  其實,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正式廣播招生制度改革的消息前,各種小道消息和 各地摸底考試和模擬考試的試題已在流傳。在高考的消息正式廣播前,很多下鄉知 青都早已回城複習去了。在正式廣播後,不管準不準假,他們都回家複習了。而我 們回鄉知青卻只能繼續奮戰在田野,為“三秋”(秋收,秋種,秋糧入倉)而大忙 。那年頭,即便是正式考試,也少不了政審推薦,如果自己開溜去複習,到時大隊 不給在推薦表上蓋章,政審通不過,考得再好也沒用。

  不能明着複習,就只好暗暗加勁。吃飯時間,晚上休息,所有能利用的時間全 都利用上了。好在是秋天夜長,且三秋也不像三夏那樣緊張,每晚還能看幾個小時 的書。就是上工幹活時間,也都利用起來了。上工前看一道題,邊幹活邊在心裡琢 磨,等想到有點眉目時,便藉口上廁所,在地上劃劃,得出結果。然後看一道題, 再去邊幹活邊想。

  什麼是“度日如年”,我到此時才真正有了體會。一邊想方設法利用所有能利 用的時間和機會複習,一邊挖空心思想法子能找藉口能請假去複習。我的鼻子經常 流血,有時流起來吃雲南白藥的保險丸都止不住,村裡的人都是知道的。於是我就 想方設法讓鼻子流血,天天一個塞着棉花的大蒜頭鼻子。到了11月初,農活不怎 麼忙了,終於請准了假,到漢中去“治病”。到父親工作的學校專心複習了。此時 ,離公布的高考日期,只有四個星期了。期間還兩次回去參加公社組織的模擬考試 、登記報名和填寫志願。真正的複習時間只有三個星期左右。

  那時與另外兩個老師的孩子結成一個小組,一起複習。就當時能找到的複習資 料,我們三人研究不出來的問題,老師也要頗費些思索。很慶幸我們這個三人後來 全考上了。我上了西安交通大學,另外兩個上了陝西師範大學。其實以我們的成績 ,能考取更好的學校,另外一個的父親是內部右派,都不敢報太高。我們都是按第 一志願被錄取的。很多人由於高考複習緊張而掉肉,我的緊張不亞於任何人,體重 卻增加了四五公斤,真正的是“心廣體胖”。

              ※ 考場分曉 ※

  說來真巧,12月7日考試時,我的考場就竟然就是原來高中的教室,有十幾 個當年同級同學同堂應試(後來對過一聯:各人各命各有千秋)。

  我終於有一個機會了!有一個支點了!!

  第一門考的是數學,當時的心情特別激動,也特別緊張,腿一直抖個不停。初 高中當了幾年的數學課代表,可數學是當年四門考試得分最低的,只有六十多點。 但中午休息時與其他人一交流,就知道已答的相當好了(儘管大多都認為自己考得 不錯)。後面的三門考試越來越鎮定,成績也比較理想。語文考試的作文題是《難 忘的一天》,我寫的是周恩來逝世的日子,還能記得開頭:“迎着撲面的北風,踏 着細碎的雪花,我挑着籮筐,和村里社員一道,向河堤工地走去。”

  考完後回家時,路過舅舅家,問我考得怎樣,我很自信地說總評應該不會低於 65分。後來知道總評是74分。當年整個地區有兩萬多考生,據說總評在70分 以上的不到50人。而此前全地區每年工農兵學員招生就有200多名。得知分數 後,全家人暗暗喜在心頭,然而絲毫不敢在外面有所流露。在那個年代,還要有大 隊推薦和政治審查,過不了這一關,再好的成績也白搭。

              ※ 暗度陳倉 ※

  我二姐當年上山下鄉時,回到了老家(致命的錯誤)。剛回來時,完全是下鄉 知青的待遇。到後來有招工和招生的機會時,卻被當作回鄉知青看待。眼看別人一 批一批地招走了。可就是不承認她下鄉知青的身份。不知跑了多少路,找了多少人 ,不是被推掉,就是要研究研究。一直到77年,在鄉下呆了九年後,地縣有關部 門發文下來,才被承認是下鄉知青。在十月被招工出去了。我妹妹放棄了報考中專 的機會,以免目標太大,太招惹人注意,只希望我能順利考上。

  當年我考高中成績比較好,就遭到攻擊:“他們家偷偷點着200瓦的燈泡復 習”。好像燈泡瓦數越高,複習的效果就越好。其實村里家家都是15瓦的燈泡, 我們家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偷用200瓦的燈泡。再說了,鄉下的破房子,用 200瓦的燈泡還能不被發現?“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三個月的時間,一個有如此倒霉背景的家庭,還要出去第二個,這簡直是不可 思議的事。想了很久很久,我們決定以低姿態,就說複習時間太短,考得不好,給 別人墊背去了。那年全大隊包括下鄉知青有二三十人去考,也有在這裡下鄉的支部 書記的外甥。很多人都講自己考得很好,希望很大,只有我是個例外,一副垂頭喪 氣的樣子。也許是這個暗度陳倉,再加上幾年來的積極表現,很慚愧,也有阿諛奉 承和刻意討好,讓那些土皇上們認為給我的推薦表上蓋章只不過是順水推舟的空頭 人情,蓋了也白蓋。也許是大勢所趨,全部報考者都被推薦。再說當年的政審推薦 比以前寬鬆得多,沒有了名額限制,大隊公社都沒有了生殺大權。交上了蓋着紅印 的推薦表,我的心裡才有了一些安穩。

              ※ 體檢風波 ※

  初選通過,接到通知到縣醫院體檢。想我一米八的個頭,經過多年的艱苦磨鍊 ,視力又極佳。體檢還不是走走過場?

  第一個出乎意外的是血壓,低壓90,高壓138,懸乎!高壓再多兩毫米就 是高血壓了(90/140)。

  悶頭一棍打來的是胸透:體檢表被“留中不發”,說是還要複查:肺上有個鈣 化點。好在複查的有不少人,心裡還不太緊張。下午複查還是通不過,說是我的鈣 化點太大,有指甲蓋那樣大(一般的鈣化點只有米粒大小),儘管邊界清晰,當天 值班的是個剛進修學透視回來的大夫,不能做最後決定,兩天后再透視會診。看着 大部分複查的人都通過了,心裡真不是個滋味。

  托同村人帶個信回家,我趕着最後一班汽車到漢中和父親商量,決定第二天到 市醫院,地區醫院,地區衛校醫院的放射科去檢查,這些醫院的級別都比縣醫院高 ,如果他們的結論是鈣化點而不是活動病灶,事情就好辦。我堅信自己不是“癆病 鬼”,否則,怎麼能頂得住多年來那麼繁重的勞累呢?可這個鈣化點到底是怎麼得 來的呢?

  第二天到三個醫院的放射科又是透視又拍胸片,反反覆覆好幾次。這些地方大 多有父親的學生,都很同情,尤其聽說成績很好,政審也已通過。他們都肯定我的 肺沒有問題,僅僅是個鈣化點,還請科長來會診,簽字證明。從那時起,到入校後 的體檢複查,每次站在X光機前,我都會緊張得發顫,透視和拍胸片時,醫生都讓 將胸部貼緊設備,把脖子仰起來。每當我把脖子仰起來靠在設備上時,給我的感覺 就像是在上絞刑套,會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仿佛決定我命運的就是那隨後的幾秒 鍾!

  到下午六點多,拿到三張被證明沒有問題的胸片和三張透視單時,才稍微心安 地吃了兩天來的第二頓飯。

  縣醫院複查會診總算是有驚無險,經驗豐富的放射科長確認是鈣化點,醫院蓋 章放行。終於通過了第三關!

              ※ 好事多磨 ※

  考試輕鬆地通過了,政審提心弔膽地通過了,體檢有驚無險地通過了。就等着 發錄取通知了。都說年前要發錄取通知,要是領到通知,這個春節就甭提有多高興 了。

  高中同班同學西北農學院的錄取通知到了,下鄉知青北京鋼鐵學院的通知發了 ;一同複習的兩位陝西師範大學的通知也發了,可我的通知卻音信杳然。表面上若 無其事,“農夫心裡如湯煮”啊!日子在一天天的等待中度過,心情也越來越沉重 。

  到再也沒有聽到有接到通知的消息時,我繃到極限的精神崩潰了。什麼壞消息 也沒有,就是接不到通知。如果像“回潮”那樣只考了73年一次後就又變回去了 ,那,我不敢想下去,難道真的是命中注定?

  我病了,只覺天旋地轉,頭重腳輕,總是踩不到要踩的步子上,進醫院也查不 出什麼毛病。那時才能體會到為何韶關前一夜白了子胥頭。

  臘月二十九了,同院一個走親戚回來的堂哥告訴我被錄取了,還是西安交通大 學。原來,重點大學先發,我的錄取通知早就到了公社,那天收到通知的那位副主 任要回家過年,就沒有將通知送下來(值班的秘書後來卻很快將別人的通知及時轉 送或通告了當事人)。他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堂哥,讓堂哥轉告。堂哥卻不是回家 的,而是有事要去丈母娘家幫忙。就這樣陰差陽錯地拖了下來,讓人又是虛驚一場 ,好事多磨。

  翌日,我騎車幾十里到主任家問了詳細情況,昏眩症不治而愈。歷經坎坷,終 於好夢成真。

  記得錄取通知中夾有一張家庭經濟情況調查表,為入學後評定人民助學金用。 我在“家庭能提供費用”欄填了15元。父親說:“兒子,只要能上學,砸鍋賣鐵 也要把你供出來。”這確實是全家的心願。報到後才發現,有些收入好得多的雙職 工家庭居然還不能提供此數,我得到丁級。毛主席語錄有“做老實人不吃虧”,其 實只有在大家都是老實人時老實人才不吃虧,否則老實人常常吃虧。

              ※ 複查過關 ※

  雖然體檢通過了,但為了確保在入校後的複查時萬無一失,與當醫生的舅舅商 量後,決定按結核病治療處理,打璉黴素針吃雷咪芬藥。吃藥可以悄悄地進行。打 針就不那麼容易了。在任何地方(尤其是本大隊的合作醫療站)打針都怕走漏風聲 ,遭人告黑狀,以致前功盡棄。舅舅就帶來針管針頭和酒精棉球,希望教會我姐姐 和妹妹。但她們都很膽小,不管怎樣鼓勵,也不敢在親人身上試針。想想73年的 “回潮”,一張白卷就將以後的高校招生推回到“推薦”。也許這一次會是我今生 惟一的機會,我絕不能錯過。我就學習給自己打針。在自己的屁股上打針,這個位 置要多彆扭有多彆扭,時常不是扎深就是扎淺,有時要紮好幾次才能到位。消毒就 用缸子煮,酒精也不能保證濃度。一個多月,兩側屁股都有了又硬又大的疙瘩,也 不敢停。幹活(接到通知後還照樣出工幹活,否則怕隊上不滿意,若有人使壞,那 年頭的一紙公文,也有可能讓學校給遣送回家)還得裝作沒事一樣。就這樣一直打 到二月份去入學報到時。

  入校後針是不能打了,可藥還是照樣吃。也不能在同學面前露一點餡,常常是 將藥帶在身上,在宿舍里呷一口水,蹲在廁所里再把藥咽下去。在體檢複查前,還 專門到省結核病院做過一次檢查,確實健康正常。最後一次吃藥是體檢複查那天的 中午。下午複查全部通過。到這時,我的高考才算畫上了句號。

              ※ 永存感激 ※

  我能上高中和大學,也是託了鄧小平的福。儘管我對他的一些政策和作法有很 大的保留,甚至反對。但對73年的“回潮”和後來的招生改革,確實衷心擁護, 心存感激。當歐洲中文電視台轉播鄧公追悼會的實況時,儘管在自己的家裡,我也 是恭恭敬敬地站着看完的。   特別感謝那些在困難時給過我支持和鼓勵的人們,尤其是當年的武侯中學校長 ,我銘記在心,刻骨不忘。“好言一句三冬暖”,很多時候,一句同情理解的話, 就能給人很大安慰,增添勇氣。

  幾千年來國人嚮往的理想社會是“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至少應該再加 上兩句“老者有其養,幼者有其學”。尤其是“幼者有其學”應不因父母所限,不 受區域所制,不為衣食而苦,不為學費而愁。到學齡時,人盡能學,學盡其能,取 之於社會;學成後,才盡其用,用盡所能,反饋於社會。

  借畢業20年之際把這段難忘的經歷寫下來,希望再也不會有人會受這樣的磨 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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