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兴夫妇见孝成回来，说在浦西有做不完的生活，还可能考虑开木匠铺，十分高兴，都感激阿良的引见和蒋家的提携之恩。听说阿良有朋友要请帮忙照顾女眷，老龙兴夫妇立刻满口答应，只怕自己房屋简陋，招待不了富家小姐。

孝成一走，龙兴嫂马上把老屋的后间整理干净，换上家里最好的被单枕头，还把孝成小时候睡过的婴儿床拿出来让老龙兴修好了。

几天之后，由玉屏和孝成伴送，玉娴乘着夜色进了望江村。

老屋的前门按约定虚掩着。孝成第一个进了门，见到父母马上把右手食指望嘴上一竖，示意不要出声，然后往门外一招手。

玉屏拉着玉娴悄无声息地进了罗家门。

龙兴嫂立刻认出玉屏就是去年来请孝成再去浦西的假小子，笑嘻嘻地问：“这次不装小子啦？还是做姑娘的样子好看。”

玉屏没心思跟龙兴嫂闲聊：“谢谢阿姨夸奖，这次我和孝成主要是来照顾唐表妹的。”

“啊对，这是正事，后间屋子已经准备好了，来，跟我来。”龙兴嫂说罢，带着玉屏和玉娴往后间走。

到了后屋，玉屏却让龙兴嫂拿走了婴儿床，说不需要。

龙兴嫂叫老龙兴进来一起搬走了婴儿床，心里嘀咕着怎么会不要婴儿床呢？

出了后屋，龙兴嫂把老龙兴拉到厨房里，悄悄耳语：“这位唐表妹长得漂亮，讲话文雅，看上去很高贵的样子，似乎有些来头。”

“人家浦西有钱人家来的，自然高贵。”老龙兴向着后间努了努嘴唇。

“那你说他跟孝成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躲到浦东来？她怀的孩子会不会与孝成有关？难道孝成这么快连小老婆都养得起了？”龙兴嫂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我老实告诉你，这是我们有出息的儿子从浦西带来的朋友，虽然有些奇怪，总归有她的道理。儿子不说，她们不说，你就不要去打听。”老龙兴有些焦躁。

“你放心，我又不傻。”龙兴嫂摇摇头走开去了。

玉娴在罗家住下，玉屏也在罗家陪玉娴小住了几天。

老龙兴夫妇已被叮嘱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把这唐表妹日夜只藏在后间里侍候，外面的事都听由玉屏和孝成处理。

玉屏急着要买些婴儿用品，孝成告诉玉屏，望江村除了农田农舍什么也没有，要任何好东西都要到九林塘去。

带着玉屏到九林塘兜了一圈，孝成很快找到一位看妇科的医生。

玉屏先送上银票，对他说：“钱不会少你的，但必须完全保密，若走漏风声，唐家自然能找你的晦气。”

孝成在一旁听着，心想这种话不是蒋先生能想出来的，全然是柳家的江湖话。

那医生看看玉屏，又看了看银票，胸有成竹地说：“你们找对了人了，我在这里看病几十年了，哪家没有点秘密？我若这点秘密都守不住，还能在九林塘混吗？”

“那就太谢谢了，另外，我们要打掉胎儿但不能伤着大人，你先生有没有把握？”玉屏又问。

“这个，十九的把握我是有的，但流产要用虎狼之药，每个人的身体也不一样，我们行医的人是从来不敢做绝对保证的。”那医生说话进一步又退一步，留下余地。

玉屏听了沉吟不语。

“你们也不用太担心，”医生又继续道，“你想想，走在九林塘路上也没有人能保证你不会摔一跤对吧？我说了十九的把握是有的。”

“好吧，那就请你尽力了。”玉屏无奈，也没有其他选择。

“另外我要用的产婆，是这里最好最有经验的，从来没有出过事。这个我可以作保。”

医生最后的话，总算给了玉屏和孝成一点信心。

从医生家出来，两人在九林塘市上游晃了半天。玉屏告诉孝成想吃什么尽管说，这次出差的花费，干爹全包了。

孝成却是向来嘴不馋，除了煎饼，想不出要吃什么。

到了晚上，他们又回到那医生家。

医生已经按约定安排好马车，三个人乘夜色进了望江村。

把脉检查之后，医生告诉玉屏，孕妇一切健康正常，胎儿无恙，却又拖了一句：“打掉是否可惜？”

玉屏不置可否，谢了医生，让大家先休息几天，也让玉娴安心静养，她却要与孝成同回浦西向她干爹报告进展。

第二天早上玉屏与孝成走后，老龙兴与龙兴嫂说：“看来这位玉屏小姐很能干，计划安排一切，我儿子什么都听她的，倒是个浦东大娘子的料哈哈。”

玉娴在隔壁听到这句玩笑话，想起一路上玉屏与孝成互相看的眼神，竟觉得两人真的有点意思，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可是一转念却又顾影自怜起来，想着自己竟然落到要躲在乡下陌生人家这种地步，不禁又悲从中来。

过江回到蒋家，玉屏与孝成一同走过天井时，见客厅里宾贤坐在当中，正有客人来访。

玉屏隔着窗向她干爹挥了挥手，两人便绕过客厅，先去玉屏与阿良的房间小坐。

一会儿，一个佣人奉宾贤之命来请玉屏一人去客厅。

玉屏来到客厅，见访客原来是刘家的建功和蕙兰。

宾贤对玉屏说：“好孩子，这次有劳你帮玉娴找到了这么好，而且 —— 隐秘的 —— 养病地方。”

玉屏听干爹把“隐秘的”三字拖长了调，就明白了他不想让刘家知道玉娴去了哪里，便作出一副小女儿样子：“干爹，孩儿都听你的。”转身向客人施了礼，就在她干爹身边坐下。

建功和蕙兰向玉屏还了礼，蕙兰又恭维道：“玉屏一向能干，蒋家叔叔得了这个干女儿，真比个儿子还强。”

玉屏忙谦辞道：“蕙兰姐说什么呀，我女孩子家不是能做大事业的人，给干爹跑跑腿，算什么能干哪。”

她知道决不能在干爹面前说自己胜过儿子。

宾贤不耐烦他们推来揉去的客气话，直入主题：“刘家少奶奶的意思，是希望让孩子生下来，她愿意当亲生的抚养。”

玉屏低头沉思，侧眼对蕙兰掠过一瞥，见蕙兰从容微笑，脸上一片慈善，毫无恶意。

这人真是聪明绝顶，玉屏想。如果孩子被打掉了，刘建功虽然目前理亏无奈，但一定会怀念玉娴，久之也会迁怒于蕙兰。而接受孩子自己抚养，建功必然感激，连玉娴也会觉得亏欠她，刘家上下都会觉得她相夫教子识事知礼，她在刘家的地位愈加巩固了，孩子将来长大后知道了也会当她是恩人。真是刀切豆腐面面光啊。

但是打还是留呢，玉屏觉得需要再考虑一下。

想到此玉屏向蕙兰说：“蕙兰姐真是人又美，心又善，度量又大。不过这事我觉得还是先问问医生，看怎样对玉娴的身体最好。”

宾贤听了点头称是。玉屏把玉娴的健康提出来作为延迟决定的理由，建功和蕙兰也都无可推诿，认为玉屏说得有理。

送走建功和蕙兰，玉屏立即向宾贤汇报了去浦东的经历，备及夸赞了罗家的热情招待与隐秘安排。

宾贤听了非常感激，特地叫人去请蒋太太出来告知一切，并嘱蒋太太去阿良房里向孝成道谢。

蒋太太走后，宾贤问玉屏对于孩子去留的意见，玉屏便把自己推测的蕙兰主张收留孩子的目的，告诉了宾贤。

“嗯，有道理，”宾贤说，“我还在想是否建功坚持不能舍弃孩子，蕙兰只是委曲求全，你的推测更有道理。可是如果孩子留下了，会不会将来成为一个把柄？刘家与我家交好，断不会故意敲诈，但是知道此事的并非都姓刘。”

“叔叔说过这种事情总是女人吃亏，有没有孩子留下，他们都可以放风出去说玉娴未婚先孕。我们百口莫辩，即便否认，旁人也会相信。”玉屏说。

“如此，我们竟无任何把握和谈判的筹码？”宾贤听得忧虑起来。

“干爹，倒不如顺了他们的意思，不要揭破脸。这件事情虽然对刘建功来讲并无大碍，但对蕙兰来讲，没能管住丈夫，也是丢人的事。而刘家又全是蕙兰一手总管的，因此我看，只要蕙兰在，消息不会泄漏。你知道蕙兰，只比玉娴大没几岁……” 玉屏欲语又止。

“聪明的孩子，我明白了，”宾贤苦笑，“如果没有意外，有一天一个走了，另一个也很老了，一切都成了遥远的往事了。那时我呀，早已经在地下，不必为这些讨债鬼儿女担心啦。”说到这里，黯然神伤。

“啊呀干爹，别尽往不开心的地方想，都是我不好。”玉屏后悔把话说得太直。

“玉屏你想得很远，说的对。”

“这事过去了，你还得好好活着等抱孙子呢。你想啊，玉娴早晚要正经嫁人的，还有玉堂大哥，他也该有些好事让你高兴了吧？”玉屏转了个话题。她很久没有听到玉堂结婚的消息，不敢肯定是没有结婚还是干爹没有声张。

宾贤摇摇手：“今天不提玉堂，先把玉娴的事解决了吧。好孩子，那就劳你回浦东去与医生商议，看看生下孩子是否对玉娴长远健康有害？”

“好的我就去。不过依我猜想，用药强迫流产，总归不如自然生产来得安全吧？”

“不错，”宾贤感激地说，“你想事情很周到，推理滴水不漏，今后事业不可限量啊。太太说得好，我亲生女儿真是不如干女儿。”

“干爹说哪儿去了！不过，”玉屏谦让之后又不忘仗义许诺，“如果将来依了干爹金口，我有所成就的话，我也决不会忘了玉娴，我们总是好姐妹。”

“这我就放心啦。”宾贤说着又拖了一句，“等你这件事忙完了，我还要跟你商量玉堂的事。”

难道大哥有麻烦了？

玉屏心想此时不宜继续打听，就忍住了好奇之心：“那好，只是今日已晚，怕没有渡船了，明天我一早就回浦东去。”

第二天玉屏就拉了孝成赶回浦东，向医生询问了唐表妹身体安全的顾虑。

那医生为玉娴把了脉，说脉相虚弱，也有些担心是否能承受虎狼之药。听玉屏说了生产与流产之间的考虑，就说还是调养身体生下来的好，还说有些人产前虚弱，产后反而身体更好了，而强行打胎导致将来不能再怀孕也是有可能的。

玉屏去与玉娴商议，说医生建议生下来，刘家又情愿负责抚养。

玉娴此时全无主意，只请玉屏定夺。

于是玉屏决意让玉娴生下孩子。她让孝成先回浦西把接下的木工活做完，自己且留在罗家照顾玉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