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王公门庭

端午将到的时候，玉娴终于感觉快要生了，医生估计的时辰也近了。

玉屏嘱咐龙兴嫂准备好米汤，尿布，和一个包袱。

孝成把店里急等的活也做完了，回到望江村家里看看。刚一到家玉屏就说来得正好，嘱他马上到九林塘找到那位产科医生。

医生给了孝成一张产后滋补的药方，又嘱他去找到自己熟识的接生婆。

孝成找到接生婆家里，照例送上银洋，学着玉屏的腔调把柳家的江湖话又说了一遍。

还没说完，那接生婆哈哈一笑：“小阿弟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学来的？不像你自己的话呀。”

孝成只好招供：“不错，我学得不像。我的朋友告诉我，说讲完这些话你就会乖乖听我的安排了。”

接生婆拍拍孝成的肩背宽慰他：“你还成，有几分像了。我老太婆走过多少江湖，多少人家的秘密都烂在我肚子里了，你绝对放心，这件事除了我之外，只有观世音菩萨知道。”

孝成想请她今晚就住到望江村去，但那接生婆却说头胎生从阵痛开始到生至少有三四个时辰，让他随时来叫。

孝成带着在九林塘抓好的药回到望江村时，玉娴一切尚且稳定。但第二天玉娴就开始阵痛。

孝成见状惊慌：“啊呀我心太软，昨天应该定规让那个接生婆来过夜的。”

“没事的，你就听我的，”玉屏却并不慌张，“你马上再去九林塘，让那阿婆赶紧过来，然后你却不要回望江村来了，你找船回浦西去，不必省钱，上岸叫了马车就去刘家。另外渡江时给船家双份的钱，让他今晚在渡口等我。”

“等你？”孝成没明白。

“你只需去刘家告诉他们，今晚在渡口等新生的孩子。浦东这边的事，你不用管了。”

“嗯，好，都听你的。”孝成说罢拿着钱走了。

老龙兴在一旁听了两人的对话，回过身对龙兴嫂轻声啧啧称赞：“真厉害，真能干。”

玉娴这辈子第一次领教了做女人生孩子的苦楚。

在接生婆的帮助下，折腾了几个时辰，玉娴终于顺利把孩子生出来了。

接生婆将孩子略一清理，立刻按约定把孩子转手给了在一旁的玉屏，并轻声耳语：“是个小姑娘。”

玉娴还在那里昏昏沉沉，玉屏对龙兴嫂和老龙兴说了句“拜托你们啦”，抱起孩子，带了些米汤和尿布，乘夜出了村。

等到接生婆帮玉娴清洗完毕，玉娴要看孩子时，才发现早就走了。

这几个月来躲躲闪闪历尽惊吓，至今竟是一场空虚，玉娴此时大悲无语，连眼泪也哭不出来了。

龙兴嫂进来安慰：“慢慢养好身体，将来日子总是会好的，我们女人都是这样的，不只看一天两天，要看长远的。”

玉娴点点头，眼角终于沁出泪珠，然后昏昏沉沉，和着眼泪睡去了。

孝成到刘家时天已经黑了。向老太爷和安国汇报过后，刘家人都觉得玉屏的安排甚妥，留孝成吃了夜饭，休息一会，便由建功夫妇一起，跟他去码头上等候。

浦西的码头，到夜里也是灯火闪闪。虽然人比白天少，却是依旧往来不断。

孝成坐在路边石凳上，心里无名地担心。他偷眼看看坐在另一边的建功和惠兰，发现两人只是并排呆坐着，并不互相交谈。

黄包车和马车时不时过来拉生意，都让惠兰谢绝了。

过了半夜，人车渐渐稀疏。

又一辆马车过来问，惠兰留住了车，给了车夫一些钱，让他在路边等。

东方泛白的时分，玉屏带着玉娴的新生女婴赶回了浦西。

蕙兰抱过孩子，谢了玉屏和孝成，说一切费用自会和蒋家结算，就头也不回叫了建功上车走了。

码头上留下疲惫的玉屏和孝成。

天还没有大亮，这时叫车也不容易了。两人索性找个路边的石凳坐下，看着红云缭绕的天空发呆。

“你说中秋节他们在刘家看戏，怎么没有带你去？你不是蒋家两块玉吗？”孝成忽然问。

“笨的你呀，是蒋门双璧，什么两块玉。”

“是阿良叔告诉我的么。”孝成觉得冤枉。

“干爹叫我去了，那天演的是《龙凤呈祥》，我看过了，所以没有去。”玉屏说。

“你看过那戏？会不会那戏文不好，把人带坏了？”孝成又问。

“《龙凤呈祥》是英雄娶媳妇的戏，倒是有男欢女爱的事。不过人要变自然会变，何必要戏文来带坏？那刘建功也许生来就是坏的，都不用变。”说起刘建功，玉屏满心的鄙夷。

“原来你看过京戏？我阿爸说京戏很好看的。可是买票特贵。我想呢，早晚有了钱要去试试的。”孝成说着，心有向往。

“你要看，我给你想办法，不要钱的。”玉屏说。

“真的？你有什么办法？”孝成惊喜地睁大眼睛。

“我叔叔认识戏院管事的，让我进去扫地，给客人送茶水点心，就能顺带看了戏，当然不能坐下仔细看，但是不要钱啊。”玉屏得意地说。

“那让阿良叔叔给我想想办法？”孝成说着又改主意了，“算了吧，不麻烦阿良叔叔，我以后自己赚够了钱再看吧。”

“不用等以后啊，我明天就跟叔叔说，但那要看你对我好不好哦。”玉屏扬起头摆架子。

“一定好，我给你做 ……” 孝成想着给玉屏做个什么木工活。

玉屏打断他：“我可不要你给我做棺材！”

“没有，不是棺材，你，你想要什么木器，我，就给你做。”孝成急得语无伦次起来。

玉屏掩嘴而笑，孝成一时窘得说不出话。

两人相对无言，各自看天上的云彩。

玉屏突然把头靠到孝成肩上说：“孝成，我要是你媳妇，你不会做刘建功吧？”

“我？怎么会？”孝成不知说什么好。

“你也不会让我做玉娴或者蕙兰姐吧？”

孝成这下明白了玉屏的用意，低头去看，却看不见不见玉屏的脸，只见肩上一团秀发，被晨风吹拂起来，挠到他脸颊。

孝成心乱神迷，笨嘴拙舌地嘟哝：“不会的，不会的。”

玉屏掐了一下孝成的左手背：“不会的不会的不会什么呀？不会娶媳妇？”

孝成被掐痛了，本能地用右手去护左手，却握住了玉屏的手。

孝成终于有了勇气，说：“假使我娶到你这种媳妇，我可要开心死啦。”

天终于大亮了，码头上黄包车夫开始上班。

孝成叫了一辆黄包车，请玉屏一同上车回蒋家。

一路上两人一直紧握着手。

玉娴未婚先孕的危机终于在柳罗两家的合力帮助下度过了。

宾贤感激之余，也觉得疲劳不堪，心力交瘁，再也没有以往的风雅自得，有时对家人或下人也会发些无名火。

从九林塘回到浦西家里，玉娴也不敢多与父亲说话，只在自己房里静养，有话只跟常来探视的母亲和玉屏讲讲。

几个礼拜之后，玉娴身体康复了，她就常常去厨房看看，有时还学做菜和其他家务。

蒋家全家对孝成和老龙兴夫妇非常感激，蒋太太对孝成说：“这次玉娴的事情过来了，幸亏你们帮忙，以后大家都是自家人了，有什么事只要我们能帮上忙的，尽管说出来。”

孝成忙道：“蒋太太，应该的，蒋家对我有恩……”

“好了孝成，大家都有困难的时候，你年轻轻的，就这么懂道理，不容易。南货店我问了，现在你住的那一块暂时没有用，你只管住下去。我希望你再揽一些生活做，存点钱，过两年找个铺面，就能把木匠铺开起来了。”蒋太太说。

孝成听说让他继续用南货店的地方，也是非常感激，但是提出要付一点租金，因为自己已经开始赚了点钱。他说：“我若太穷了没地方住，蒋家接济我，那是情谊，但我现在是白用了你的地方赚自己的钱，这个不可以的。”

蒋太太推脱不过，就说问了蒋先生再作决定吧。

孝成告别了蒋太太，心里对开创木匠铺充满憧憬，又激动，又有些紧张，就来找玉屏商量。

到了玉屏的房门口，碰巧玉屏正走出来，说要找孝成呢。

两人回到房里，孝成便拉住玉屏的手要说话，可是玉屏抢着先说：“我叔叔给你找到戏院的活了，那天是北京来的大名角谭伯超演《洪羊洞》！”

“太好了，谢谢你，也谢谢阿良叔叔。”孝成听了很兴奋。

“那你想跟我说什么事？”玉屏问。

“我要跟你说的是，我准备在浦西继续住下来做生活，钱还是你管，麻烦你继续假装做老婆吧？”

这几个月孝成与玉屏为玉娴的事，一同乘车坐船赶路，商量对策，讲了无数的话，脸皮也练厚了，如今在玉屏面前讲这种俏皮话，孝成已经不脸红了。

玉屏听了却低头回道：“我正要跟你商量呢，我叔叔发现了我枕头下的那包银洋，问我哪里来的，我告诉他是孝成赚的，他笑话我呢。”说罢竟还娇羞莫名。

孝成见她害羞，一得意，索性把心里话倒了出来：“我想好了，也不怕别人笑话，等我赚够了钱，能开木匠铺了，我就让你做木匠铺的老板娘，好不？”

玉屏脸一沉：“你也学会嬉皮笑脸了？别拿这种不正经的鬼话欺负我。”

孝成没想到碰这个钉子，吓得愣在那里。

“我还告诉你，我不想管你的钱了。”玉屏继续沉着脸。

孝成一听就急得不行了：“怎么了？我哪里得罪你了？我不好，讲不正经的话，你饶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