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春阳里家里，龙兴嫂闲不住，也看不得孝成的房子乱，就忙着给他收拾起来。

春阳里的房子老式，跟浦东房子一样，顶上横梁暴露，并不像浦西的新式洋房，横梁藏在天花板上面。

龙兴嫂反而喜欢这种式样，可以钉一些铁钩挂东西。

过了几天孝成忙完了生活，决定带父母去见玉屏的叔父柳阿良，当然也要见见她的干爹干妈，自己的恩人蒋先生夫妇。

老龙兴说原本该带点见面礼的，可是乡下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让浦西人稀罕的东西，活鸡活鸭又难带，就带了一点新打的糯米和从养蜂的亲戚家换来的两瓶蜂王浆，问孝成合不合适。

孝成自然又问了玉屏，答案是很好，这些东西在浦西还真有点稀罕呢。

阿良站在客厅门口迎接老龙兴夫妇，互相抱拳行礼，这时距阿良第一次去望江村，双方已经五年没见面了。

龙兴嫂没有见识过在这样宽敞豪华的客厅，有点感到拘束了。

老龙兴却是感到春风得意，使劲挺直了惯常躬曲的背脊。

当年阿良到望江村，自己是乡下人抬头见城里人，如今不一样了，老龙兴心想我是你侄女的阿公大人啦。

一行人走进客厅，见宾贤夫妇站起来相迎。

老龙兴和龙兴嫂与宾贤夫妇见过礼，送上糯米和蜂王浆，谦虚地说：“我们乡下小地方，没见过大世面，只有一点土特产请蒋先生蒋太太尝尝。”

蒋太太忙说：“哪里呀，太谢谢了，这么好的东西我们浦西店里是买不到的。”

宾贤请大家坐下，等佣人奉上茶，开口对老龙兴夫妇两个恭维道：“自古高贤大德，多出于穷乡僻壤，孝成能有今天，是他自己刻苦努力，也是罗先生罗太太的教养有方啊！”

老龙兴第一次被称作“罗先生”，心里颇觉自豪，想只要我儿子争气，不读书的人原来也可以被叫作先生的。

他回宾贤道：“我儿子不怕赶车辛苦，但指路要靠贵人在前。我虽然晓得只看着几亩地会耽误他的前程，但到了浦西，我是没有办法再帮他了。多谢柳管家和蒋先生蒋太太你们大家帮忙。”又转身对孝成说：“儿子，你以后要是有了大出息，决不能忘了这几位的恩情。”

孝成顺从地拱手称是。

晌午时分，罗柳蒋三家人团坐着在蒋家欢宴，正在读书准备去北京上大学的玉书也来陪坐。

玉娴却一直没有出场。

宾贤笑嘻嘻看着罗柳两家人，招呼大家多吃，不要客气。他心里有些落寞，在蒋府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像个局外人了。

吃完热炒，甜点上桌的时候，阿良站起身来说：“我今天有一句知己的话要对亲家讲，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开店和结婚都需要请客，所请客人也大致一样，我们要把钱尽量用在开店上，这是小两口的前途，请客吃饭花的钱，客人嘴一抹就没了，我们柳家不是光要场面好看的人，何不俭省费用，两件事一起做，亲家以为如何？”

这话老龙兴听了，正中下怀，本来就为钱的事有点担忧，只是怕委屈了浦西的媳妇，结婚场面上不能输了气派，所以不敢提。如今由阿良提出，正是再好不过，但他还是不敢贸然应口，有点犹豫地向玉屏和孝成两个看看。

宾贤也向旁坐的玉屏递去询问的眼神。

玉屏的回答大大方方：“叔叔说的，也正是我的意思，我还不喜欢太麻烦的仪式呢，能不能挑方巾也省了？我天天见到孝成，还要挑什么方巾？”

老龙兴一颗心放了下来，举杯向玉屏说：“我们罗家娶到这么懂事的媳妇，真是天保佑要发达啦，我来敬媳妇一杯。”

宾贤也跟着向玉屏举杯：“我的干女儿了不起，干爹敬你了。开店是事业，婚典是私庆，孰重孰轻，你掂量得很准。好孩子，有出息！”又向孝成说，“也祝贺你啊孝成，我这么好个干女儿，让你，呵呵，怎么就拐走了？哈哈！”

孝成两口酒下去，脸已经红了，站起来向大家拱手说：“谢谢各位长辈，谢谢大家，我命好啊，有了好父母，好师傅，好叔叔，好东家，如今再有好娘子，唉，没想到啊，我一个浦东小木匠……”

阿良笑着打断他：“不要老是浦东小木匠浦东小木匠啦，以后要习惯人家叫你浦西罗老板！”

一桌人听了都举杯笑着叫他罗老板。

中间却夹着一个声音叫他“小罗老板”。

那是玉屏的声音。

吃完饭，玉屏心想不能冷落了玉娴，特地一个人到玉娴房中来陪她。

玉娴见她来了很高兴，拉着她的手说：“看看你一张满面春风的脸，要做新娘子啦！”

玉屏抱住玉娴：“你只要记住，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好姐妹。”

玉娴听了眼泪掉下来：“我不来，实在也是我怪自己不争气，没面子。也难为了我爹，不知如何开这个口来弥合当年瞎编的’唐表妹’的故事。”

“嗯，我了解你的难处，结婚那天你若想不来也不用来，我不在乎的，你知道我这个人，你硬撑着来，反而让我过意不去。”玉屏说。

“你知道吗，我大哥也不回来了。”

“玉堂大哥？”

“是啊，他本来打算今年要回来的，时间比你的婚礼晚几个礼拜。我爹写信去让他早点回来，因为他从小跟你最好么，可是他突然来信说今年索性不回来了。你说怪不？”

“本来也没什么重要的，他在南方生意走不开么。”玉屏替玉堂解释。

“哼哼，没那么简单吧，我怀疑他喜欢你呢，你嫁给别人，他会不会不开心了？”玉娴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喜欢我？不会吧，书香门第的人怎么会喜欢我们柳家这种强盗土匪丫头？”玉屏被问得浑身不自在，想用自嘲来堵住玉娴的嘴。

“你老实告诉我，要是没有孝成，你会不会喜欢大哥？”玉娴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都要嫁人了你怎么问这种没轻没重的话？让孝成听到了，我还有命么？”玉屏对她瞪瞪眼，扬起一个手作出要打人的样子。

玉娴急忙缩紧头颈装出害怕被打的样子：“好啦好啦人家开玩笑么。”

黑底金字的颜体“罗记寿衣寿器店”匾额在一片锣鼓声中挂到了城隍庙店面的中央门楣上。

罗家和蒋家的亲友都来了，围观的路人和附近店里来看热闹的人，满满地全都站在店门口街上。

孝成穿着他不很习惯的长袍马褂，辫子梳理得一丝不苟垂在背后。

站在梯子下面看着玉屏新招来的伙计浩浩在上面挂匾，浆得硬挺的绸缎领子让孝成不自觉地挺直了脖子，感觉紧张。他的额头沁出汗来。

等浩浩下来，孝成终究不放心，把长袍下摆往腰里掖了掖，自己爬上去检查了，才从梯子上小心翼翼地下来。

一众围观的人兴高采烈地鼓掌，穿着盘金红色小袄的新娘子玉屏立刻上来为丈夫擦去脸上汗水。

众人见了小两口亲热的样子便起哄要罗老板抱新娘。

孝成窘得满脸通红，只好把两臂在玉屏肩上和腰后比画一下算抱过了。

众人又吵着要吃糖。阿良从店里拿出一桶各色彩纸包的糖果，一把一把撒向人群，一边大声说：“各位爷叔婶婶，各位好人善人，各位好邻居，好兄弟，谢谢大家捧场，今天我们罗老板是双喜临门，谢谢各位，谢谢啦！希望大家的日子都越来越好，生意越来越旺啊！”

大家齐声祝贺，有人还叫着“早生贵子，子孙满堂”。

孩子们趴在地上抢糖果，锣鼓声又喧天响起。

老龙兴心里实在是开心，对站在一旁的龙兴嫂悄悄道：“这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的计划，厉害得很！”龙兴嫂把一个拇指翘得老高。

这天晚饭在上海初具名气的旧校场荣顺馆开筵三桌。

在荣顺馆办喜事是阿良提的主意。

老龙兴对浦西的宴请场面全然不知，只好请阿良推荐。阿良觉得荣顺馆店面不大，价格公道，而且做的是浦东人的家常菜。那里的厨师原本是九林塘专门给办宴庆的人家上门服务的走方厨师铲刀帮里出来的，做的菜是正宗浦东风味，阿良觉得这样可以用热爱家乡口味的理由，为老龙兴俭省费用。

他故意没有推荐蒋家笃爱的宁波菜和昂贵的宫菜。

老龙兴第一次在浦西的饭店里请客，走进去看看三桌其实只是个小场面，心里又暗暗觉得寒碜了点，浦东人办喜事是喜欢人多热闹的。

但罗家在浦西没有亲戚，望江村的亲友又是穷的多，大老远来一次浦西光为了吃一顿饭，有点贵了，待久一点呢，吃住又都成问题。从浦东赶来的，只有孝成的堂兄孝贵带着他娘子，算是很大的面子了。孝贵还带来了一大麻袋各种礼物，都是浦东亲友送的。

见到玉屏，孝贵抱拳行礼：“弟媳妇好，祝贺你们生意兴隆，一切顺利。弟媳妇见过世面多，以后有机会多指教。”

玉屏自然明白这个“指教”说的是当年挨打的事，躬身还礼：“谢谢孝贵哥大人大量，以后大家是自家人了，我有不对的地方，也请孝贵哥指教。”

饭后人都散去了，老龙兴夫妇随着蒋家人和阿良，一起送孝成和玉屏到了春阳里新居，大家依旧例又闹了一会洞房才散去。

孝成和玉屏新婚后也不歇着，日日忙于棺材店的新开生意。

老龙兴住了十来天，见春阳里一切完备并无需要帮忙的事情，就准备要回浦东去了管那几亩祖传宝地了。

孝成和玉屏两个一起送老龙兴夫妇到了江边，孝成悄悄对母亲耳语：“我爸说的那个秘密，我打听出来了。”

“什么秘密？”龙兴嫂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