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遂所愿

绵绵秋雨似无尽闲愁般不肯罢休，嘀嘀嗒嗒了十几天，接着是漫漫阴霾，又盘桓了五六日。

这天却是久阴放晴，天空忽如刚刚洗刷过一般，清澈的蔚蓝色令路上行人都时不时地驻足仰头。

原本是江南常见的天色，这一年却显得特别沁人心脾。

黄包车夫的心情也特别好起来，嘴里哼着小调儿，脚下跑得飞快，两手照样把车扶持得稳稳当当。

进入城隍庙商业区，车速渐渐慢下来，大步飞奔变成了碎步小跑。

等到车夫嘴里“吼哟”一声，悠然停下，车正在棺材店豪华高大的门楼前。

车上娉娉袅袅走下一位女乘客来，从绣花包里抽出几张钱递给车夫：“不用找了。”

车夫低头一看，笑逐颜开：“谢谢，谢谢小姐，谢谢小姐。”

她穿着蓝花镶锦彩边的缎袄，鬓上插着一枝珠花，向车夫笑着挥了挥手，转身往店里走。

玉屏这些天正为好姐妹的烦恼而自感焦躁，此时忽见她笑逐颜开，一路踩着久已不见的婆娑莲步走进店来，立刻打趣说：“天放晴了，天仙下凡了，有好事？你大美人平常也不到店里来。”

玉娴也不答话，一把抓住玉屏的手，拉着她往店后走。

直到了后面工场间，玉娴才停下，在玉屏耳边低声宣布：

“我要出嫁啦！”

“真的呀！”玉屏听了又惊又喜，抱住玉娴双肩尖叫起来。

这一声尖叫把一个店员从前面引了过了：“老板娘，有事吗？”

“没事没事，你自己忙去。”玉屏一挥手让店员走开，然后又抓住玉娴问：“名花终于有主了？”旋即又放开手警觉道：“不是去刘家吧？”

“哪能啊，”玉娴笑着挺起身，两手在细细柳腰里一叉，“姑奶奶我怎能委屈做小！”

这姑奶奶三字，却是跟玉屏学来的。

玉屏一听更高兴了，拉了一条凳子让玉娴坐下，自己到前面吩咐了一下店员，又端了两杯茶回到工场间。

正要在玉娴对面坐下，却见玉娴纤指一捻，从绣花包里捻出一张照片来，递到玉屏面前。

玉屏接过来一看，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全身像，长相温和平凡，却也不失挺拔儒雅。

“看看不错啊，”玉屏抬头说，“什么路头西，从头招来吧？”

玉娴招供道：“我不是整日在家吗，我妈就唠叨说早晚要嫁人的，该学些持家的本事，就算有佣人，自己也需要知道怎么做事的。所以呢，我就自告奋勇常常买菜做菜。那条去菜场的路，我来回走了不知多少回了，没想到就在路上被人看中了。”

玉屏听罢笑弯了腰，指着玉娴头上珠花：“花枝招展地上菜场，你做买菜西施呀！”

玉娴急道：“没有啊，我上菜场都是绝不多打扮的，有好衣服也会被菜弄脏的么。”

玉屏冷笑一声：“你还贫嘴，连买菜王子也勾引到了。”又转念一想，问：“等一下，他是个买菜的还是卖菜的？”

这回轮到玉娴笑了：“都不是啊，你且听我慢慢说完别插嘴么。他家开着奶牛场，每天有工人送牛奶到菜场，那工人贼眼见了我，就回去对他说菜场路上常常见到一个，一个，呃呃，……”

玉屏接上去道：“呃呃，见到一个美貌女子是吧？”

玉娴点点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他便起了贼心，居然寻机扮作送奶工人自己来探视。我去买菜，哪里知道有人悄悄地为我这么大动干戈，好像张网捕鱼似呀。”说罢掩不住有几分得意。

“你就是个妖鱼精啦，不过你也幸运没碰上个强盗看上你啊，真的有点后怕呢。那后来他怎样与你说上话呢？”

“在菜场？没有啊，从没说上话。他看准了就请了个媒婆来打听，打听准了就让媒婆找到我家向爹娘提亲了。”

“哦，那又回到老一套啦，你爹怎样怎样讲，你妈怎样怎样想，然后就同意了对吧。那他家什么情况呢？他看上去年纪不小了。”

玉娴这才进入正题：“他名叫司徒永才，永远有才的意思啊。四十一了，在一家洋行供职，家住虹口，家里还与几个兄弟经营着一个奶牛场。已有两个成年儿子，太太去年得病死了，如今寻求续弦。”

“哦，是娶你做续弦。”玉屏心里顿了一下，尽量没有放到脸上。

“续弦就续弦吧，”玉娴还是看出了玉屏心里的失望，却依然若无其事，“跟你说了也无妨，我这几年尝尽了青灯照壁，冷雨敲窗的滋味，也想明白了，明媚鲜妍能几时？出了刘建功那件事，我也不是黄花闺女了，年岁也渐渐大了，总不能死等到春残花落。要说痴心真爱呢，也疯过一回了，如果再找个少年人，他倒是全心全意起来，若以后什么时候发现了我的过去，岂不闹得天翻地覆？倒不如现今找个又疼我又可靠的人，我也甘心了，怎么也比做小的强。你不会小瞧我吧？”

“说什么话呢，怎么会小瞧你？你说的对，这人有家产，你吃穿不用愁，他有孩子，自然觉得有点亏欠你，更加会疼你。这人看着也是挺神气的，穿着西装有棱有角的，我觉得不错，真的，干爹这回也该放下心了。你可从小是他的心头肉。”玉屏说着一手抚胸。

玉娴苦笑着伸出手指点点玉屏的胸口：“当年是心头肉，自从出了事，就成了心头刺啦。”

玉屏反驳道：“还是心头肉，只是你大了，总不能像小女孩那样整天挂在嘴上捧在手心。”然后又捏住玉娴的手指：“你也是我的心头肉哦。”

“原来还有人抢着要我这根心头刺啊！”玉娴笑道，却又接着叹了口气，“唯有的一点点委屈，是司徒家因为续弦，孩子都大了，不愿操办繁复婚礼，希望简便行事。我父母都同意了。这样我岂不一辈子没好看的婚礼？”

玉屏摇摇手：“不必计较那些啦，婚庆大礼花掉上万银子的也有，关键是找到如意郎君，婚后生活要开心有奔头。婚礼是一时热闹，不如打扮好了去照相馆拍些照，以后永远可以回忆。你那司徒先生不是爱穿西装的吗？去拍个西洋式的白袍子结婚照，很好看的。”

“什么白袍子，那叫婚纱！对呀，好主意。”玉娴听了，又兴奋起来。

两人又嘻嘻哈哈闲聊了一会。玉娴怕耽搁玉屏的生意，就起身告辞了。

临走玉屏却又忍不住问：“刘家那女孩子，有消息吗？”

“刘建功曾对我妈说起过，说女儿取名诗瑶，蕙兰很宝贝的呢。”

“她宝贝，你也可以放心了。”

“唉，她跟着我也是命苦，倒是在刘家好。”玉娴看着地上，无奈地摇摇头。

“到了司徒家，你卖力点，再生个，最好是儿子。”玉屏给她打气。

“那得看运气喽。”玉娴伸了个懒腰，没精打采地说。

两人从工场间走回前店面，玉娴发现朝门的大墙上挂着一幅立轴，上面画着几株遒劲苍然的参天大树。

这幅画她以前没见过，刚才匆匆进来也没留神。便走上前细看上面题字，见是“古木苍阴图”，落款是“山阴任颐”。

“就是那个任伯年呀，我爹说他的画不错，你果然去买了一幅，什么时候买的？”玉娴问。

“你好久没来店里了，这画挂在这里已经几年了。自从有了这画，生意好了不少，不知算不算迷信。当时我不要人物只要树，那任先生特地给我画的。你觉得怎么样？”

“树画得好，比刘家客堂那幅山水，更加生动老到了，这几年这位任伯年也在不断进取啊。”

“哎哟哟，还记得刘家客堂呀？”玉屏脸上鬼笑。

“怎么不记得？我女儿在那儿呢，我日思夜想可是没奈何呀。”玉娴脸上顿露悲切之色。

“好了，是我不好，不提那事了，”玉屏急忙劝慰，“你先把司徒家这一头搞定，将来总有你称心如意的时候。”

“嗯，你说的对，姑奶奶都见过世面了，怕了谁！”玉娴两手又往腰里一叉，浑然一个少年的玉屏。

回家的路上，玉娴想起当年玉屏与阿良寄居于蒋家，如今玉屏主持这个棺材店开得这么红火，不知赚钱有没有赶上父亲和在南方的大哥玉堂了？这几年自己还是吃父母的，一分钱也没有赚到过，也自觉惭愧。心想那从小养成的大小姐脾性，从今后可要识时务，收敛一些了。

又想起白婚纱的好看，玉屏都没有穿过，况且小木匠出身的孝成穿西装也绝不会有模样的，心里又浮起一阵酸楚的得意。

玉娴的婚礼在虹口司徒家附近找了一家西式饭店举办。蒋家也不想在自家附近操办，又不想惊动刘家，自觉面上无光，希望玉娴悄然无声地嫁出去算了。刘家答应过承担玉娴出嫁的费用，但宾贤没有兴趣去要，也不缺这些钱。

永才按约定穿了黑色西装，让玉娴穿旗袍。宾贤疼惜女儿命苦，特地与太太为她精心挑选了红色织锦面料，定制旗袍时又刻意改良，在襟前加缀金色镶边，下身长裙及地，把件时髦旗袍修改得新旧两兼，隐喻既与时俱进，又不忘旧礼。

玉娴毕竟是美人胚子，打扮一下，端的明艳照人。

司徒家的两个儿子，比玉娴也小不了几岁，都恭贺父亲再婚，尊称玉娴为妈。饭后又到公共租界的照相馆拍了西式婚纱照片。

拍完照，永才叫车带着全家到外滩散步。外滩沿江的步行街是永才最喜欢的地方，虽然远在虹口，他只要有空，每年都要到这里来看一看，走一走。

滔滔的江水，满江的船只，隐约可见对岸旷远的江南景色和身背后日新月异的城市风光，加上如今身边的粉黛佳人，这才是真正的上海，这才叫上海人的生活啊。

司徒家的婚礼虽然简易，婚后的玉娴却是非常惬意。

永才是过来人，没有年轻人的清狂浮躁，却有中年人的沉稳体贴。永才的父母均已作古，所以玉娴也不必面对长辈的管教压力。作为续弦，永才知道司徒家的兄弟们并不十分敬重玉娴，他怕玉娴委屈，便把家里一切财务，均让玉娴渐渐着手掌管，自己从旁指点。每逢司徒家兄弟间商讨奶牛场业务，也都让玉娴同去。会上总是询问玉娴的意见，让司徒家人看到玉娴在家里地位不低。

不过玉娴本人却对商业经济并不十分有兴趣，她喜好养些小花小草，尤爱做菜，也喜欢亲自去给奶牛挤奶。

春天到了，整日温暖的阳光加上充足的青饲料令奶牛大量产奶，这年司徒家的奶牛场产奶犹胜历年，兄弟几个都说是蒋家新娘带来的好运气。

永才便与玉娴商量想去城里看看丈人与丈母，给他们带一些新鲜春奶去，分享丰收成果。

牛奶带起来却不容易，分量重，又容易坏，必须一天喝完了，冷天气也顶多能放两三天。为了路上不让太阳晒着，夫妻两人拎着八大瓶牛奶和两盒虹口梨膏糖，赶了个大早，天还没亮就坐着马车往上海县城赶。

马车过新北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城头上“障川”二字在阳光映照下格外醒目。

永才指着城墙问玉娴：“你是上海城里人，可知道这障川二字的来历？”

“考较我？”玉娴对永才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