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周浦迷局

这年的冬天，上海特别冷，北风袭来，空气里都带着阴寒苦涩，全无往常东南风甜丝丝的味道。走在路上，寒气浸透了衣衫，冷风直往骨髓里钻。

时近年关，这些天还不同往年地下了好几场大雪。

过年是龙兴嫂习惯忙碌的日子，一年就这几个礼拜能让她鼓起精神，不怕烦不嫌累地给全家做一些平常懒得做的工序繁复的菜。

这年她做了浓油赤酱的走油蹄髈，和清爽去油腻但很吃刀工的扣三丝。

玉屏刚结婚时每年春节都陪孝成回望江村与家人一起过年的，后来公公去世，婆婆搬到浦西住，他们还是保持了春节回乡的传统。但自从有了文康，家里店里繁忙诸多，婆婆龙兴嫂年龄渐大，精神体力也开始下降，就不再每年回浦东了，这样玉屏倒有了更多机会与叔叔亲近。

婆婆体谅玉屏的孝心，每年都做些浦东人的传统菜让玉屏送去给阿良，也总是给干妈蒋太太带一份。

街上一片白茫茫的雪，路人不多。

黄包车上，玉屏捧着篮子，小心翼翼怕打翻了篮子里的走油蹄髈和扣三丝。

远远已经可以看见蒋府高大的黑门在风雪中庄严地挺立着。

马车渐渐走近时，玉屏猛然注意到大黑门前雪地里有一堆东西。

她让车夫放慢脚步不要撞上去。

到了近前一看，见是个人跪在那里。

玉屏心想大概是要饭的叫花子被蒋家赶出来了，就跪着强讨。于是她放下篮子，走下车想给点钱打发了。

大冷的雪天，那人衣衫却是单薄。玉屏心中有点不忍，心想要不自己进门去请干妈赏一碗饭吃吧？

她走上前去叫那人：“喂，起来吧，别跪在雪地里了。”

跪着的人抬起头来，看着玉屏，没有说话。

他头发散乱，胡子拉碴。

这人有点面熟，玉屏想。

“玉屏妹妹。”那人开口了。

玉屏听那声音，立刻认出了那人，惊叫道：“玉堂大哥！是大哥呀！你这是怎么了？”

这人正是多年不见的蒋家大公子蒋玉堂。

玉堂哆哆嗦嗦站起来。玉屏急忙上前，拿下自己的羊毛围巾披到他肩上。

玉堂木然地由着玉屏为他围上了围巾。

“大哥你 …… ”玉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是她瞬间已经明白了所谓玉堂生病的事，其实是玉堂有了什么大麻烦。

难道让干妈赶出家门了？

“事已至此，不怕你笑话，我吸上了白粉，我完了。”玉堂面无表情。

“吸毒？”玉屏吃惊地问。

“是，无药可救。”玉堂面如死灰。

“唉，大哥，大哥，你真糊涂啊！”玉屏把玉堂脖子上的羊毛围巾紧了紧。

“是，大哥羞愧。”玉堂低头承认。

“不过你也别太灰心，吸毒是个病，生病就要治疗，你还没完呢，这么冷的天，你也不多穿点衣服。要不先进去，求求干妈，认个错，别死心眼跪在雪里。”玉屏说着一手拉着玉堂往大门走。

玉堂手一缩，对玉屏说：“求妈没用了，你行行好给我点钱行不？”

玉屏放下他的手，掏出自己的绣花荷包，抽了几张给车夫：“劳驾你先去那边等一下。”

车夫识相地走到不远处的墙角等待。

玉屏把剩下钱的连荷包都给了玉堂：“你不进去了？我带了好吃的呢。”

“不进去了，妈一定会讲我很多不好，可是你要记住你小时候大哥对你还不错的对吧？”玉堂一副可怜样。

玉屏心里有很多问题，可是在冰天雪地了也不适合多讲，就说：“大哥，我记得的，但是你一定要治好病啊，玉娴也为你担心呢。”

玉堂点点头：“嗯，我明白的，你先进去吧。”

玉屏看着玉堂，犹豫着要不要先带他回自己家，但如果干妈赶她出门，自己却不合适带他回家，而且也还没有跟孝成和婆婆商量过。

玉堂呆了一会又说：“玉屏，问你一件事。”

“你说呀，大哥。”

“当初，我要是，...... 唉，算了不说了。”玉堂低下头去，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玉屏注意到他抬手在眼睛上抹了抹。

“大哥你怎么了？有话说呀，我又不是外人。”玉屏感到奇怪，走到玉堂面前，抬头看着玉堂。

“不说了，没什么要紧事。大哥什么时候有出息了，一定还会对你好的，跟小时候一样。”

玉屏对玉堂看着，心中不忍，一时不知如何帮他。

两人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玉屏看看大门，又回头看看玉堂：“我先进去看干妈了，你住哪？我让黄包车送你去。” 

玉堂呆呆地看着玉屏，没有回答。

玉屏转身走到黄包车边，拎起装着菜的篮子，对车夫说：“麻烦你送我大哥，我现在没钱了，你过了年到城隍庙罗记寿衣寿器店找柳玉屏付钱，行不？”

车夫满口答应，拉着玉堂走了。

玉屏目送黄包车在雪地里远去，这才敲门进去。

佣人认识玉屏，一路带她到了客厅坐下，玉屏把篮子递给了佣人，就坐着等。

蒋太太和阿良一起来到客厅，玉屏见干妈脸色沉重，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必须提玉堂的事，刚才在门口与玉堂的对话，门里的佣人也可能听到了。

“干妈，叔叔，又到新年了，你们都好吧？我婆婆让我送点她做的菜来。刚才我在门口见到大哥了。”玉屏怕话扯开去，一口气把话讲了出来。

阿良叹了口气，找把椅子坐下。

蒋太太也坐了下来，眼睛望着地上：“玉屏啊，你是聪明人，我也知道早晚瞒不过你，只是这件事太让蒋家丢面子，所以我一直没这个脸告诉你。玉娴没有提起过吗？”

“菲菲跟我婆婆提起过大舅舅病了，玉娴没接口，我也不敢问。一直想过来看看怎么回事，又怕让你不高兴。”玉屏字斟句酌。

“家门成败，真的不可逆料。蒋家这么多年积累的书香和财气，差一点让玉堂这个畜生折腾完了。宾贤要是活着，恐怕更会受不了，你知道你干爹最要面子的。”

“大哥告诉我他吸上了白粉，被干妈赶出家门了。可是吸毒这种病是可以治的呀。”

“不光是吸毒啊！他在南方这些年，吸毒嫖娼，把蒋家的财产消耗了很多，把宾贤委托携带他的朋友也得罪完了。这个儿子，宾贤原本是最寄予希望的。”

“大哥如今也知错了。”玉屏想为玉堂圆个场。

“知错？他在我们面前已经认错不下十次了，可是每次都一犯再犯，”蒋太太越说越气，“宾贤一直想把他从南方招回来就是为了就近管教。他一直不肯来，直到宾贤死了，他才回来。可没想到他依旧欺瞒家里，在上海还是吸毒。宾贤临死把家里一切托付给我和阿良，后来我实在管不住他，就把财产分了一些给他，赶他出家门。要是留他在家，恐怕我们都要变叫花子了。”

“唉，大哥真是的，怎么变成这样。”玉屏终于掩盖不住对玉堂的失望。

蒋太太继续埋怨道：“你看见他那副可怜样子了吧？钱我没少给他，可是他全花完了，又来装可怜。我也实在没办法，只能硬心肠。”

“啊呀不好！”玉屏突然想到。

“怎么了？”蒋太太问。

“大哥临走跟我要钱，我给了他一些，让黄包车送他回家，他会不会又把那钱花在 …… ”

“会不会？哼哼，肯定的啦。”蒋太太冷笑一声。

“干妈，这样下去他会冻死饿死的，我去找到他，我们把他关起来在家里几个月，他的毒瘾总会过去的吧？”玉屏还是不死心。

“关起来这种办法，我们早就试过了，还是阿良帮的忙，他还敢跟阿良动手。”蒋太太气愤地拿拳头在桌上打了几下。

“我大哥这可不就完蛋了？”玉屏忍不住大哭起来。

“我自己的儿子，我能不心疼吗？这几年一多半家产耗费在他身上，我实在没办法了。宾贤临死对我说，如果儿子铁定就不回来，不要硬撑，这是他的命，也是我们的命，只能由他去。玉屏，如今他联系上你，必定要来纠缠你，我跟你说好了，不许去接济他，那是一个无底洞，你要认我这个干妈，就忘了这个大哥。”蒋太太的话斩钉截铁。

一直没有说话的阿良这时插进来：“东家太太说的话不错，这几年我都看在眼里，我打都打过他了，关也关过他了，没办法的。人各有命，玉屏你想开一点吧。把你的文康培养好，别让他学坏。”

玉屏点点头，心里却还是存着一丝希望，想着等那黄包车夫来收钱时可以问问大哥住哪里。

这时佣人来报午饭准备好了，蒋太太便留了玉屏一起吃了午饭。

回到家，孝成告诉玉屏，有个黄包车夫来收钱，已经付了。

玉屏问黄包车夫如何找到家里？孝成告诉她，黄包车夫到店里收钱，店门不开，却有个徒弟在那里收拾，就带着黄包车夫到家里来了。

玉屏听了恨恨地骂道：“真不要脸的车夫，我柳玉屏会赖账吗？讲好了过年后到店里收钱，他居然立刻来要。这下可惜了，大哥的行踪也找不到了。”

一眨眼又几年过去了。店里忙着赚钱，家里忙着养儿，孝成夫妇这些年十足的忙。

儿子文康开始走路说话了，整天跑东跑西了围着嗯奶龙兴嫂转。偶尔去外滩看看市面，文康总漏不了吃一个外滩的葱油饼。

浦西街上开始出现西洋的汽车，文康看着不用人拖不用马拉就能自己跑的汽车，十分喜欢，说长大一定要有一辆自己的汽车，居然还问一辆汽车要多少钱？惹得大人们连声地夸他有见识，有志气。

自从孝成在浦西站稳脚跟，望江村的亲友们对老龙兴一家自感不如，多少有点高攀不上的嫉妒感觉。孝成一直没生，孝贵曾暗暗希望他过继一个自己的孩子，这样就能跟浦西搭上一根藤了，可是一直没有好意思跟老龙兴提。

老龙兴死后不久，龙兴嫂搬到浦西，孝贵跟孝成就很少有机会见面了。等到孝成领养了文康，孝贵才后悔不迭，意识到那一线希望从此断了。

逢年过节，孝成依照老龙兴的嘱咐，总要带文康到浦东跟亲友们会一会，虽然是捡来的，总是算罗家的后代。每次去浦东，孝成总是带一些浦西的西点食品去。

浦东人待客，常常要煮几个水浦鸡蛋，满满一碗汤，加了很多红糖，这是文康最喜欢吃的。摆渡回到浦西，又必须吃一个外滩的葱油饼。

文康一年年长大了，已近不惑之年的孝成，对儿子自是异常宠爱。文康却也十分聪敏乖巧，也不怎么顽皮，而且长得非常帅气。

孝贵私下里跟孝成开玩笑：“你小子捡的倒比生的好，要是你自己生，恐怕不会这么漂亮，我们罗家哪有这么漂亮的孩子。”

孝成听了又开心，又担心，急忙央求：“孝贵哥，我一辈子就这么点心血，你在浦东帮我打好招呼，千万别让人在儿子面前提他是捡来的。”

孝贵一拍胸脯：“放心，这点事情假使谁拆你的台，还是他妈的娘养的吗？”

“砰砰砰！砰砰砰！”

有人敲门。

正在写描红本的文康站起身来要去开门，龙兴嫂一口喝住：“别去，嗯奶先来问问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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