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阳里住了好几年了，从来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又急又响地敲门，孝成和玉屏都不在，龙兴嫂有点怕。

她走到门边刚要问，外面响起孝贵的声音：“嬢嬢，不好了，出事了，你快开门。”

听得是孝贵，龙兴嫂放了心，拉开门闩打开门一看，孝贵站在外面，身后还跟着一个半大的男孩。

龙兴嫂让孝贵和男孩进屋坐下，孝贵指着男孩说：“这是阿泥头，他妈在周浦孝成他外公家做佣人的，差了他来望江村报信。”

“原来是我阿爸家出了事？我爸怎么了？”龙兴嫂这才想起自从搬到浦西，只顾忙了这一头，很久没有去看阿爸了。

“他一早过来，问怎，怎么到浦西去找孝成。我看他一个孩子，从，从没到过浦西，一个人来，绝对搞不定，所，所，所以自作主张与他同来了。”孝贵急吼吼地说。

“不要急，慢慢讲。你们两个的路费孝成一定会报销的。”龙兴嫂先让两人放心，然后去倒了两杯水拿过来，“阿泥头，告诉阿姨出了什么事？”

阿泥头喝了一大口水，咕噜一声咽下才开口：“是巧珍。她逃走了。”

“逃走了？逃哪去？为啥要逃？”

“我也不晓得，我妈说老东家气得不行，生病了，只怕是，快不行了。”

“巧珍，原来是这个小妖精，玉屏早就提醒我要提防，我就是没头脑啊。她欺负我爸了？”龙兴嫂又气又急。

“阿姨，这个我不晓得，我不住在那里，是我妈让我到望江村找罗家人，说巧珍跑了，老东家快不行了。”阿泥头又说。

“哦，谢谢你跑这么大老远的路。”龙兴嫂抹了一把眼泪，心乱如麻，回头看看文康。

文康放下毛笔，好奇地问：“老东家是谁？巧珍又是谁？嗯奶为什么哭？”

“乖孩子，老东家就是你太外公，以后嗯奶慢慢告诉你，你先自己练字吧。”龙兴嫂又转脸对孝贵说：“这样吧，我也没有主意，我带阿泥头到店里去问孝成和玉屏，看看该怎么办，你帮我在这里看着文康。”

“好，你放心去。”孝贵一口答应。

孝成和玉屏闻讯立刻一起回到家里见了阿泥头。商量的结果，是让孝成留在店里，玉屏和龙兴嫂带着文康跟孝贵他们立刻过江去照顾外公，应付家变。

临走，玉屏与孝贵耳语一番，问：“你看行不行？”

孝贵点点头回答：“没问题，没问题。我替我爸答应啦。”

孝成看他们两个不知讲些什么秘密，也不去问，反正玉屏一定自有道理。

等孝贵走开了，玉屏嘱咐孝成，马上准备一具棺木，三天后带着过江，自己会在浦东江边等候。

“也不知外公好不好，不能贸然拉个棺材去触他霉头吧？”孝成担心地问。

“早做准备没错，如果外公还好着，就把棺材拉到孝贵家暂存。”玉屏说。

孝成拉着棺材过江，玉屏却没有如约在江边接他。

孝成让船家帮忙把棺材抬到岸上，想找一辆驴车，可是不敢走开，怕棺材被人拿走。

正在无计可施，玉屏却赶着驴车急匆匆地跑来了。

见玉屏跳下车来，脸色沉重，孝成心感不妙，试探着问：“我是不是来晚了？”

玉屏微微点头。

“什么时候？”孝成含泪顿足。

“昨天。”

“外公啊，外公。”孝成拍打着身边的棺材，心中悲戚。

“孝成你不要太伤感，事已至此，我们还是先把棺材拉过去吧。”玉屏说。

“好吧。”顿了顿，孝成又问，“巧珍为什么逃走你打听出来了吗？”

“这件事有些复杂，我还没有完全想明白。”

孝成自言自语：“外公的钱大部分在房子和土地上，巧珍就算想偷，也没那么容易，房子和地是偷不走的。”

“先别下结论，我们到家再聊吧。”玉屏正在锁眉思考。

“我妈还好吧？”坐到车上，孝成又问。

“总是很伤心么，你去劝劝她吧。”

到了外公家，两个佣人立刻出来帮着把棺材抬进了客厅，客厅中央早已为棺材腾出地方。

龙兴嫂坐在客厅里抹着眼泪，摇着头叹气：“早该想到的，唉，老糊涂了。”

一个中年女人站在旁边劝慰着龙兴嫂。见孝成和玉屏进了屋，龙兴嫂站起来，竟然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幸亏那女人扶住。

龙兴嫂哭着说：“你们看怎么办呢？这个该死的巧珍，我们要不要报官抓她？”又指指身边那女人介绍道：“这位常阿姨是阿泥头他娘，幸亏她让阿泥头赶来通知。”

孝成问龙兴嫂：“姆妈你这几天照顾外公，累了吧，刚才怎么都站不稳？”

常阿姨说：“你姆妈这几天累坏了，样样要亲自做，又不许我们帮忙，昨天还摔了一次，幸好只是腿上擦到一点。”

龙兴嫂摆摆手：“我没事的，孝成你赶快想想外公的事，巧珍那个贼骨头，怎么办吧。”

文康看见父亲带来的棺材，便好奇地要爬到棺材里玩。

常阿姨赶忙拉住他，告诉他不可以进去，这是太外公以后住的地方。

玉屏看到文康到处乱跑乱问，心里顿然生出一份戒心来。

“巧珍带不走很多钱吧？房子和田地带不走的。”孝成一边接上龙兴嫂的话头，一边又向常阿姨欠了欠身：“幸亏阿泥头来报信，谢谢了。”

“阿泥头跑跑腿没事，”常阿姨说着脸上露出气愤，“只是罗老板你大概还不知道全部，你外公病重，这家里任由巧珍做主已经两年多了，巧珍把很多值钱的物事都变卖了，你去查查房契地契看，我猜也已经抵押出去变现钱了。”

“没有地契，就没有证据了，也许是有人偷了，也许外公自己弄丢了，这样还能够报官吗？”孝成看着玉屏，像在询问又像自问自答。

“我们先去看看外公吧，最后一次了。”玉屏答非所问，眼睛却看着常阿姨。

常阿姨知趣地说：“你们商量商量，我去给你们准备午饭吧。文康，你乖，跟我去厨房玩好不好？”言毕拉着文康完走开了。

孝成跟着玉屏来到外公的房间，见外公的遗体躺在床上，穿着长袍马褂，白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一如生前的和蔼可亲，闭着双眼，像在睡觉。

孝成想起外公从小对自己的宝贝，在周浦学艺时对自己的照顾，心中悲痛，又哭了起来。

龙兴嫂跟了进来，玉屏立刻在龙兴嫂身后关上房门。

“别哭了，妈已经哭够了，你又来。乖儿子，给外公磕头吧，”龙兴嫂疲累地坐下。

孝成对着遗体磕了三个头，一边哭着说：“外公，你老人家，你……”他不善言辞，一时说不出话，眼泪止不住地流。

龙兴嫂陪着流泪，等孝成的哭声渐渐停了，开口问：“这件事该当怎样，我们当着外公的面商量一下。玉屏我信你，你拿个主意吧，也让外公进棺材前晓得了，可以放心闭眼。”

玉屏看着已经关上的门，压低了声音：“姆妈，孝成，让我先告诉你们今天早上发生的一件怪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孝成。”

“什么事？”母子俩同声问。

“我今天见到巧珍了。”

“什么？她还敢露面？没逃走？”龙兴嫂大吃一惊。

“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玉屏撩开外衣，从裤腰带上取下一个小布袋，在外公脚边的床角上颠倒布袋，里面哗哗滚出一堆银圆。

“孝成你数数看有多少。”玉屏说。

孝成数了数：“总共一百三十七元。”

“看看布袋里还有什么？”玉屏又说。

孝成拎起布袋一摸，里面还有一个小方片形状的东西，抽出来一看，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上面有黑字，红印，还有手印。

“这就是外公的房契。”玉屏拿起拿着纸。

龙兴嫂和孝成互相看看，又看看玉屏，没明白。

“今天早上我去接孝成，才出了周浦就在官道上被一个驼背老太婆拦住了，说有重要事情相告。我把车赶到路边，她躲在树后面拉下头巾，站直了，原来是乔装改扮的巧珍。她递给我这个布袋，说拿了这布袋我就会相信她了。”

“我不明白了，假使她偷了钱还会来送钱送房契吗？但是这真是古怪啊，巧珍没有偷钱？难道是常阿姨冤枉她？”孝成看着窗外，像在问自己。

玉屏点点头：“是啊，我也这样想。巧珍跟我说的故事，与常阿姨说的，完全相反。她说老爷记性不好已经好几年了，底下这些佣人就偷家里的东西，老爷看病需要钱，本来家里有现钱，可是他们推着说着就让老爷把地卖了。”

“这就对了，”孝成一拍掌，“你想想，地是偷不走的，但是变成了现钱，不是好偷了吗？”

“玉屏你往下说，巧珍还讲了什么？”龙兴嫂催促。

“她说老爷当年对她好，所以她一直帮老爷看着家里，这帮佣人就恨死她了，所以联合起来冤枉她。她曾经让老爷告诉女儿，让女儿来管这个家，可是老爷却怕外孙正要扎根浦西，寻找大好前程，忙得很，他不想去麻烦女儿。”

“啊呀，都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呀！”孝成顿足。

“你也不用怪自己，事情就是这样。”玉屏平静地抚了几下孝成的肩背。

“那外公不肯来找我，后来又怎么样了？”龙兴嫂问。

玉屏接着说：“等到外公身体更差了，有时候还糊涂一阵清爽一阵，巧珍说她一个人实在看不住这个家了，外公就让她去望江村找人，临走让她带上房契和钱。可是她到了望江村才知道阿泥头已经赶在她前面了。回到周浦，常阿姨说她偷了东西逃走了，带着人要抓她报官，她只好又拼命跑走了，却乔装改扮躲在附近察看。幸好我和姆妈当天就来了，她才放心，知道外公有人照顾了。”

“是这样啊，怎么会出这种事？”龙兴嫂惊惧得一口气吸进去，久久不敢吐出来。

“这个常阿姨还假装好人呢！”孝成气愤地说。

玉屏却摇摇头：“谁骗人，谁讲了实话，其实很难说啊。从巧珍送钱回来这件事，应该说能证明她是好人，但是常阿姨让阿泥头来报信，似乎也证明常阿姨是好人？”

“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啊？你怎么回答巧珍呢？她现下又在哪里？”龙兴嫂被弄糊涂了。

“我当时还没有完全想明白，觉得她为了照顾外公熬到二十多岁不嫁人，现在又让人说成贼了，走投无路了，我就自己做主给了她三十块银洋算谢了她。她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外公已经去了，想必巧珍不会回来了。”玉屏说。 

三个人互相看看，静静地坐了一会，龙兴嫂说：“我们先整理一下，把外公入了棺再说吧。”

玉屏走到房门口，听听外面没有动静，又张臂抬腿舒展了一下，做了几下格挡和出拳的动作，好像准备打架的样子，这才打开门。

客厅里空无一人。

那具棺材孤零零地躺在客厅中央。

孝成和玉屏一起把外公抱进棺材，盖好被子。

这时常阿姨来到客厅门口，报告午饭准备好了，在厨房里，要不要端到客厅来吃？

龙兴嫂看看客厅，也没地方吃饭，就说大家一起去厨房吃，也可以跟服侍了老爷一辈子的佣人们聊聊话。

吃饭的时候，龙兴嫂和孝成感谢了几个佣人，又问了些老爷去世前的情况。

玉屏从旁细察每个人的表情，见他们都和和气气，没有一个有凶神恶煞作践行窃的迹象。

吃完饭三人带着文康回到客厅，棺材已经盖上了，孝成告诉文康太外公睡在里面，文康又嚷着想再看看太外公。

龙兴嫂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外公已经去了，生前到底谁对他好谁偷他谁欺负他，再也问不清了，我看还是报官，让衙门派人来查吧？”

玉屏看看孝成，低头没有作声。

孝成问玉屏：“你怎么看？你一定已经有了主意吧？”

玉屏指指屋角，让龙兴嫂和孝成到屋角，远离正在围着棺材东摸西看的文康，轻声说：“我看报官不一定是最好的办法。”

“为什么？”龙兴嫂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