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曾說:我的子孫不可居住在城市裡。
世人有各種各樣的話留給後人,其中有他們各自濃縮的人生經驗。
有些很奇怪,宋氏姐妹之母的遺囑是不許她的女兒們剪頭髮,我為此很困惑了,不知女人的頭髮里藏着什麼樣的玄機,直到最近幾年,才慢慢領悟到,也許老夫人是希望女兒們能恪守保守的傳統價值觀。
有些很著名,有深刻的哲思,到今天聽起來還是震聾發聵,如羅蘭女士在斷頭台前的嗟嘆:自由!自由!有多少罪惡假汝而行!
而罪惡的籍口豈只是自由?在今天,也可能是“發展,繁榮,富裕”諸如此類官冕堂皇的理由。
成吉思汗,當然不是“只識彎弓射大雕”的一介武夫,沒有經天緯地的雄才偉略,不是比高山雄鷹更高遠的視野,不是比深廣海洋更開闊的胸襟,沒有足以攝服眾生
的膽識和大威德,如何能讓桀傲悍勇的蒙古人齊集他的麾下,甘願沙城征戰,馬革裹屍?遙想當年,蒙古鐵騎橫掃歐亞大陸,開疆拓土,征服了大半個地球。成吉思
汗之後,蒙古人的輝煌不再。到今天,蒙古人似乎再不能雄風重振,這個民族看起來正在凋敝:蒙古人生存的空間遭到擠壓,賴以生活的家園被破壞,蒙古的語言文字在消失,蒙古文明幾乎成了正在消失的文明。
我曾經看過另一部蒙古國拍的電影《成吉思汗的兩匹馬》,在片中,這也是一首民歌的名子,片中的女歌手為了尋找這首失傳了的歌,從內蒙古來到蒙古國。同說一
種語言,她可以與蒙古國的同胞順暢地交談,可是在郵局,當她用傳統蒙古文寫信封時,卻不被允許,而她又不會寫西里爾蒙文。
我不知蒙古國為什麼曾經一度放棄傳統蒙古文,那是多麼美麗獨特的文字。不過聽說現在又恢復使用了,這真是一個好消息。又一道人為的樊籬被拆掉了,免得兄弟相聚卻不能相認。就象電影《藍斑人》敘述的故事:
從前,有一個蒙古人家,生活在廣褒的草原上,過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有一天,這個家庭遭逢不幸,父母相繼離去,之後兄弟離散。弟弟留在草原上,
在大自然中野生野長的長成了個大小伙子。從未出過遠門,又有那麼一天,為了與童年就失散的哥哥相聚,他來到了巴黎。巴黎,花都巴黎,資深城市的旗艦。
一個在自然中長大的草原人,驟然間來到一座繁華的大都市。這其中巨大的反差,自然是很富戲劇性的題材。
沒有找到哥哥,他遇到了先他而來巴黎的另一個蒙古人,結果竟恰如所料地被騙了,被他的同胞。這部分的電影情節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另一部著名的電影,《雨人》中被精明的弟弟裹協利用的哥哥是個自閉症患者。患病的原因不知道,也許是因為無力抵禦這個世界,所以只好自我封閉起來。單就這一點,這個草原來的小伙子並不比患了自閉症的雨人強多少:毫無城市生活的經驗,從不知欺詐,利用,背叛為何物,不懂得也學不會城市裡的生存法則。他只知道角力,馬匹,全心的信賴。
他與哥哥相遇了卻不相識,因為這個哥哥早就變了,哥哥在城市裡長大,早沒了草原人的特質。
其實蒙古人並不是沒有能力適應都市的生活——只要他們願意。據說東亞人的智商是最高的。象電影裡的哥哥,那個皮鞋商人,這是生活在都市裡如魚得水的一類蒙
古人。我聽說現在有兩萬蒙古人在北京,作為歌手或者樂隊在各個酒吧和夜總會表演。蒙古民族是藝術感覺超好的民族,特別富音樂天份,因為蒙古人曾經一直生活
在大自然中。
而藝術源於自然,離開了大自然,生活在都市中的蒙古人,又去哪裡尋找靈感,斷了源頭活水,他們的藝術感覺會不會逐漸鈍化?離開了草原的蒙古人會不會象離開了大地母親的參孫,他該去哪裡汲取力量?
住在城市裡的蒙古人,還算是草原人嗎?還配得起“成吉思汗的子孫”這個稱號嗎?就算是,也只是些“成吉思汗的不肖子孫”吧。的確,他們哪還有一點兒祖先的
影子?就象《藍斑人》裡哥哥的嗟嘆:難怪他(指弟弟)認不出我,連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這麼多年,他在城市裡生活得光鮮滋潤,卻失去了草原人的寶貴的品
質。
草原人只應該象《藍斑人》裡的弟弟那樣,象岩石一樣淳樸,淳樸但不駑鈍,象水一樣單純,單純卻不膚淺,象愛母親一樣深沉地愛自然,象愛情人一樣熱烈地愛馬匹。
也許漂在異鄉的異鄉人看了這部電影也會有共鳴,漂在巴黎的蒙古人的境遇是所有漂在都市的異鄉人的境遇,沒有身份的蒙古人遇到的問題也是所有“黑”在
國外的外國人都會遇到的問題。我曾經以為《藍斑人》這個片名起得過於寬泛,因為這個電影乍看起來只是在講蒙古人的故事,而幾乎所有東亞人的嬰兒出生時都帶
着背上臀上的藍色標記。現在看來其實還窄,《藍斑人》的命運也是人類的共同命運。
城市化是全球化的問題。鄉村在凋敝,草原在消失,人們生活得離自然越來越遠。遠離自然被城市文明異化了的人還算自然人嗎?牧民失去了草原,農民失去了田野,越來越多的人生活在城市鋼筋水泥的盒子裡,城市的生活,意味着逼仄,擁擠,浮燥,焦慮,關在盒子裡的心靈哪會象在自然中那樣舒展?城市是那麼的擁擠,心與心的距離卻那麼地遠。而在草原,正相反,來的都是客,沒有戒備,猜疑,詭計,算計,四海之內皆兄弟。
看過《藍斑人》之後的這兩天,聖祖的這一句遺言始終在我的腦際迴蕩:我的子孫,不可以住在城市裡。
而我,竟然選擇了城市,做為我的出生地。
可是終究,最能觸動蒙古人心靈的還是草原,馬匹,蒙古包這些意象。在電影的最後,所有的人都穿上了蒙古袍,搭起蒙古包,回到馬背上,徜徉在草原,觀
眾席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我卻在那一刻淚如泉湧,不能自己。就算現在,敲擊這幾行文字時也是這樣,為什麼會哀慟?真有點奇怪,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
會哭。今生,我未曾出生在草原上,只在童年時,因為父母工作繁忙,被送回草原生活了一段時間,後來在八九年又回過一次陳旗,印象最深的是那兒清冷的空氣中
微漾着的牛糞的清香,真的,在我,牛糞味兒是多麼親切的味兒,那是發酵過了的青香的香味兒。
也許是前世的鄉愁吧,前生的我或者曾經終日徜徉草原上撿牛糞,將它們晾乾後在蒙古包里燃起灶火,灶火上煮着的是一鍋熱騰騰的奶茶。
真的,一行禪師的話是對的:你不僅僅是作為你自己活着,你也是作為你的父母,你的祖先活着,這一刻是誰在流淚呢?是我的父親吧,或者我的祖父母,我從來沒看到過父親流淚,他是個硬漢,雖然做為父親並不溫暖。
明白了一切都是自己的宿命後,我不再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