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壯心遲暮

玉屏低頭想了想，抬頭看看孝成和龍興嫂，輕聲問道：“讓官府來探查，費用要多少你們知道嗎？”

“官府查案還要我們出錢？”龍興嫂感到詫異，孝成在旁邊也不知所云。

“各地官府不一樣，當年蔣家和劉家兩位老太爺在山東道上被搶劫，官府查辦，兩家人付了很大一筆查案費呢。本來是不許往外說的，因為我叔叔幫蔣家管生意，偶然中發現此事。”

“那這一次假使報官，總也要先打聽好收費多少。”龍興嫂擔心起來。

“不光是錢，查案期間我們一定會分心，倘若官府動不動要我們來浦東配合，也會會影響浦西的生意。”玉屏說。

“你的意思，還是不報官的好？”孝成問。

“首先必須估摸外公到底有多少錢，那樣才能知道徹底查清是不是值得。”玉屏撓了撓頭，又想起另一件事，“我和姆媽見到外公最後兩天，外公雖然已經有些糊塗了，但還能講話，他看我們，似乎沒有救星到了的感覺？”

龍興嫂和孝成互相看看，不知如何回答。

“姆媽他在常阿姨面前，有沒有露出驚恐或憤怒的臉色呢？”玉屏問。

龍興嫂眯起眼睛想了想：“沒有覺得呀。”

“巧珍說外公因為懼怕傭人偷竊才讓巧珍帶着錢和地契出走的，如果那是真的，他見到常阿姨應該有些驚怕的？”玉屏問。

龍興嫂又皺着眉頭細想：“這幾天常阿姨雖然來過外公屋裡，但都是外公睡着的時候，我不記得她和外公說過話。但是外公叫了幾次巧珍，巧珍，錢，錢，常阿姨也聽到了，所以才告訴我們，巧珍拿走了錢。”

“嗯，但是這只是推想，沒有證據。就現在已經知道的情況，你們覺得這是人命關天的案子，還是偷雞摸狗的案子呢？”玉屏換了個問題。

“人命關天？”龍興嫂驚問，“你的意思外公被謀害了？這個絕不會，所有這些傭人都是幾十年在這裡了，要殺人不必等到外公這把年紀了，再說外公死了沒人得好處，他活着，這些人才能不斷地賺工資。我看還是事到臨頭有人貪心不足，又希望把事情推在別人頭上。比雞狗大點，偷羊摸豬吧。”

“那好，既然不是人命關天，就不必拼死去查明，”玉屏繃緊的臉放鬆下來，“查案要看值不值。現在這裡剩下一百多，相當於棺材店四五個月的收入，這家裡最大一筆錢，房契，還在我們手裡。花錢打官司能追出多少錢？如果追不出兩三百以上的錢，那麼打官司其實可能是虧本買賣。”

“嗯，有道理，有道理，”孝成點點頭，又問，“那假使不報官，我們怎麼做？”

“原來被人偷了，查清楚反而虧錢，不查由他去倒是好買賣？”龍興嫂苦笑着搖搖頭。

“是不是不追查外公的損失，你心裡是不是總不甘心？姆媽你如果不甘心，我們就報官查，錢沒有問題，讓你心裡踏實才是主要的。”孝成真是孝如其名。

龍興嫂看看孝成，又看看床上的父親，一時拿不定主意：“這樣，我們先把外公的後事了了，讓我想想。我也真的累了，今天先讓我歇下吧。”

晚上玉屏與孝成談起文康的事，她問孝成什麼時候能告訴文康自己身世的真相。

孝成的意思，卻是想要瞞住文康被領養的事，讓文康永遠以為他和玉屏是親父母。

但玉屏覺得縱然瞞得了一時，終歸瞞不了一世，早晚有人會告訴他。周浦的人與孝成從小接觸少，不知道底細，但望江村的親戚很難瞞住，這件事早晚會傳到文康耳朵里。如果他長大後才知道父母不是親生的，反倒覺得受了欺瞞，生出隔閡，不如在別人告訴他之前自己告訴他，畢竟是他自己親爹娘把他扔了，羅家收養他，總是養育之恩吧。

孝成思前想後，還是不同意玉屏的意見，堅持說倘若讓文康知道自己是撿來的，長大後必然要去找生身父母，羅家就白養他了。

第二天，龍興嫂終於想通了，巧珍也罷，常阿姨也罷，她們對父親也許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不好，何必一定要大費周章去弄個水落石出呢？父親已經走了，因為孝成有出息，父親已經感到人生滿足，周浦這個家，也該結束了。就像玉屏說的，最要緊的，是不能讓全家的精力被套牢在浦東，只有浦西才是能讓我們賺大錢的地方。

況且今後要花錢，不僅孝成能賺，而且還有文康呢。

這孩子也許能比孝成還厲害？

浦西的小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一家人回到浦西後，龍興嫂一直想把被子和衣服拿出去暴曬一下，殺殺陰氣。

可是連着十幾天了，都是陰天小雨。

這是老天為外公送行呢，龍興嫂告訴小輩們。

街上行人都避雨去了，店門開着，卻沒有顧客。

孝成在店堂里坐下，讓文康坐在腿上，跟他講些浦東的舊事。

當孝成講到父親如何不許他種地而是送他到周浦張木匠那裡學手藝，文康眼睛一眨忽然問他：“阿爸不學大大種地，才能搬到浦西來開店，以前我聽說書的講，關公的兒子學了關公的武藝也沒有出息，關公就不如大大聰明。是不是兒子不能學爸的本事才會有出息？”

小文康這一問把個孝成怔住了。

這邊玉屏聽了文康的孩子話，卻誇獎道：“真是聰敏絕頂，能把兩個故事連起來想出其中的道理。這麼聰明的孩子，若學木工就可惜了。”

孝成詫異道：“啥叫可惜，難道你不讓他跟我學木工？”

“兒子比你聰明，就該做比木工更高級的活。”

“不要貪多嚼不爛，他能跟我學好木工活，就一輩子有飯碗了，哪還有比做木工更好的活可以做？要不是我阿爸這麼辛苦供我學木工，羅家哪有今天的日子？”孝成不解。

“如果有一天，世道變了，木匠不吃香了，你怎麼辦？”玉屏又問。

孝成答不上來了。

“我再問你，我乾爹不做木匠，為什麼他們家的日子更好過呢？”玉屏問。

“蔣先生家？對呀，他們怎麼有錢了？”孝成愣了，他從來沒有想過可以和蔣先生這樣的人家比。

玉屏兩手叉腰站起來，講話帶着柳家的豪俠氣派：“他爸你聽着，種田，做木工，都辛苦，只有讀書才能不做辛苦活。”

“不對呀，”孝成忽然想通了一件事，“蔣先生家有祖上傳下來的錢，他們祖上有地，最開始一定也是像我阿爸一樣慢慢掙起來的，不會是讀書讀出來的錢吧？”

“啊呀你笨的呀，我們沒有祖上的錢，但是我們有店裡賺的錢，不就能供孩子讀書了？”

“還是那句話，讀書怎麼能賺到錢呢？”孝成沒有被說服。

“讀書一定能賺到錢！”玉屏語氣強硬起來，卻並沒有解釋孝成的問題。

孝成對玉屏的高談闊論聽得慣了，也不願跟玉屏頂撞，就沒有吱聲。

過了幾天，晚飯桌上，玉屏又提起文康教育的事：“讀書人就是見聞多，學旁的東西快。你看我乾爹做這麼多生意都不用師傅教的，對不？”

“但是蔣先生他讀書卻是要先生教的。”孝成接着又轉問文康，“好兒子，你長大想幹什麼？”

文康轉身朝一旁坐着沒說話的龍興嫂問：“嗯奶，你說我幹什麼？”

龍興嫂笑了：“嗯奶只會種地，種地最辛苦也賺不到錢，你還是問你爸媽吧。”

文康朝父親看看，又轉頭對母親看看，乖巧地回答：“媽讓做什麼就做什麼。”

“只聽媽的話呀？”孝成苦笑。

玉屏立刻接上去說：“他爸，你忘了永才哥給文康取名的意思了？”

孝成點點頭，並不說話，既不同意也不反對。

玉屏心想他還是不服，就繼續說：“我知道你想，玉堂大哥和玉嫻都惹出麻煩來，讀書的蔣家未必一切都好，對不對？不過兒女的前途父母只能算準一半，乾爹自己還是很成功的，人家好的地方我們就應該學嘛。難道因為諸葛亮氣死了，後世的人就不該學兵法了？”

“嗯嗯，你說得對，父母只能算準一半，還是要看他的命。”孝成嘆了口氣，“我們這一份家業，當然的蔣先生恩惠不少，但終究還是我的雕花手藝好。你我家裡都不是讀書人出身，蔣先生出身跟我們不一樣，不能比。若去讀書，花錢不說，學手藝也荒廢了。”

龍興嫂終於講話了：“我說呀，有現成的賺錢的路子，又比種地好了許多，你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呀？”

“就是麼，把這個店守住了搞好了，你還不滿意？我是怕從小不辛苦踏實學會點手藝，長大了都沒有機會了。”孝成跟母親同樣意見。

玉屏見婆婆說話了，就沒有再堅持。

到了晚上龍興嫂和文康都睡了，玉屏拉着孝成到房裡輕聲責備道：“你呀，跟你媽一樣，就是知道死干，你當年去學木匠活，你媽也說就怕手藝沒學成，田地倒荒廢了。”

“我媽說過這話？”孝成問。

“她大概沒有跟你說，但是她後來告訴我過她當時的擔心。”

“呵呵，看來我是我媽的兒子，你是我爸的女兒啊。”孝成笑了，可還是沒有鬆口同意。

孝成沒同意，玉屏便不願自作主張。

連着幾個禮拜，孝成和玉屏白天在店裡忙完，回家兩個就坐在桌邊，不多說話，都悶悶地在想心事。

文康有幾次哄父母說話：“姆媽想好了讓我長大做什麼嗎？”

“我也不知道，你還小，慢慢想想吧。”玉屏無意多解釋，只是淡淡地敷衍。

這天龍興嫂心血來潮做了個本幫的鹹肉蒸水筍，坐在廚房裡耐心守着蒸鍋。

玉屏又提起話頭，問孝成：“你說洋人有什麼好？為什麼浦西有了洋人，就比浦東好了？為什麼他們在京城裡一鬧，太后都逃走了？”

“我又不是洋人，我怎麼知道？”孝成轉頭看看母親，低聲嘟噥。

“我知道很多人恨洋人，可是光恨有什麼用？要弄懂他們，學會他們的招數。這裡是中國人的地盤，學會了洋人的招數，我們一定能比洋人賺錢還要多。”玉屏有些激動，講話也快起來。

“你要文康學洋人？”孝成問。

“只要識洋文，就能弄清楚洋人到底厲害在哪裡。所以，我想送我兒子上洋人開的華童學校，怎麼樣？”玉屏說出了她的計劃。

“華童學校？我聽說過，是洋人教會辦的，裡面老師都是洋人，一年要好幾十塊銀洋呢。”孝成一聽到花錢就緊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