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块银洋？”正端着咸肉蒸水笋往桌边走的龙兴嫂听到玉屏的话，眼睛立刻睁大了。

“是有点贵，但是也许是值得的。”玉屏口气软了下来，声音也轻了。

孝成看看母亲，又看看妻子，闷了一会，说：“文康还小，还是再想一想吧。”

夫妻俩讨论了几个月了，还是不能讲到一块去。婆婆龙兴嫂看在眼里，她想劝，但觉得自己不识字没见识，不想去指教见过更多世面的儿子和媳妇。

但是她慢慢看出来了，玉屏就如当年的老龙兴，是家里最有远见的人。当年假使不听老龙兴的话，孝成怎么会有今天的出息？

自己是女人，听丈夫的天经地义，儿子是男人，愿不愿意听娘子的话呢？

孝成收了几个徒弟帮忙做木工活，开始还自己负责雕花，后来慢慢地徒弟手艺也上去了，他便让徒弟先雕成型，自己只添加些许，做些精细修饰，然后再由徒弟打磨。

孝成不支持文康上华童学校，玉屏就让文康在几位的私塾老师那里来去游学，认了些字，也读了启蒙的《三字经》，《千字文》，有时让木工们教他一些算术，却一直没有跟定一个老师或学校。

闲来无事时，文康常常在店里缠着木匠们想学雕花。玉屏却一直不许任何人教文康木工活。

店里的人都以为老板娘一定要老板亲自教导儿子。龙兴嫂却明白玉屏心思。

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棺材店算算已经开了二十多年了，生意越来越兴隆，城隍庙一带提起棺材店，没人不知道罗记的。

家里有了佣人，也不用龙兴嫂做饭了。她每日无事，觉得闷得慌。

玉屏建议她像蒋太太那样学打牌消磨时间，但龙兴嫂怕学不会，也怕输钱。

有钱又有闲的日子，其实也蛮难打发的，但龙兴嫂还是感到幸运。她庆幸自己嫁了个聪明人，能计划，能想新路子。她也庆幸自己活着看到了儿子的成功，享到了儿子的福。

她有时候怀念老屋前的银杏树，每年秋天铺下一篇金灿灿的黄色。那房子不是自家的，说好了自己走了就要归罗姓大家，可那又怎么样？现在不是以前了，媳妇玉屏说了，那种房子现在孝成买几幢都买得起，谁爱抢谁抢去。

她心里最放不下的一件事，就是孙子文康的前途。文康长大到底应该做什么呢？老龙兴走了，谁给文康想计划呢？孝成是不会的，玉屏比孝成聪明，她也许能想出好计划来？

她终究没有等到文康前程的答案。

龙兴嫂去世前跟孝成讲的最后一句话是：“媳妇见识比你强，听她的吧。”

那一年文康九岁。

孝成终于听从玉屏的建议，让文康进了华童学校。

天气渐渐入秋，忽凉忽热，身体一向硬朗结实的阿良感受风寒，生了一场病。

他每日依然在床上吐纳练功，但自觉老态渐至，近来起床走路都气喘吁吁。这使得一向身手灵便的阿良感到有些不妙。

他传话让玉屏带着文康来看看自己。

玉屏接到信，急忙带着文康去看叔叔阿良。进门也不先去干妈蒋太太处问安，直奔阿良的房间。

阿良躺在床上，一脸慵懒，全无平日的精神力气，见玉屏和文康进来，勉强欠身坐起说：“我这一病，也不知道会不会好。”

玉屏在阿良床边坐下劝道：“叔叔别往坏处想，生病又不是头一回，会好的，会好的。”

文康在床边跟着母亲说：“阿良公公会好的，会好的。”

“会好的，会好的，这句话洋文怎么说？”阿良问文康。

文康眨眨眼睛，想不出洋文怎么讲。

“还小，刚进洋学校，以后啊，一口洋文，叽里呱啦，公公都听不懂你讲什么啦。”阿良又对玉屏说：“文康学的本事，我们都是学不会的，将来他前程无量。”

“前程无量倒也不必，能胜过我和孝成就行。”

阿良怜爱地摸摸文康的头，向玉屏感叹道：“会好的，会好的，都是这样讲，安慰人心么。可叔叔不是怕死的人，知道人拗不过命，你婆婆身体好好的，去年不也去了？”

“婆婆是妇道人家，她也不会功夫，不懂真气调理，哪能跟你比。”

阿良摇了摇头：“到了年纪，功夫也救不了你，一有病痛，躺在床上，就爱想旧事，我这几天常常想啊，一辈子，就你一个亲人。看看你，长得真有几分像你娘呢。”他的脸上充满伤感。

玉屏听阿良讲起旧事，立刻顺水推舟。柳家的旧事，她一直也是很想知道，以前探问，叔叔似还有些气恼的样子，因此叔叔不提，她也不敢多问。

她让文康自己到院子里去玩，然后拉着阿良的手说：“只有几分像，不全像啊？我娘死的时候跟我这般年纪吗？”

“你娘没你的福气，死的时候比你还小十多岁呢。”

“我娘比我好看吗？”玉屏自知问得古怪，想引叔叔多讲点。

阿良笑了：“哪有这样问的？你和你娘都好看。”

“哦，都好看？那总有一个更好看？”玉屏还不死心。

“各有各的好看，”阿良这时眼中放出光彩，“可是在叔叔眼里呢，你娘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了。”

“我娘最好看，那叔叔的老婆，我的婶婶好看吗？”玉屏脸上赔着笑。

阿良忽然咳了两声，顿了一顿，微合双眼，皱起眉头，似乎在凝思什么。

玉屏在他背上轻轻拍打。

良久，阿良扶着床栏坐起来，叹了口气，沉着声音：“恩人，仇人，都走了，恩仇重重，到老了，其实都是无所谓的事。”

玉屏静静地听着，生怕打断了阿良的话。

可是阿良却不想再说了，他靠到床头，闭目养神。

玉屏没听懂阿良的话，也不敢追问：“叔叔你累了就休息吧，以后想说的时候再说。”

阿良点点头，依然不说话。

玉屏看着阿良脸上额头满是疲惫的皱纹，心中痛惜，她告诉阿良：“叔叔现在年纪也慢慢大了，以前从来不生病的。如果什么时候想退休，我和孝成会给你安排。”

“这场病生下来，我恐怕真要退休了。”阿良闭着眼睛，声音低沉。

玉屏盼着阿良续上关于母亲的话题，眼见阿良无意再讲，就顺着退休的话题说：“那叔叔就跟干妈交卸了吧？”

“本来玉堂公子回上海，我就准备跟他交卸了。可惜啊，东家这么多年的心血，现在就看玉书的了。”阿良睁开眼睛，又来了讲话的劲头。

“玉书这么多年一直在北京教书，干妈眼看大哥没用了，才求他回来的，他会不会管这个家呀？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小子。”玉屏问。

“还行吧，他自己也是个当爹的人了。再说他管不管也就这么回事，我已经把放出去的钱全收回来了，孝成当年住的南货店也已经一大半让出去了，随时可以关。蒋家的钱，已经让玉堂折腾掉了一半，现在留下的主要是金条和票据，随时可以用。东家太太也老了，她这辈子可以衣食无忧，玉书想要发展生意，钱还在那里，就看他自己怎样开始了。”阿良说。

“玉书他儿子也不小了吧？”玉屏问。

“是啊，他儿子本来也是个读书人，还曾号称要继承曾祖未竟之业，要考功名呢，我当时听了就想，那多背时呀，他太爷爷那辈人就已经知道科举无用了。”

“就是啊，跟孝成一样，只会守着老规矩努力。”玉屏抿嘴笑了。

“可也巧，他越想要上进吧，前两年连科举都废除了，然后他一气之下就出国留学去了，至今也不回来，大概在外国安顿下来了吧。”

“蒋家人都不管自己家了，只有叔叔倒是为蒋家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玉屏夸奖叔叔。

“嘿嘿，你以为叔叔真的只会练拳打架，只有力气没有脑子的吗？”阿良一时得意，嘿嘿笑起来。

文康冲进门来，玩得满身是汗，一边嘴里叫：“姆妈，还能玩一会吗？”

玉屏招招手：“好孩子，过来擦把汗吧，再跟公公磕个头，我们要回家了。”

文康乖乖地走近来。

玉屏拿了块毛巾，一边给文康擦汗，一边说：“叔叔，不管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故事，反正我就当你是爹，谢谢你受这么多辛苦养大我。”说罢她拉着文康，向阿良跪下磕头。

阿良安然受着玉屏母子俩下跪：“你的孝心，叔叔知道啦。”

玉屏和文康前脚走，蒋太太请的詹医生就到了，号脉之后，开了汤药。

连续几天蒋太太吩咐下人用心照顾阿良，家中一切事务都不许去烦劳阿良。

这样养了几天，阿良感到渐渐好了。运了一下丹田之气，自觉精力充沛。

阿良沉闷的情绪也好了些，他心想这一关大概闯过了。

这天阿良到蒋太太房里请安，蒋太太说：“你在蒋家这么多年了，很多事情都仰仗你，我们名为主仆实际是朋友，这个你应该知道的。”

阿良感激地说：“我知道蒋家对我和其他下人不同，是东家和东家太太你的仁义。”

“仁义二字，是互相的，”蒋太太感慨地说，“相处这么多年，连亲儿子我都容不下了，却从没与你有什么不开心，我和你东家总算没有太摆主人架子吧？”

阿良笑着摇头：“当然没有，蒋家人的好，不光是我和玉屏，所有下人都看到的。”

蒋太太又说：“原本宾贤去时，我就担心你要走，你留下了，那是为了照顾我，我心里也是有数的。这么多年，这么大个房子，有什么小贼骨头来，一直全靠你打发，如今又把这么多生意账目清理简化了，让我比较好处理。可是我看你毕竟也慢慢有年纪了，当年你那轻功啊，能踩着墙上屋顶，我好久没见你露这一手啦。”

“是啊，腰背痛，脚下乏力，确实轻功不如以前了，年纪不让人。传闻张三丰过了百岁还功夫了得，我以前信，现在明白这不是可能的。在蒋家这些年，也跟东家学了些生意经，当年要是懂这些，就不用只靠武艺吃饭啦。”

蒋太太低头思索了一会，抬头说：“我想问问，你想不想退休啊？如今玉屏有了好归宿，你也该放心了，如果你想退休，我会给你一笔退休金，不会亏待你的。只是希望你明白，我可不是想撵你走，是心疼你。”

阿良站起来向蒋太太抱拳：“我当然明白的，东家太太你说的是，我也在想这件事，我前年就跟玉屏讲，大公子回来，我要退休了，可惜，玉堂如今……”

“不要提那个小畜生，我做娘的是仁至义尽了，救不了他，只能让他去。”

阿良听了无语片刻，便向蒋太太告辞：“东家太太，你多保重，退休的事，我会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