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乱世侠骨

初夏季节，恰逢孝成生日，玉屏特地早早关了店面，回家亲自做了时鲜素菜，还在餐馆订了粉蒸肉，熏鱼，四喜烤麸，红烧蹄髈四样平时不太做的要花功夫的菜，犒劳丈夫辛苦养家。

晚饭桌上，一家三人对着一桌子菜，孝成甚是欣慰。他从来是不喝酒的，所以罗家除非有客人，是不备酒的。文康给爹爹奉上热茶祝寿，玉屏忙着给孝成夹菜。

孝成喝着龙井茶，看看玉屏，见她鬓边已经开始像姆妈活着时那样，有了白发，眼角也开始有鱼尾纹。

想到当年在蒋先生家初见玉屏，那是多么秀气水灵，孝成不禁感慨：“他娘啊，你也有了年纪了，做姆妈不容易。”

玉屏笑道：“嫌我老了呀？”

孝成伸手过去一把握住了玉屏的手：“他姆妈，我怎么会？我是想到当年，在蒋家，唉，你嫁到罗家二十多年了，真是辛苦你了，罗家有今天，总算吃穿不愁，还有余钱供文康读书。”

“那是因为你比你阿爸厉害么！”玉屏笑着夸孝成。

想到父母，孝成眼里有些湿润：“我阿爸是没这个命，我大大就光会存钱买地，没想到让我阿爸学点别的。想起小时候在望江村种田的日子，当年也不觉得苦，现在想想那真的是很穷。可惜呀，爸妈要是活着该多好。姆妈倒是还享了几年福，爸死得早，那时我还没有条件孝敬他。”

“孝成啊，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玉屏边说边夹了块粉蒸肉放在孝成碗里，又舀了点蒸肉的碎糯米堆上去，“我公公去得太早，你已经活过他的年龄了，你的福气一定比你阿爸好，你要好好活着，不要太辛苦了，让我来侍候你，我老了还要叫佣人侍候你，你还要享到文康的福呢。”

孝成听了玉屏的话笑着说：“是啊是啊。”可是不知怎的心里忽然一惊。

文康在一旁懂事地说：“爹爹我以后要赚了钱孝敬你。”他自幼跟着母亲学南腔北调的上海话，叫父亲为爹爹，不是浦东人的叫法阿爸。

孝成开心的过来搂住文康，一迭声地叫好儿子。

晚饭后，孝成觉得有点吃多了，胸口有点闷，就先进房里躺下。

玉屏在外面收拾碗筷，文康在看书。

孝成一个人在床上，想起刚才玉屏的话“我公公去得太早，你已经活过他的年龄了”，想想阿爸死时四十一岁，自己今年四十三了，真的过了这个坎吗？会不会父子都短寿呢？

孝成想着想着就昏昏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孝成自觉身子清爽，昨晚的胸口闷闷的感觉没有了，又暗怪自己胡思乱想。

然而他隐隐心中还是知道，自己可能走在玉屏前面。

晚上，孝成又跟玉屏讲起领养文康的事，叮嘱玉屏，倘若自己死了，玉屏一个人带文康，千万不能露出口风。

玉屏怪他好好的日子里讲不吉利的话，但还是答应了他。

正是浓荫散尽，西风萧瑟的时节，租界中文报纸发出号外，《上海泰晤士报》则头版通栏，报道京城里传来的坏消息：皇帝和太后同一天死了。

租界里的人平常大多只管自己谋生发财，不太注意京城里的消息。但帝后同日去世，还是让很多人感到说不出的沮丧。

孝成本来因为生意顺利的好心情忽然暗淡下来，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皇帝太后跟罗家有什么相干呢？

也许今年是倒霉年，需要小心应付？

腊月里，新帝登基，孝成几个月来黯然的心境又轻快起来。这回国运家运都该有点喜色了吧？

这日阴寒雪天，孝成早上到店里时，觉得周身凉透，嘴边都有些冻得发麻。

他自己摸摸脸颊，轻轻拍打一下嘴巴，还是麻，这天实在太冷了。

他走到后面看看一具下手木匠刚做完还没有打磨过的棺材，在一个一个转角关节处横竖推挤，看看做得牢不牢。

推到第三个转角，棺材的硬木角变软了，孝成一手推去，棺材跟着变了形状，像一条风里的棉被。

那软软的棉被似的棺材飘忽着竖了起来，孝成想把棺材推回去横放下来，可是手臂也软软的无力推动。

一个徒弟进来，见师傅孝成两手对空摸索，扶住他，问师傅怎么了。

孝成看看徒弟，又转回头去看棺材。

那棺材好好地在木工架子上。

“怎么没有变软？没有让风吹得飘动起来？”孝成喃喃地问。

“什么变软？飘动？”徒弟莫名其妙。

“刚才还在动。”孝成说。

“师傅你眼睛花了么？要不要坐下歇歇？”徒弟扶住孝成。

孝成揉揉眼睛，对着棺材细看，嘴里说：“奇怪，奇怪。”

徒弟拉过一个凳子让孝成坐下来。

“我浑身软软的，没有力气。”孝成的声音微弱。

“师傅你大概太累了，你坐着我去给你倒杯水。”说着徒弟到前台去端来一杯热水，放在孝成边上的凳子上，自己就出去忙别的活了。

晌午时分，玉屏来送饭，问师傅在哪里。徒弟说师傅在后面歇着。

玉屏进去一看，孝成还是坐在那里，一杯水撒在棺材上了。

玉屏觉得不对了，急忙去喊孝成，却怎么也喊不醒。轻轻推了一下，孝成依旧闭着眼睛坐在凳子上不动。

玉屏一搭脉搏，竟是毫无脉息。

她抱住孝成的头，放声痛哭起来。

那徒弟在前店堂里，听到玉屏的哭声，冲进来一看，也哭了起来：“师傅啊，你醒醒，师娘来了，你醒醒啊！”

玉屏抱住孝成，不停地哭了许久。

几个徒弟和老店员浩浩在一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强拉她喝了几口茶，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浩浩想起主意，跑到蒋家告诉了阿良。

孝成端坐在木工凳子上，所有的哭声，他已经听不见，所有的生意，他也不再担心。

跟父亲老龙兴一样，孝成也是辛苦了一辈子，也是短寿，也为妻儿留下了产业。

虽然已经有了个养子文康，但罗家这一支的血脉，毕竟就到此为止了。

闻说孝成已经去了，阿良大惊，他立刻担心玉屏会受不了。一时不敢惊动蒋太太，就给了那徒弟车费，令他速去虹口报与玉娴知晓，自己则直奔到棺材店来看玉屏。

玉屏见到阿良，哭道：“叔叔啊，我们家个个都命苦，我娘抛下你走了，如今孝成也抛下我走了。我们家是不是前世做了什么恶事啊！”

阿良听了心中悚然，哥哥抛下你娘，你娘抛下你我，都是前世的恶报吧？

他嘴上却劝慰玉屏：“不要这样想，孝成英年早逝是不幸，但他总算留下家产养活你们母子。”

“孝成去了，我要钱有什么用！”玉屏泪流难止，哀恸不已。

“不幸的事家家都会发生，你要坚强，孝成也一定希望你自己保重，不可过分哀痛伤身。”阿良一边说，报应二字却一边徘徊在脑中，无法排遣。

过了一会，玉娴也来了，幸得如今有了出租汽车，这虹口一个来回，比黄包车快不知多少倍了。

玉娴进了店门，见到玉屏，两人心灵相通，也不说话，只是抱头饮泣。

姐妹几十年，但凡面临困境，玉屏总是挺身替玉娴挡着，有疑难时，也都是靠玉屏拿主意。

蒋家一直在名义上把玉屏当女儿看，但是实质上的主仆关系，玉娴和玉屏两人心里都是多少有数的。出了刘建功的事，玉娴渐渐觉得玉屏在父母眼中的地位有点高了，心里虽然感激却也难免有点不舒服。后来玉屏嫁了孝成，而孝成又那么争气，从一个受雇佣的小木匠一跃成为老板，而自己虽为千金小姐却差一点做了妾，到最后又不得不为人续弦，命运两相对比，玉娴常常有点不甘心。如今孝成一走，玉屏孤苦伶仃，玉娴伤感之余，隐隐却觉得某种平衡。这时她抱着玉屏的肩膀，竟哭得比玉屏本人还要凄惨，是为玉屏哭，也是为自己哭。

姐妹两个哭个不停，阿良和浩浩在一边忙里忙外指挥安排。孝成的徒弟们支起一块门板把孝成放平，打来水给孝成擦干净。

阿良又让玉娴在店里挑三套寿衣裤再让玉屏选择其一。他一边做事一边叮嘱玉屏，事已如此，文康还小，今后一家要靠玉屏主持了，要镇静，不要让悲伤冲昏了头脑，要经受得住。

玉屏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她问阿良要不要把文康接来看看父亲？

阿良说还是不要了，文康太小，这个刺激太大，等大人平静下来在告诉小孩吧，过两天葬礼上文康自然会见到。

依照罗家的传统，孝成的墓地应该在望江村的村南，那里有传了几代人的家族墓地，所有罗家人死后都葬在那里，老龙兴和龙兴嫂也葬在那里，而且对族人是免费的。

可是玉屏却有几层顾虑。

文康并非罗家骨肉，罗氏族人对文康怎么看，玉屏心里没数，虽然每次来浦东，大家都是客客气气的。没有了老龙兴和孝成，文康将来回望江村扫墓，会不会有什么不愉快呢？

另外，文康的子孙眼见会在浦西稳住根基了，大概也不会再重返故乡去长住了吧？如果墓地在浦东，将来祭祖扫墓，就年年必须要全家过江。

再说了，自己也不是浦东人，跟着叔叔走南闯北，反正也不在乎埋在那里。

玉屏与阿良商议考虑要不要在浦西找墓地，阿良完全赞成。于是玉屏决计在浦西购置墓地，作为孝成这一支的归宿。

浦西的墓地选择不少，市区比较昂贵，玉屏觉得死了还占据市区土地不是孝成节俭的作风，几经考虑，决定在松江买地，一来比市区便宜，二来松江曾经给老龙兴重要启示，使罗家这一支完全摆脱祖辈的穷困命运，开创了浦西的事业。

松江应该是罗家的福地。

玉屏告诉了阿良自己的计划，阿良马上赞成：“松江近，松江好。”

雪停了，冬天的太阳把条条树枝错杂着画在白雪铺陈的地上。

孝成安详地躺在棺材里。这棺材是他自己指导着徒弟们做的，临死还检查过的。

玉屏说也许他自己知道喜欢哪一个棺材呢。

玉娴和永才一家自然来了。蒋家原本只是由阿良陪着蒋太太来，蒋太太临行却坚持让玉书带着太太也来。孝贵一家也来了。

蒋太太感慨地拉着玉娴和玉屏两人的手：“你们两个一起在我家长大，都是我的女儿，我都希望你们有好命的，也一直在菩萨面前祈求保佑你们，可是你们俩都是苦命啊。”

玉屏听了蒋太太这番话，泪如泉涌。

蒋太太扶着孝成的棺木，越说越伤感：“当年孝成从浦东到我家，才十四岁，人才这么高，我一直喜欢他，到处推荐他。原想着他做成生意，完成他父子两代人从浦东搬到浦西的梦想。我还指望他会是给我送终的小辈中的一个，没承想他居然先我而去了。”

玉娴制止母亲不让她继续多讲：“人死不能复生，妈有话我们回去再讲吧，我们还是想想活着的人怎样过得好一些，让死者放心吧。”

阿良对大家说：“你们不要光往伤心的地方想，每个人都有死的一天，那也许是菩萨安排好的。要多想想一辈子做了什么，有没有白活着。孝成他的命兴旺啊，他做了很多比他命长的人都没做成的事业，我们应该为他庆祝啊。想想从浦东乡下一个农家孩子，到在上海城里做老板，多大的上进啊，多不容易啊。我侄女玉屏自然是有帮夫运的，可是她若是随便嫁了另一个人，哪怕家里比罗家有钱的，人比孝成有学问的，也未必能做到老板娘。”

听了阿良这一番话，大家都停住不哭了，觉得有道理。

玉娴想起棺材店的生意，问玉屏：“没了孝成一双手，以后店里的生意怎么办呢？”

玉屏却并不惊慌：“这个不用急，暂时由他徒弟顶着，等断了七，我让浩浩管着店，我歇一歇再好好计划一下吧。总有办法的。”

葬礼结束后阿良跟蒋太太耳语：“本来想告诉孝成的许多旧事，如今也没有机会了，我看得赶快把该说的告诉玉屏了。”

“是啊，你前怕虎后怕狼，拖的太久了，玉屏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这个老叔叔，老公公，至今还不提旧事，是不是想要带到棺材里去，永远不让后代知道了？”蒋太太不无埋怨。

“东家太太你说的是，我就是没有找到机会么。那天我侄女问起她妈的事，我讲了一半。原本想先跟孝成讲的，因为孝成在浦东有个根，张木匠在浦东躲了这么多年没事，玉娴出了事也是躲到浦东去，今后如果世道有变，总可以靠着孝成这条线躲到浦东去。”

“你呀，如今孝成去了，龙兴嫂也走了，听说罗家的老屋已经被村里的亲戚们分了，罗家那些人也看不上被领养的文康。今后如果我们这里还有小辈出了什么麻烦，只能在上海滩自生自灭，没有浦东这条退路啦。”蒋太太叹息道。

“不管怎样，事情总要让小辈知道的。”阿良表示同意。

蒋太太又说：“那些旧事，宾贤跟我说起过，我近来记性越来越不好，现在活着的人里，也只有你亲身经历过这些事，过几天请小辈们在家里吃饭吧，我也想再听一遍，我让玉书和玉娴也来听听。”

“好，我来安排。”阿良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