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先生指指椅子让文康坐下，自己坐在他对面，跷起二郎腿说：“西装是西方绅士的标准装束，我很高兴你乐意学，但是你这套西装有些问题，看来你有必要学一点西装的理论知识。”

“穿衣服还有理论知识？”文康觉得奇怪。

“当然，任何上层社会的服饰都有一些理论和规矩。比如你们中国的服装，皇帝，官员，将军，学者，都是不一样的，有一些规定的，对吗？”

“有道理，对呀，”文康恍然大悟，“请先生教我。”

“首先你的外套袖子太长，把衬衫袖口都盖住了。你看我的西装袖子。”道格拉斯伸出手臂让文康看到他的衬衫袖口，长出外套袖口约半寸。

“这看来是一个小的细节，很重要吗？”文康问。

“当然重要，欧洲贵族重视军旅生涯，穿着爱模仿军人，西装的设计源自英法的军服式样，军人带的手绢常常在行军中丢失，就把衬衫袖子做得长一点，好像手绢缝在袖口上。西装的衬衫袖口当然不是用来擦鼻子的，但是跟着军服的传统，就是要长于外套袖子。你看你把西装外套袖子做成这么长，很像中国人的官服，在我们懂西装的人眼里就是有点不伦不类啦，就像我用筷子吃饭一样，哈哈。”

“原来西装还有这么多讲究。”文康对道格拉斯的学问一向景仰，这下更佩服了。

“另外，做西装的料子要挑不易起皱的，这个西装店都会给你有不同选择，你要问他们防皱的强度，不能光看颜色。西装里面衬料层很重要，不能水洗，便宜的料子如果皱了，还要送到店去处理，买新衣服时就算省下了钱，后面还是要花的。”

“是，先生讲的大有道理。”

“其实西洋人也不是人人都懂得怎样穿西装才上品味，但我这个西洋人却是修养特别高深，你要学穿西装，问我就对了。”道格拉斯脸上露出洋洋自得的笑容。

“谢谢道格拉斯先生，以后一定继续向你请教。”文康毕恭毕敬地说。

“慢慢学，不过做第二套西装前，一定要学透了。”道格拉斯叮嘱。

“第二套？应该要几套啊？”文康开始担心费用了。

“我认为最基本的应该三四套，可以视不同场合需要变化。有条件可以加强到十来套，再往上欧洲的豪门子弟置一百套的也有。服装为人服务，关键是建立人的风格，衣服未必越多越好。不要急，慢慢来，今天先聊到这儿吧，我要走了，但是我一定要教会你怎样成为西方世界里的绅士。”道格拉斯说完转身走了。

文康目送着道格拉斯那笔挺的西装身影离去，心中满是羡慕。

回到家里，文康跟玉屏讲起跟道格拉斯的谈话，玉屏轻描淡写：“不就是多做几套西装吗？只要能帮你在上海滩混好了，我一年给你添一套西装。”

“会不会花太多钱？”文康犹豫地问。

“花钱是为了赚更多钱，你祖父当年为了培养你阿爸，不惜把田地都荒了一半，我家的棺材店生意如今顺顺当当，花点钱给你买西装算什么。不过你要先搞明白了，这第一套有什么不好，下一套又要如何改进，花钱要有计划方向。西洋化能帮你打进租界的洋人圈子，但能不能据此成就事业赚到钱，就要看你了。假使西装光为了照照镜子好看，那就不值了，你要让见到你的都知道你是个新潮的厉害角色，不能光是个公子哥儿。”

“姆妈你说的对，我全明白的。”文康对母亲不惜工本的栽培非常感激。

有了母亲的支持，文康决心补齐自己在西式穿着上的缺门。

他开始注意街上洋人的打扮，去图书馆查阅国外的时装杂志，有问题就缠着道格拉斯问。

几个月下来，文康把西装的学问琢磨了个透。原来除了西装，上等场合的绅士还要配上了不同色调的皮鞋，风衣，呢子大衣，皮手套，怀表，文明手杖，公文包，不同宽窄长短的领带之外还加大小领结。

这些上等绅士的时髦物品，似乎又特别要强调法国式的优雅情调。最让他开眼界的，是西装衬衫的法式翻袖，这种式样的袖子比普通一粒纽扣的衬衫袖子装饰性强，更浪漫，袖口上只有钮洞，须另配双钮才能钮合，而好看的双钮又是价格不菲。

只是他不明白，自以为欧洲最强大的英国人，为什么特别重视法式风格呢？

文康没有把法式翻袖和双钮的式样讲给母亲听，他觉得母亲独自支撑棺材店已经很辛苦，不能在打扮上不断进阶要钱，毕竟自己还是个学生。但是他为自己定下了今后上大场面西装配置的目标。

道格拉斯也告诉文康，作为中学生，不必配得那么全，有西装上装和普通衬衫够了，但以后事业成功了，经济富足了，就会有更高的需求。现在的学习，就是要理解西装里有步步高的境界，今后到了歌剧，舞会，甚至绅士阶层的下午茶会上，不会显得像初到伦敦的苏格兰农民。

玉屏很快又逼着文康去买了了第二套西装，是件黑色的。

有了两套西装，文康再也不去碰长袍马褂了，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店里，一概穿西服了。

文康心里已经计划好，下一套应该是咖啡色或者蓝色的了，道格拉斯说的四种基色就可以配全了。

文康经常礼拜天在棺材店前台帮忙，店里外的熟人常客都知道罗家有个新派的儿子。自从穿了西装，棺材店礼拜天就会比平常客流旺盛些。一些想为子女配置西装的父母，就专门来棺材店看文康的西装式样。

文康因此得了个绰号“棺材店小开”，棺材店的生意也因为有了这位西装小开而更忙了。

小开文康终于中学毕业了。

他所有的功课里，以英文最为出色。

毕业那天，道格拉斯送了他一对铜质镶银的狮头双钮，告诉他这对狮头钮是以英皇乔治五世纹章上代表英格兰的狮子形象设计的。

中学期间文康受到道格拉斯许多课程之外的教导，因此非常珍爱这对狮头双钮。他为此还特别到图书馆去查看了英国皇家纹章，发现除了代表英格兰的狮子，上面还有一个代表苏格兰的独角马。而且顺带着注意到英国的历史，原来英国皇家血统竟然源出自八百年前法国的诺曼底，难怪法国传统和法语在英国贵族中享有特殊地位。

这时他还没有一件法式翻袖的衬衣，这对狮头钮也用不上，但是文康心里想着等自己赚到钱，有了法式翻袖衬衣，一定要去买一对独角马的双钮，回来给道格拉斯先生一个惊喜。

育德的毕业生有很多都去考大学的，文康受到同学和老师的鼓励，也满心向往着大学生活。

他心里最想去的，是刚刚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建立的北京清华学堂，该校专为出国留学做准备，自己这些年这么努力学会的英文和西洋文化，一定能让自己在以培养留学生为主旨的清华学堂里出类拔萃。

但是这样就要长远离开上海，让母亲一个人打理生意供自己远走天涯，这样是不是太不孝了？

如果不离开上海呢？

上海的大学以圣约翰最为有名，又是全英文教学，另外还有沪江和震旦，都比较新，一来根基浅薄，二来也不符合母亲要求的西洋化方向。

文康好几天低着头忐忑不安。

“最近有什么心事？怎么发了呆了？”玉屏关切地询问。

“中学毕业了，下一步怎么办呢？”文康愁眉苦脸。

玉屏点了点文康的脸颊笑道：“是不是想娶媳妇了呀？”

“哪里，阿爸没有读书，也要到十九岁才娶媳妇，我靠姆妈培养已经是个读书人，娶媳妇怎能这么早。”在母亲面前文康总是毕恭毕敬。

“嗯，说得好，我自然知道你是懂事的孩子，但是我告诉你，我是不赞成你接手棺材店的，也不主张你读大学。”玉屏似乎胸有成竹。

“不做生意也不读书？那干什么？”文康不解。

“读书为了什么？读的书本身是不会变成钱的，读书是为了能抓到机会。”玉屏说。

“以前读书是为了考功名，是为了做官，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但读书不会就没有用了吧？”文康问。

“那要看你读什么书。你看看蒋家，放弃了功名，做生意，竟然比做官人家日子还要好过，那还是在前清那会儿。大清国停止科举有多少年了？”

“大清完蛋之前科举就停了十年了。姆妈的意思是说学问早不是第一位的了？”

“是啊，大清国完蛋后，我就知道今后不能再是靠书本上的学问吃饭了。”

“可是同学大多争相去念大学，我不上大学，将来同学们会不会胜过我呢？”文康有所担心。

“你呀，光知道眼红别人吗？”玉屏笑道，“看看那些大学毕业的，或者到学校做老师，或者在新政府了做官，但是我打听了他们的俸禄，都不如做生意好。”

“姆妈的意思是让我做生意？可是又不让我管棺材店？”

“对呀，你的学问已经够好了，现在要用这个学问去做生意，但不是棺材店的生意。我和你阿爸都不识几个字，也能把棺材店开起来，能让你做小开，你这一口洋文一身西装，回到棺材店，跟我们这辈人一样，不是太憋屈了？”

“不去棺材店，就是要自己开创别的生意了？”文康有点明白母亲的意思了。

“我打听过了，到洋人的公司里工作，薪水比一般自己开店的小老板还要好呢。你既然会洋文，自然应该往洋人那里发展，若是辛苦读了大学做了官，把你的洋文本事也都荒废了。”

“明白了，姆妈想的比我远。”

“你同意了就好，听姆妈的没错。罗家以前跟望江村的其他人都一样，但是从你祖父开始，就是因为做事与旁人不一样，才能有今天。望江村很多人都羡慕罗家在浦西扎下根了，可就是没有第二个人舍得荒了地让孩子去学点别的。人人都种地，你祖父偏偏不让你阿爸种地，现在你的同学都去念大学，你偏偏不念，这样你才有机会超过他们。”玉屏侃侃而谈，到得意处，声音居然越来越高。

“嗯，有道理。太有道理了。”文康眼里的疑问消失了，代之以钦佩之色。

玉屏停下来喝了两口水，放低声音带点神秘地说：“我呀，有一个梦想，也不知想得对不对，我想要你去找洋人的大公司，学学洋人的大生意，几年以后自己开店，在租界好地方开，不是在城隍庙这里。这样你才能实现你祖父的梦想。”

文康听了，思索了一阵，感到没有把握：“能不能自己开店不敢说，但是既然在洋人的大公司收入高，不妨试试再作长远打算。”

玉屏一拍手，教训道：“就是么，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

回到学校，文康与道格拉斯先生讲了母亲的计划。

道格拉斯说这个计划的第一步很聪明，第二步很大胆，鼓励文康先试第一步，再看第二步的机会。他花了两天与文康一起查找资料，帮助文康开列了一张浦西大洋行大公司的清单，让文康投送简历，开始寻找差事。

连续两个多月文康每天在联系找工作，经历了几次面谈，并无收获。

一般找工作都需要熟人推荐，但文康找的都是洋行外商公司，靠棺材店的人脉难以得到熟人推荐，他也不愿意去求久居商场的蒋家，一来料想回上海不久的玉书未必有洋行界的联系，二来当年父亲倚靠过蒋家，自己再去，岂不太没出息？

他心中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自己有了前途，能帮上蒋家什么忙，还了父辈的人情。

文康每个礼拜都与道格拉斯先生见面，汇报进展，聆听指教，然而道格拉斯只是个学养丰厚的英国人，却没有什么商场人脉。

虽然工作还没找到，但在道格拉斯的耳提面命下，文康的谈吐已经比毕业时大有进步。英国人比美国人更注重引经据典，谈话中不经意带出一些希腊罗马神话，欧陆古典哲理，甚至流露一点拉丁文或法文的知识，会被认为见多识广。

文康的西装也越穿越有样子了。他有了六套西装，包括一套双排钮的和一套黑色夜礼服。出门上场面，早上，中午，下午天黑前和天黑后，各有不同的做派。

浦西的马路日渐宽大，到处高楼迭起，十几年前三四层的房子已经算高楼，现在高的大楼都有六到八层。夹道成行的是缺乏诗意却能伞盖成荫的法国梧桐，而不是江南常见的娇柔可人随风飘拂的杨柳。

“上海人”这个称呼越来越带有分量，身为上海人开始产生一种优越感。在上海人内部，也开始有了“正宗”与“不正宗”的分野。

浦东人做上海人历史最久，也对上海人这个名字最坦然，自承浦东人不以为忤。

城隍庙一带老县城地区的人，则刻意把上海人的定义依据地名狭窄化，这样只有上海县城里的人才算正宗的上海人。为了与租界里祖籍五花八门的“上海人”有所区别，他们常常自称“本地人”。

租界的上海人，挟西风沐浴带来的经济优势，更持奋矜之容，在他们眼里，“上海”不仅是个地域，而且是个文化潮流，所以有了“海派”的说法。

海派的上海人是见过世面的，或者至少应该貌似见过世面的，所以即使碰到没见过的新鲜事，也不能大惊小怪地转过头来打听“这是啥个路头西”，而是要不卑不亢，悄悄打探学习，下次见到就能显示见识了。

文康跟母亲谈起他观察到的这些上海人的做派，玉屏笑道：“要是在以前，这个叫作虚伪滑头，可是我们不必拆穿，谁爱做正宗哪里人，由他去得意，把虚名让给他，我们只看生意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