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孤心何寄

走出总编的办公室，离开报馆前，文康下意识的整了整领带，挺了挺胸，自信满满地看了看报社里正在忙碌的洋人记者编辑们。

以后跟这些洋人交朋友，大概吃西餐的机会要多了。

街上秋风咋起，秋天的空气里吹拂着西餐馆里面飘出来充满洋葱，果醋和奶酪的味道。

这味道，文康是喜欢的。

做汉英翻译的月薪有三十银洋，一个人，一台打字机，就能超过棺材店的赢利，而且只要干得好，每年都有得涨，还有可能晋升为编辑。

《上海泰晤士报》的总编是个美国人，文康在育德学的扎实英国口语，令他非常印象深刻，坦承从来没有见过中国人的英文讲得这么流利。后来报社的一位秘书告诉文康，她在隔壁听到他们谈话，还以为新招了个英国来的呢。

这次面试让文康掂出了外国人的斤两，让他觉得上海人又羡慕又恨的外国人，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在上海没有他这种双语人才，外国人不就是穿着西装不会讲话的猴子？

当然他把这句话藏在心里，对谁也不会说出来。

早上打了领带穿上西装去面谈时，文康心里尚无把握，又怕母亲悬念，所以并没有告诉母亲，只称有同学聚会。

中午到店里见了母亲，文康先道歉，承认早上没有讲实话，怕母亲着急，其实是去报社找工作。

要在平时，以文康的孝顺，是不敢随便瞒骗母亲的。玉屏听了却并无愠色：“既然是去找工作，那找得怎样？其实你不用急，家里还养得起你，暂时没工作也没事的。”

文康再也装不出平淡表情，喜形于色地说：“妈，我有工作了。”

玉屏淡然一笑：“我料你是找到工作了，不然瞒了我一早上，你也不会脸上毫无惧怕来告诉我。”

“不光有工作，这个工作还特别厉害。”文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看你这么高兴，怎么厉害法了？”

“我一个人的月薪比棺材店的月收入还要高！而且干得好，很快就有升迁的希望。”

“阿哟，这个是真厉害的。”玉屏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

“还是要感谢姆妈，当初幸亏听了姆妈的话去洋文学校，外国人的生意就是好做。我回来的路上想，过几年职位稳定了，升迁了，姆妈也可以关了店享福了。”

玉屏听罢喜出望外，一迭声地夸他：“好儿子，好儿子，好，真好。” 说罢转过身去，擦了擦眼睛。

文康知道母亲为何情绪激动，只站在她身后轻轻说：“姆妈，我长大了，就快能当家了，你这么多年真的不容易。”

“你阿爸要是活着该多高兴。”玉屏抹了把泪，笑容回到脸上：“中午出去吃吧！”

文康想吃南翔小笼包，那包子店在大殿边上，离棺材店要走一段。

路上经过古香室，见店面陈旧破败，门关着，不知是不是还在营业。

文康感叹道：“现在签扇庄生意都不好，任伯年那一辈人死后，成器的画家不多了。”

玉屏却不以为然：“儿子，你别以为进了洋场就什么都懂了，作画买卖是我们完全不懂的另一行，隔行如隔山，你怎么敢肯定任伯年之后没有厉害的画家了！”

“姆妈说的是，我随便乱讲讲。不过你不是说有人来问过我们店里的那张画卖不卖吗？”

“人死了，画就更值钱了。”玉屏说。

“是吗，有这个道理？”文康问。他心中暗想，父亲留下的木器，是不是现在值钱了？可是他不敢问出声。

到了饭店，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店堂里人不多。

母子俩难得大白天出来，棺材店还开着，反正有浩浩他们看着。这一刻，玉屏觉得棺材店开不开都无所谓了，有好儿子，还怕饿肚子吗？

两笼晶莹剔透的小笼包上了桌，蘸上姜丝香醋，需右手筷子左手调羹和衷共济，才能提起一只这种馅重皮薄的南翔名点。

玉屏边吃边开心地说：“我的计划成了，儿子，我当年送你进教会学校，其实心里也没谱。”

“做大事，多少要冒点风险，我阿爸当年去学木匠，嗯奶也是怕荒了地，到如今望江村的那些亲戚们，还是怕荒了地。”文康说。

“不光要有胆量冒风险，也要有机会，有好命。别人找事做都要反复很久，你却一毕业就找到这么好的工作，你阿爸当年也是，刚离开师傅就碰到蒋先生这样的贵人，你们父子都是好命。”

“我和阿爸都有妈帮衬所以有好命。”文康补充道。

玉屏听了这句可心话，双手叉腰站起来，踱到文康身边，拍了拍文康的肩膀，哈哈一笑：“知道老娘的厉害就好。”

“我家老娘一向厉害，谁人不知。”文康笑道。

玉屏哈哈一笑，坐下又接着说：“我家能有个棺材店供你这么多年读书，蒋家恩情不小。如今我干爹干妈已经去世了，蒋家与我们亲近的只有玉娴嬢嬢，你过两天备些礼物去拜访一下玉娴嬢嬢报个喜吧，她一定很开心的。”

“嗯，好。”文康点头赞同。

“另外你要到松江你阿爸和浦东你祖父的坟上拜一拜，人不可以忘本的。浦东的孝贵伯伯，也要去看一看的。”

“是的，我原本打算工作稳定了一家家都要去拜访感谢的。”文康说着又问：“这棺材店呢？姆妈有什么打算？”

“你不问，我也要跟你讲这件事，我的打算就是维持在那里看你几年内有没有提升稳固的机会了。你阿爸白手起家，棺材店如今也开了二十年了，今后不会再有大的发展，如今店里的木匠也不姓罗，这个罗记招牌也是假的了，我也过了半百，身子骨还行，但心里有些累了。假使家里真的需要呢，我再撑五年十年也可以。”

“姆妈跟我想的一样。我刚进报社，暂时不敢肯定前途如何，但一定会好好做事的。”文康讲起报社的工作，还是有点觉得一跤跌在青云里，不知能不能长久。

周末天晴，大路中间的车行道上散落着片片红黄相间的秋叶，上街沿的落叶已经铺满了一层，行人走过，一阵阵莎莎的脚步声。

正是秋景宜人的时候，司徒永才却需要去公司开会。

玉娴一个人正在家里照看两个外孙。有了芳菲以后，玉娴曾想要生个儿子，却一直没能如愿。如今女儿芳菲已经长大成婚，还生了两个儿子，玉娴做了外婆，在家里家外更忙了。

好在司徒家的奶牛场运转简单顺畅，并不需要她花费太多精力。

佣人报说门口来了两位客人，玉娴出门一看，竟然是文康与玉屏登门来访，惊呼稀客，忙让到客厅。

玉屏已经有两年没来虹口了。

佣人端了茶来，大家到客厅坐定，玉娴见文康比几年前又长得高了，就夸了几句前程无量之类的话。

玉屏听了喜在心里，便吩咐文康奉上水果与西式奶油蛋糕。

玉娴见了礼品开心地说：“这么好的西点，虹口买不到的。干吗这么客气，到我这里还用送这么大的礼？”转念又笑着打趣：“有喜事了吧？文康要成家了？”

“哪里哪里，嬢嬢取笑呢，我还小呢，只是毕业了，找到了一份还算像样的工作。”文康羞红了脸。

玉娴赶忙问哪里工作。当文康说出是《上海泰晤士报》，玉娴啊了一声，状似非常吃惊。

玉屏忙问其故，玉娴叹了一口气：“玉屏啊，我算是生在好人家，可是却没你福气好。你虽然自幼没了爹妈，跟着你叔叔也吃了点苦，唉，你到底还是有好福气。”

“儿女自有儿女福，也不知道文康能不能做得长久呢。”玉屏谦逊道。

玉娴看着西装革履帅气十足的文康，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艳羡，凑近了轻声说：“嬢嬢可不可以问问月薪多少？不方便就不要说了。”

文康笑道：“玉娴嬢嬢不是外人，没什么可保密的，起薪是三十元，如果做得好，按步升迁，三年内有希望涨到八十银洋。”

玉娴听了，拉住文康的手说：“这么多呀，我以为十几二十就不错了。太恭喜你啦。”转而脸上又有些悲切地叹道：“我自没本事，只生了个女儿，女婿却没有文康这般出息。他也跟你一样不愿继承家里的生意，宁可自己出去做事，而且很想去洋人的公司做，可惜也没有做成。女婿读书不错，还念了大学，他申请到了《上海泰晤士报》的面谈，但是竟然没有录取。”

玉屏劝慰道：“你又何必这般心急，一个人的终身前途不是年轻时一步就能决定的，蒋家老太爷当年没能参加会试，倒是因祸得福了，当年他要是中了榜，做了官，大清亡国时沾上些麻烦倒霉事也难讲。”

“玉屏你说的对，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女婿就是太注重学位学问，他不如文康开化，能顺势而行。不怕你笑话，他虽然会洋文，见了洋人就有点紧张呢。”玉娴说着自己捂着嘴笑起来。

“我听有人传什么西风吹过来，东风顶不住，我自己不会洋文，却是要儿女们西洋化才好。”玉屏说。

“对呀，就是要跟着形势走，不能太固执于祖宗传统。”玉娴又转头看看文康，心里由衷地喜欢：“文康这么争气，今天嬢嬢给你庆功！”

“谢谢嬢嬢，不过我有时也担心，为什么好的生意都是外国人的，中国人为什么做不成？我们可以为了生意而学洋化，但说到底还是中国人。”

玉屏听了冲口插进来：“不是我说你死脑筋，你管他什么中国人外国人！少林和尚用武当招式打赢了对手，就对不起少林祖宗了？江湖上只需打赢别人，自己啥门啥派都无所谓，别派的招数，如果能赢本派的，没有不练的道理。”

“是啊，做生意就是为了赚钱，”玉娴完全赞同玉屏的看法，“穿西装如果能比穿长衫赚更多钱，何乐不为？我们原本不是满人，为什么留了几百年辫子？不是因为辫子好看，也不是因为汉人崇拜满人，而是因为只有留辫子才能做官发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