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人来报告饭准备好了，请大家入座。

玉娴拉着文康的手说：“今天尝尝我家阿姨做的元宝蛋和白斩鸡，蛋是我们自己在鸡笼里收的，鸡是刚刚活杀的，你们在市区未必吃得到这么新鲜的菜。”

饭桌上，玉娴开了一瓶绍兴花雕。文康是个一喝脸就红的人，只肯喝茶，玉屏玉娴二人便喝着黄酒，聊起家常。

讲到当年蒋先生如何精心调教玉娴，让她读书缠足，要做倾国倾城之人，后来在孝成帮助下悄悄放足，等等往事。想起如今蒋先生，蒋太太，和很多当年参与此事的亲人均已不在人世，不禁感伤。

文康说：“姆妈，嬢嬢，不必难过，回想往事应该让我们看到生活越来越好，大家越来越有信心，应该开心，我们没有辜负老一辈的希望，江山代有才人出么。”他举盅敬了大家一圈，然后说了声“抱歉”，离席去解手。

看着文康走出去的背影，玉娴心里说不出的喜欢，对玉屏赞道：“谁说他只是洋文好，你看他唐诗宋词之外，还对清朝的诗也这么出口成章。”

“中国的诗啊文啊，还不是你和永才哥教的。”玉屏举盅相谢。

玉娴酒量本来就小，此时已然微醉，听了玉屏的话，又加了一盅黄酒。想到如今罗家已经可以与蒋家平起平坐了，虽然为罗家高兴，心里毕竟感慨万千，摇摇头，抓着玉屏的手摩挲了一会，把一盅黄酒一口喝了下去，半闭眼睛，对着玉屏细语喃喃：“玉屏啊，我的好玉屏啊，蒋门双璧，蒋门双璧。”

“呵呵，我倒忘了那句话了，蒋门双璧，干爹在时常说的。”玉屏也沉浸在往事之中了。

“我爹大概早就看出来了，双璧里一璧是玉，他自己生的一璧，只是块石头啊。”玉娴依旧微闭着眼睛。

“玉娴你也不要这样小看自己，看看司徒家的事业，如今不都靠着你。”玉屏抚慰道。

玉娴继续抓着玉屏的手，声音已经混混沌沌：“玉屏啊，真有你的，你自己不生，居然领养一个儿子也这么有出息。”

玉屏惊叫一声：“玉娴！”

玉娴被惊醒过来，睁开眼，看到玉屏脸色苍白，呆坐在那里瞪着眼往玉娴背后看。

玉娴回头一看，文康竟然回来了，正站在自己身后的门边。

玉娴立刻自知漏嘴了，“啊呀”一声，一巴掌打上自己的嘴巴，看看文康又看看玉屏，一脸的求饶神色。

站在门边的文康自然字字听清了，他看着玉屏，满脸的迷茫。

玉娴这时酒也吓醒了，愣了一会，心想自己闯的祸，还是要自己解决。

她知道不能再呆着看了，必须说些什么打破这个尴尬。

她站起来走到玉屏身边，搂住玉屏：“是我不好，为了文康有了这么好的出息，又是高兴，又是提到我那个不成材的女婿吃了点醋了，一激动，几盅酒下去，嘴里乱喷了，打嘴，打嘴！”一边又在自己嘴上拍了两下。

玉屏呆坐在那里，一语不发。

玉娴紧紧抱住玉屏又说：“我不是故意的，好姐妹，原谅了我好吗？” 

玉屏依旧呆坐无声，眼泪渐渐涌上来。

文康茫然地看着玉屏，嘴里咕了声：“妈，这是？”

“是真的，你是捡来的。”玉屏话一出口，泪如泉涌。

玉娴转过身去拉着文康，让他坐下：“文康，嬢嬢说漏了嘴，这事原本不想告诉你的。不过既然你知道了，你也要想想你亲爹娘不要你了，你这里的爸妈多少宝贝你，养大你费了多少心血，你阿爸已经不在了，你一定要孝敬你妈，不然嬢嬢可要后悔死了。”

文康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被嬢嬢拉着手相求，只得乖乖回道：“嬢嬢你放心，我会的。”然后过来挽住玉屏的手臂说：“妈，你若不舒服，我们早点回家吧？”

玉娴留他们吃完饭，但玉屏一点不想吃。

玉娴自知强留无用，便又认了一遍错，说以后认罚补请。

临走玉屏终于略略缓过气来，脸上挂起僵硬的笑容对玉娴反劝道：“你也不必太自责，这事早晚要让他知道的，我回去还会好好跟他谈的，文康是好孩子，一定会懂的。”说罢便与文康一起离去了。

玉娴站在客厅里，目送玉屏和文康的背影，又看看两个幼小的外孙，心里不知什么味道。

一路上玉屏悲切无语，文康在车上摇着她的胳膊，说些软语好话，倒像自己做错了事。

回到家里，玉屏经过一路上的左思右想，终于理清了思绪，让文康坐下，把如何久难怀孕，如何在门口捡到他，如何请永才伯伯取名，等等往事，一一告诉文康。

末了，对文康说：“这事一直没有告诉你，你千万别怨姆妈。你阿爸怕影响你和我们的感情，反复叮嘱不要告诉你，临死还特别嘱咐。我也知道瞒得一时，瞒不住一世，早晚是要告诉你的，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机会。你亲生父母呢，我们也设法打听过，实在没有消息。”

文康听到此激动不已：“亲生父母弃我于不顾，阿爸姆妈收养我，恩比天高。如果不是阿爸和姆妈，我即便不冻饿而死，也可能落入歹人之手。姆妈你放心，我就是你的儿子，决不会辜负你的养育之恩。”说罢跪下去向玉屏磕头。

玉屏急忙扶起他来，叹了口气：“只是让玉娴嬢嬢这番突然说出来，弄得我措手不及。”

文康笑道：“玉娴嬢嬢也并无恶意啊。不过姆妈我想，如果我将来没有成就，知道我是领养的人一定会笑话你捡了个垃圾货。”

“管他们怎么想，姆妈总归宝贝你的。”

“不过姆妈你放心，我一定会争气，要做成比亲生儿子更大更好的事业，让姆妈脸上有光。”

“真是个好儿子，玉娴说的对，我捡来的比亲生的还好。”玉屏的心被文康暖和过来。

过了一个礼拜，玉娴又写了一封措辞恳切的信，再次请求原谅。

玉屏让文康给她念了，又让文康回信，感谢玉娴多年友情，此事已经谈妥解决，没有影响母子感情，请玉娴放心云云。

两家后来一起吃年夜饭，文康又当着众人给玉屏磕头谢恩，赞美她胜过亲娘。

自此文康是捡来的这件事，在罗家司徒家，就不再是禁忌话题了。

然而文康心底深处，毕竟还是开始弥漫出淡淡的一层身为孤儿，无处着落的苍凉之感。

《上海泰晤士报》十多年前由美侨在上海创办，名称虽然模仿伦敦的《泰晤士报》，其实全然无关。当时由于邮政不发达，在上海租界的英美侨民要读到境外报纸往往要迟到几个礼拜，而且那些报纸又没有上海当地新闻，于是便有美侨创建了这份专为租界侨民服务的英文报纸。

报纸的国际新闻基本都是转载自英美大报，而上海当地新闻则由报社雇用的本地记者采写。这些新闻稿多以中文写成，文康的工作便是把中文新闻稿件译成英文。

每天，他都穿着西装去上班。到了办公室，要把西装脱掉，把衬衫袖口翻起两折，把领带节略为松弛一下，这是他观察到的认真工作的英美人都是这样的。

下班走出报馆，文康注意到路上有些行人睇来略有异样的眼光。

这当然是为了他的华人长相和一身洋装。

路上行人的眼光把文康心底的孤独感搅动起来，自己毕竟是孤儿啊，不受人待见。

一些中文报纸上登过对西装革履的批判，有人认为这是崇洋媚外，数典忘祖。

文康自己也曾对完全不懂西学却一向推崇西化的母亲感到过困惑，他一直以为母亲只是有四海为家的江湖豪气，凡事只求经济前途，不在乎家传文化传统。

这一刻，文康忽然明白了，母亲是孤儿，自己也是孤儿，孤儿就是要走与别人不同的路，才能赶上和超过有父母的孩子。

仗着在育德打下的英文基础，文康能不用笔，边看着中文稿就直接在打字机上敲出英文。这手功夫很得报社总编的欣赏。

凡事须从上司的职责地位考虑问题，以公司对上司的要求鞭策自己，这一招是玉娴嬢嬢从永才伯伯那里打听来的洋行工作私密诀窍，瞒着永才伯伯悄悄传授给文康的。

文康初进职场，就把这个诀窍运用得炉火纯青。

文康在当翻译期间谨记好学，常常向上司编辑请教报道规章原则和技巧，渐渐后来更形成自己的看法，得以列席编辑会议，积极提出自己的编辑意见。

当了一年多的翻译，正好有位加拿大人辞职回国，编辑位置空缺，文康顺理成章被升为上海地区文艺新闻版的编辑。

年仅十九岁的文康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办公室，成为报社里最年轻的编辑。月薪涨了一倍，有六十大洋了。

文康回家告诉母亲玉屏，报社工作稳定，继续升迁在望，母亲可以考虑退休享福了，棺材店久已缺乏人手经营，不如乘此时机卖了。

玉屏也是此意，就开始着手打听如何出让铺面。

报社里除了清洁工和部分秘书，所有编辑记者都是男性。这些天为了呼应美国的男女平等运动，报社上层要求新招雇员优先考虑女性以示报社引领文明风气。

可是经过几个月的努力，依然没有招到一位合格的女性。

几位编辑聚首商讨，个个都叹苦经，认为愿意工作的女性多没有受过完整的教育，难以承担报社工作，而受过教育的女性又往往家境优越，未必需要找工作。

这个现象在英美各国都有，但在男尊女卑传统深远的中国尤其如此。

欧战形势紧张，有几位欧洲雇员请辞回国，报社人手开始紧缺，为此报社决定尽量在本地物色人才填补空缺，华人编辑文康于是在新招员工一事上被赋予重望。

这天文康正在办公室审阅稿件，秘书敲门进来报告有人求见，又递上几页材料，凑近文康压低声音：“是来应征翻译的。”

文康说了声请进，秘书回头开门，带进来一位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