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眉黛春深（上）

文康抬头看那女士，见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深灰色派克大衣，齐肩的头发烫成微卷，两耳下一对珍珠耳环烘托出一张纤润有致的脸，典型江南人的细眉小眼。

文康心想，这种派克大衣是西洋职场女士的中性化外套，以前很少见中国人穿的，如今的女性真是越来越时髦了。

他微笑着伸手示意，请程小姐坐。

程小姐脱下派克大衣，露出一身裁剪得体的浅绿色缀着细小白花的旗袍，坐在文康写字台对面的椅子上，两手略整了一下大衣，十分优雅地轻轻放在自己膝上。

文康看在眼里，心里警告自己，注意绅士风度。

看了一下秘书递上的材料，文康知道这女生名叫程碧露，刚中学毕业，竟然也是育德出身。

“原来程小姐也是在育德读书。”文康见是学妹，高兴地说。

程小姐闻言也是惊讶：“罗先生熟悉育德公学吗？”

“不错，我也是育德毕业的，很好的学校。你初中高中都在育德念的吗？”文康兴奋地追问。

程小姐却似乎被问住了，没有马上回答，低眉思考。

她脸上似乎掠过一阵红晕，文康注意到了，心想她必有难言之隐，便退了一步：“呵，谈谈你对新闻工作的想法吧？”

程小姐抬起头来，眼里有一种近乎庄严的悲哀，看着文康：“罗先生既是同校学长，我也不敢相瞒，我其实中学没有全部在育德读，只在初中读了一年，又在高中读了最后一年。”

“哦，这个有点奇怪，程小姐可否告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呢？”文康感到好奇。

“父亲是个教师，原本不富裕，但他对我慈爱万分，因仰慕育德的教育，费尽心思送我到育德。但松江离育德太远，读书期间无法每日来回，只能寄居在亲戚家，费用毕竟昂贵，所以读了一年不得不辍学。”

“哦，不容易，不容易，出身不在富贵人家却能自强不息，更让人敬佩。”文康由衷夸奖，心想自己虽然是孤儿，毕竟自小家资丰厚，读书求学可以专找贵的学校。

程小姐并不接口，只是静静地端坐着，似乎在等文康的下一个问题。

“程小姐原来是松江人。”文康转了个话题。

“是啊，松江人有何特别？”程小姐问。

“先父是浦东人，非常仰慕松江，他老人家的墓地也设在松江，却不在老家浦东。”

“原来如此，罗先生也不是浦西租界出身，却能在租界成功，碧露一定要以罗先生为榜样。”

“哪里，过奖了。那你辍学几年怎么又回去了？”文康又问。

“离校前我设法拿到了育德的教学计划，回家后里我在父亲严格指导下自学各种中学课程，周末还到外滩找英美人练习英语对话。直到中学最后一年，想到将来前途，父母兄弟终于凑了钱供我回到育德读了最后一年。”

程小姐一口气讲完，轻轻吁了一口。

“哦，是这样，这么年轻就懂得自强不息，令人钦佩。”文康想到母亲的辛苦，对程小姐顿生几分同情与敬意，“学历只是一张纸，关键还是学养和能力。”

“罗先生真知灼见。”程小姐顺口附和。

“那程小姐自以为学养能力如何？”文康又回到谈公事的语气。

程小姐这时已经恢复了自信：“罗先生刚才问对新闻工作的想法，我希望供职于美国报社，就是仰慕其新闻中立自由的原则。唯有新闻中立，才能让读者了解真想，形成客观民意，这也是前清之所以落后违时而须更替，民国之所以前程有望。”

“有见识啊，请继续。”文康鼓励道。

“碧露新来，若蒙录取，一定克尽努力，学习先进。至于碧露的学养能力，诚如罗先生所言，与学历不尽有关，自古名士，未必都是太学生出身，罗先生尽可测试，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听了罗小姐这番言论，文康十分赞赏。

他又与程小姐谈起育德的事情，说到一些英国老师的笑话，两人越谈越投机，不知不觉谈了近一个小时。其间有洋人职员进来时，两人便换成英语交谈，两种语言随时切换，毫无滞碍。

程小姐临走，以学妹身份请求文康在报社上层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文康一口答应。

告别时，文康站起来右手伸向程小姐腿上的派克大衣。

这一招是道格拉斯教他的，原本只能对西方女士用，在有授受不亲传统的华人中有可能被视为唐突的。

“可以吗？”文康恭敬地请示，尽量掩盖住心里的紧张。

“谢谢。”程小姐拎起大衣领子向文康手里一放，从容站起，坦然接受了披衣上肩的服务。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文康竟然有些茫然若失。

程小姐的不怕生和健谈给了文康很深的印象。在家庭周围的圈子里，他虽然旧学比不上蒋家和刘家的男人们，英语和新派学问却是自以为不输于人的。他从没见过程小姐这样英语学养可与自己比肩的女性。

在文康的尽力推荐下，程小姐顺利被报社录取了。 

不过总编也注意到文康和程小姐同为华人，又是校友，报社并不希望在雇员中形成小圈子，所以特意安排程小姐在一位美国老编辑瑞克手下做事。

一个月后程小姐正式开始上班，文康立刻注意到她跟求职面谈时有了区别。

她画了眉线，小眼睛变得有神了。

程小姐果然以精明能干很快得到瑞克的欣赏。每天她身着明快浅色旗袍的身影，在一群穿黑灰西装的男人群里，显得分外靓丽，也引来了一些追踪的目光。

文康找个机会悄悄提醒了程小姐，建议她改穿深色素净旗袍，颜色与黑灰西装接近，可能会让那些英美记者觉得少一点打扰。

聪明的程小姐马上听懂了。

文康为了表示言之有据，还从总编办公室借了几本英美杂志来给程小姐看上面的西式服装式样。

程小姐从此改穿灰黑或灰蓝色旗袍，果然在报社进出少惹眼目，舒服多了。她还仿照杂志广告买了一套中性化的套装，穿了两次，却觉得很别扭，还是改回穿旗袍了。

程小姐每天进出瑞克的办公室，文康看在眼里，似乎茫然不觉。

然而十二月初的一天，程小姐破例走进文康的办公室，倒让文康唤醒了已久的期待。

“密斯程，有什么我可以帮忙吗？”文康有点过分正式，把紧张掩藏在英文里。

“罗先生提醒我改换旗袍颜色，是聪明之极的建议，”程小姐讲的是中文，她还向文康略略鞠了一躬，“我感激不尽，真是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啊。”

文康仰头扫视着程小姐修然挺立的身材，不小心扫到了她的眉线和眼影，注意到她的眉线画得比刚来时深了，而且从铁线一根变得粗细有致了，她的黛青色眼影也画得越来越深而且有层次了。

文康心中怦然一动，却立刻呵呵一笑掩盖过去：“大家在上海做事，互相帮忙是应该的，程小姐不必往心里去。其实人人看在眼里，只是我不说，也没别人会说，你却还是不知道，呵呵。”

“所谓投桃报李，我今日有个好机会你愿不愿意去？”程小姐直视着文康。

“哪里去？”文康感觉到自己有点胆怯。

“你猜猜看。”程小姐继续看着文康。

这双小眼睛文康天天见到，这是却忽然觉得陌生，觉得她眼里深不可测。

这里面是什么呢？文康忘乎所以地对视着，揣摩着，居然忘了回答。

“是这个礼拜天瑞克家的下午茶。你愿意去吗？”程小姐打破寂静问。

“瑞克家？那真是太好了。”文康有点受宠若惊。

他知道英国人瑞克与美国籍的总编关系很好，虽然崇尚美国式民主的总编有时会揶揄瑞克人在中国，却还在办公室挂着英皇的相片。这些美英人员时常在周末有聚会，形成一个报社上层的小圈子，一般华人雇员很少被邀请去。瑞克这次邀请新来的华人秘书程小姐同去，算是破例给面子的，可见程小姐很受上司待见。 

程小姐竟然有面子让瑞克也邀请自己？这算不算得寸进尺？

不过，他当然不愿放弃这个与报社上层走近的机会。

天气已经很冷，早上还飘了几粒雪珠，但很快停了。

这样的阴寒天气，马路上行人都走得急匆匆，微微把头缩进大棉袄里。租界的洋人没有中式棉袄，他们最暖和的衣服就是呢大衣加皮手套，有些女子还穿上了毛皮大衣，那大衣看着毛茸茸肥肥大大的。

可是那些西洋穿法暖和吗？文康猜想毛皮大衣似乎应该反过来穿，把毛穿在里面才能保暖？也许欧洲的冬天不像上海这么寒冷？

他穿了件厚呢的大衣，戴上光皮的手套，头上顶着个呢制的费多拉帽，坐在黄包车上。

北风吹来，黄包车上没有挡风的窗，感觉格外的冷。

那车夫倒是大棉袄在身，跑得欢快，头上还在冒热气。

文康心想这去洋人的派对，不得不入境随俗，入境随俗啊。

车走到霞飞路口时他突然意识到，入境随俗这个字用错了，这明明是在中国人的境，随西洋人的俗。按理应该西洋人随中国人的俗，该他们穿棉袄不是吗？

见到几辆汽车在马路上来回驰过，他抬头看看路标，意识到瑞克家快到了。

第一次来，坐黄包车会不会让那些外国人觉得自己派头太小？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于是他下了车，决定徒步走过去，别人也不会猜出他坐什么车来。

心里想着事情，脚步就慢了下来，一边看看霞飞路上风格各异的房子。

这一段是住宅区，两边有许多花园洋房，也有一些豪华公寓楼，这与东面一段的里弄石库门房子有很大不同。东西霞飞路当中一段，最近几年已经开始有店面聚集的倾向了。

前面就是瑞克家了，已经可以看见门前有三四辆汽车泊在那里。

一辆出租车停在马路对面，里面走出三个穿着长大衣的人。天色阴沉看不清他们的脸，看走路的样子，文康猜想他们大概是外国人。

他有意无意地又看了一下，发现三个人中两人靠得很紧，挽着手臂，另一人跟在一边，与那两人有小小一截距离。

那两人想必是一对，那一人定然孤独，文康想着自己也是独自一人走路，心里生出同病相怜之心。

“文康，你也来了。”这一声英文招呼从街对面传来。

文康转头，见那三人正疾步穿过马路朝自己走来，这才看清原来中间那位是报社的同事肖恩。

“文康，太好了在这里见到你，这位是我的太太。”肖恩走到文康面前，向文康介绍挽着他右臂的白种女人。

“肖恩，下午好，太太你好。”文康脸上的微笑像满满的一碗温水，跟肖恩夫妇打过招呼之后，又微微侧转，余下的温水溢向肖恩左边那人。

他的心跳忽然停住了。

灰呢大衣下露出一双峻拔的黑色高统皮靴，那靴子的黑色把扫得干干净净的马路都显得白皑皑了。

青黛色的眼影，深邃而幽冷，好像在等待一个拥抱来温暖一下。

寒冬的马路上，文康感到深深的春意。

“请叫我玛丽好了。”肖恩太太的话声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文康，谢谢你在这里等。”程小姐在一秒钟之内把文康停住的心又推动起来。

她款款地朝前走了两步，悠然转身，左手挽住了文康的右臂。

“啊哈太好了，程小姐你看，你的护卫者到了，用不着请万国商团保驾了。文康，我们看到程小姐一个人在马路上走，没人护卫，所以邀请她与我们同车。”肖恩脸上挤出一个滑稽的笑容，让文康感到他在嘲笑自己呢。

文康没听说过什么万国商团，但听懂了肖恩的玩笑，程小姐需要护卫者，没你文康，还有万国商团呢。

让肖恩嘲笑一下无关紧要，可不能再让程小姐笑自己没用了。

他昂然地弯起被挽着的右臂，把左手伸过去盖住程小姐挽着自己的左手。

在中国的大街上，按照英美人的习俗，文康带着程小姐向瑞克家走去。

“你在那儿马路上，是在等我吗？”程小姐轻声耳语。

文康不敢说不是，也不敢撒谎说是，只好不置可否地假装幽默：“你看呢？”

“好，换个问题：你在那里干吗？”程小姐不肯轻易罢休。

“正是客心孤迥处。”文康忽然发现引用古诗的躲闪功能。这首小杜诗是永才伯伯私下教他的，还曾警告他不许在玉娴嬢嬢面前念。

“嗯，好，到底是编辑，有才。可惜我今天没穿红袖。”程小姐满意了。

瑞克家的客厅里，英式壁炉烧得通红。

室内温热的人气把玻璃窗都熏得浑白不透明了。

壁炉对面墙上挂着一幅油画，上面是绿树田野小房子的英国乡村景色。

油画前面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乐手，一把大提琴，一把小提琴，连续不断演奏悠扬的古典音乐。

瑞克的太太走进穿出，指挥佣人们摆放食物饮料，一边不断向客人们微笑问好。

瑞克一头金黄头发，穿着灰黄格子打猎西装，没有戴领带，西装里面松散地搭着一条绣花丝巾，与平日的黑灰色西装加领带全然不同，别有一番休闲风度。

英国式的混合红茶口味单调苦涩，并不像中国的纯种绿茶，微苦之外还有醇厚清香的回味。

怪不得他们要用奶和糖来调味，文康想。

他平日只爱喝清水，不在意繁复的品茶修养，喝茶只是他不愿当众喝酒的托词。

随便拿了两杯红茶，又递给身边的程小姐一杯，文康转身欣赏他最爱的下午小吃。

英国式的下午茶据说是当年一位公爵夫人安娜罗素在下午的百无聊赖中发明的，几十年间风靡欧陆，成为富贵人家打发下午时光的一种风雅传统。

茶几和靠墙的半桌上高低层叠的银盘陈列着各种精致小吃，底层是小片的三明治，绿色是黄瓜的，粉色是三文鱼的，黄色是芝士的，红色是烟熏肉的，还有彩色是洋葱混合各色冷菜的三明治，上层是司康饼和各种奶油小甜点。

看看人到齐了，瑞克站到火炉前，对同事们来家里表示欢迎：“在英国下午茶的时间是家人和最亲密的朋友汇聚一堂的时候，今天这里聚会的人就是我的家人和亲密朋友。你们知道我从小是个孤儿，被好心人领养大的，所以这个世界上的好心人，都是我的家人。跟家人聚会，是我最开心的时刻。请大家今天下午把这里当成家，”

文康进门时看到瑞克的打扮，心想这种休闲风格也应该学学，这时又听说瑞克也是个孤儿，心里顿生感动，对这个英国人有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

孤儿奋斗成功，岂不胜过有父母的孩子！

来的人大都是报社见到过的熟人，只有少数几人带了太太来。没有上班时的拘谨，大多穿着浅色休闲西装，也有几个穿着更休闲的夹克衫。

文康走到肖恩面前，悄声问：“你在马路上讲的万国商团，是什么组织？”

“哦，我开玩笑的，万国商团是一个民间武装自卫的组织，与巡捕房合作保卫地方治安。你放心，万国商团不会跟你竞争程小姐的。”肖恩说。

“谢谢你肖恩，不过你的玩笑开得够狠的。”文康说罢，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程小姐的浅紫色旗袍把她的修长身形衬托得非常具有东方的情韵，她被几个洋太太围住，好奇地询问，甚至要求她帮忙购买或定做旗袍。

文康和瑞克还有总编坐在临窗的小桌边一起聊天，喝着红茶，一边品尝着瑞克太太特地端来的一盘清凉的黄瓜三明治，一边看着那边太太们乱蝶似地围着程小姐嬉笑。

瑞克凑近文康，用下巴向程小姐的方向点了一下：“碧露是不是很可爱？”

“嗯，好。”文康不知所云，心里荡漾着被人看破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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