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玉人垂淚

玉嫻站起來去開門一看，門外站的竟是劉建功！

她一時驚愕，不知所措，本能地想要關上門。

建功迅速伸臂一格，玉嫻便關不上門。他推門一步跨進房來，並不說話，只伸手一把將玉嫻攔腰抱住，回手關上了門。

玉嫻被這突如其來的偷襲嚇蒙了。

建功呼吸里透出的酒味讓她害怕，她怕自己聞着這酒味會醉了，像元宵那天一樣，醉得站不穩。

她想掙開，卻覺得乏軟無力。想出聲阻止，卻又覺得聲在喉頭不能發出。她掙扎了兩下，建功的雙臂箍得更緊了。

她覺得自己的手足都被綁住了，在一片溫暖的湖水中下沉。

那湖水好深，雙腳碰不到水底。

玉嫻無望地閉上眼睛。

湖水浸漫上來，淹沒了她的頭頂，眼前一片浩瀚藍色。

在藍色的湖水中，她看到蕙蘭錦緞包裹着的纖小而美麗的雙足。

低頭一看，自己的兩腳卻裸露着，粗大而難看。

園子裡臨時搭建的舞台上，鼓樂齊鳴，喬國老捋着長長的白須，撩蟒袍，端玉帶，正唱得字正腔圓：“他四弟子龍常山將，蓋世英雄貫九州，長坂坡，救阿斗，殺得曹兵個個愁。”引起一陣喝彩掌聲。

建功悄沒聲地回來入了座。

蕙蘭正在後面廚房門口指揮下人呢，劉老太爺和賓賢一干主客都在欣賞戲曲，沒有人注意到建功離去又回來了。

晚上曲盡人撒，賓賢夫婦回到客房裡，見玉嫻依舊在被子裡不起床。

蔣太太去關心女兒不知是否生病，玉嫻竟有點含怒地回道：“不要你們管。”

蔣太太和賓賢都知道玉嫻愛小性子，卻也不知今夜為什麼事生氣，天色已晚，也就沒有深究，自去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玉嫻早早起來梳妝打扮，好像昨晚的氣惱都沒了。賓賢和蔣太太見女兒情緒轉好，各自心裡釋然，也就沒有多問。

吃早飯的桌上，劉老太爺又提起纏足的事，玉嫻得體地站起來道福稱謝：“劉家公公的教誨，玉嫻一定銘記在心，我私自放足，確實考慮不周，雖然這種舊規矩眼前並非人人贊同，但爹媽多年養育教誨，我應該至少與爹媽商議過才能決定。”

“嗯，好啊，孺子可教。”劉老太爺頷首稱是。

座中賓賢夫婦都有點詫異，覺得玉嫻這兩天有些古怪變化，昨晚無理生氣，今天又突然懂事識禮了。但想想畢竟女兒大了，也該成熟了，彼此相看，略覺欣慰。

賓賢自然也聽出來玉嫻只是為了沒跟父母商量而認錯，並沒有同意再把放大的腳纏回去。

中秋堂會之後，賓賢夫婦就不太在玉嫻面前提纏足的事。

玉嫻則一如既往繼續做她的放足事業，劉老太爺的那番教誨，權當充耳不聞，如今走路，換鞋，買藥，反而都不必偷偷摸摸了。

過了中秋，孝成到了蔣家，他先拜謝了蔣先生和蔣太太，然後到上次住的傭人屋裡。

把行李放下，四周看了看，孝成心裡自忖，這一次有許多壽材需要做，都是別家的，不好意思白住在蔣家，想付些租金又不知是否合適，此地人生地不熟，心想此事最好問問玉屏，便徑往玉屏和阿良的房裡來。

玉屏見了孝成，甚感親熱，捉住他的手又是握又是搖，倒是讓孝成不好意思起來。

兩人坐下，孝成向玉屏說了自己的顧慮，問如何是好。

玉屏說：“這事不難，問問我叔叔就知道，人情世故的事他最懂了。”然後她拿出兩包城隍廟的芝麻花生酥給孝成，這是玉嫻給她的，她一直留着捨不得吃。

兩人聊些別後彼此的閒聞碎事，間或嬉笑打鬧，一直坐到晚上阿良回來。

阿良聽了孝成的擔憂，哈哈一笑：“這有什麼好擔心的，東家太太既然介紹你這麼多生活做，她也清楚你在浦西別無親友，必定已有打算。”

第二天蔣太太果然叫了孝成過去說：“你年紀還小，才十六歲，離開爹娘到浦西來，已是非常不易。這次我讓你回來介紹你許多工，原意就是要提拔你，倘若你爭氣，能在浦西站住腳，自然非常好。如果不能，賺一筆錢回去，也是不錯的。”

“全靠蔣家幫忙，我感激得一塌糊塗。”孝成說。

“好孩子，真的懂事的。我家蔣先生的意思，是看重你年少有志，囑咐我要幫人幫到底的。”蔣太太接着進入正題，“孝成啊，我今天叫你來是要告訴你我的一個想法。我知道你也一定擔心你在哪裡住，哪裡做活，對吧？”

“是啊，我正擔心呢，請蔣太太指教。”

“你若想住在這裡，我們也有的是房子，沒有問題，但是你還需要做生活，如果把蔣家當成了木匠鋪，那我老實告訴你，這個是不方便的。我已與蔣先生商定，城西的南貨店後面倉庫不滿，你若不嫌棄，可以在那裡搭個鋪，也可以存放工具，也可以做些零碎生活，當然很多活你可能需要上門去做的。”

“那太好了，我做工掙了錢，就能付房租。”

“這個不必了，我在家裡找些小生活讓你做，就算兩清了。過一段時間你漸漸腳跟站穩了，也許能開個木匠鋪，我也會幫你找鋪面的。你看怎樣？”

孝成雖然本分老實，卻並不笨，聽到這裡，明白了蔣太太要白給他一個地方住，還要幫助他在浦西建立基業，心想這世上除了爸媽和師傅，哪有人願意免費幫他？

他一時感激不盡，眼淚都上來了，竟然跪下去給蔣太太磕了兩個頭，哽咽着聲：“蔣太太，我們非親非故，你這樣抬舉我，讓我怎麼說好？我一定會好好干的，不辜負蔣家對我的恩情，我也沒有大本事，也沒有錢，但我羅孝成是個可靠的人，只要你用得着我的地方，請你只管吩咐。”

蔣太太叫孝成起來，說：“你有這份心，我就知道舉薦你是做對了。你可以先去劉家和那幾家看看，記下做工要求，再去看看木材和所需材料，然後才決定什麼時候搬去，不急的。我還要叫南貨店的夥計收拾一下呢。”

“好的，我一個鄉下木匠，今天真是交了好運氣。”孝成感激之至，一時無從表達。

蔣太太哈哈笑道：“什麼鄉下木匠啊，在上海，大家都不是天生的上海人，祖上都是鄉下來的，大家互相幫忙是應該的，你日後能有大出息也不一定呢，那也是我們蔣家的福氣啊。”

孝成辭別蔣太太出來，正好賓賢回來。孝成向蔣先生問安，又為蔣太太說的事道謝。

賓賢笑着點點頭，拍了拍孝成的背：“只要努力有恆心，每個人都可以做出大事業來的，你不是這點年紀已經比你爹賺得多了嗎？好好干！”

孝成口拙，無言以對，只是抱拳相謝。

孝成暫在蔣家住下，幾天裡到劉家和另幾家要做壽材的客戶家跑了一遍。

他捨不得坐車，一路全部靠步行，幾天下來累得很，但還是很興奮，因為每家都付給他一筆訂金，他這才知道原來還沒做工就能收到錢的。

回到蔣家，孝成見到玉屏，興奮地告訴她已經賺到一筆訂金。

玉屏也是第一次聽說，就告訴了叔叔阿良。

阿良見孝成於市場生意完全無知，便抽空與他講了一些他從蔣家生意上學到的常識和訣竅，還特別告訴他既然手裡有些錢了，出門不必總是步行，特別是遠的地方，付些車費省下精力時間也許是更划算，凡事不是越不花錢越好，而是要看花錢值不值，要算算坐車省下的時間力氣能不能放到做木工活上面賺更多錢。

阿良說的這些，對孝成和玉屏兩人都是新鮮想法，兩人都謹聽勤記。

過了幾天，南貨店的倉房已經打掃就緒，孝成就要搬去那裡住。

臨走忽然想到，帶着訂金到處走是否安全？倘若以後賺了更多錢存放在哪裡呢？

想想不能麻煩蔣先生，也不敢放在南貨店裡，數來數去，這裡的人只有玉屏最可靠，就又來找玉屏。

玉屏這天正在自己房裡百無聊賴，自中秋以後玉嫻似乎躲着自己，她忽然感到孤寂。

前一天劉家的建功還請來一位正骨按摩醫師來為玉嫻矯正腳骨，現在玉嫻放足的事也不是秘密了，她玉屏的情誼和支持還需要嗎？

玉屏心想着自己從小長在蔣家，雖為養女，畢竟不是血親，如果沒有玉嫻的姐妹之情，蔣家恐怕也不宜長住。可是父母已亡，別無兄弟姐妹，除了跟着叔叔阿良，又能上哪裡去？

正在暗自感傷，孝成忽然來訪。

玉屏開了門，孝成站在門口問：“玉屏小姐我有件重要事情要請你幫忙，能不能讓我進來談談？”

玉屏前幾天才見過孝成，今日來訪，竟覺得孝成幾日之內成熟了許多，已不是從前的見人就結結巴巴的樣子了。

玉屏熱情地請孝成進了房，問：“有什麼要緊事情來找我？我先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們這裡稱呼很隨便的，比如我叔叔，大家都叫他阿良或者阿良叔，沒人叫他柳叔叔的，我呢，你以後也不要叫我小姐了，叫名字玉屏就好了。”

孝成看着玉屏，挨了一會才怯生生地回答：“好的，玉屏。”

玉屏兩字出口，孝成的臉掠過一陣紅雲。

兩人相對而坐沉默了一會，孝成站起來說：“玉屏，我來到浦西，全仗蔣先生和蔣太太恩情，有一件事，我不能再麻煩他們，我在浦西沒有親友，想來想去只有你最可靠。”

玉屏立刻拍胸承諾：“你若信得過我，就當我是自家人一樣，我一定會盡力幫你的。”

孝成拿出一個裝着一堆銀洋的小布袋，卻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問：“蔣家上下這麼多人，有沒有一個姓楊的？”

“姓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