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江村跡隱

“現在沒有，早晚要有麻煩，”阿良一手指着玉屏，“你光替別人擔心，你自己也已經不小了，我也要想辦法給你找個婆家啦。”

“原來叔叔說這個呀，”玉屏兩手往腰裡一叉，站起身，“我們柳家人怕什麼？大不了，再出個七姑奶奶。”

阿良哈哈一笑：“那也是，柳家人都是刀槍不入的！不過呢，要做七姑奶奶，也得先有個鏢師來勾引對吧？” 

玉屏索性豁了出去：“我一雙大腳自能闖天下，不用鏢師來勾引。”

這話把阿良逗得忍俊不禁：“好，好，我要好好活着看看你小姑娘怎樣大腳闖天下。”

熄了燈，房間裡兩個床卻嘰嘰嘎嘎地出聲。

“玉屏，你睡了嗎？”阿良在黑里問。

“沒有啊，叔叔有什麼事？”玉屏也沒有睡着。

“我還在想給你找婆家的事。”

“叔叔怕我嫁不出去？還是怕劉建功來欺負我？他敢來我一腳踹他到天井裡去。”

“好啦，玩笑歸玩笑，其實我也一直在擔心，你從小長在蔣家，學會了大戶人家那一套，可是以我們的身份，其實不會有公子哥兒們跟我們攀親的。我給你找怎麼樣的人好呢？”

玉屏聽了覺得有理：“叔叔的意思，我是高不成，低不就了？”

阿良慢條斯理地說：“但凡女子嫁人，無非三種選擇。”

玉屏在黑暗中向阿良白了白眼睛：“叔叔你又來三種選擇，玉嫻是三種，我也是三種？”

“是啊，”阿良說，“第一是嫁給上輩有出息積攢了家底的人，第二是自己已經有出息的人，第三是現在不出色但以後必然有出息的人。前兩種可靠，但因為已經有了成就，自視高，不容易交往。後一種呢，要靠看人看得准，有一點像賭博。”

玉屏想了想：“第一種呢，劉建功就是，可我這雙大腳，踢倒他有餘，纏住他卻不行；第二種呢，大都已經人到中年，是我的長輩了，同一輩里我能想到的只有蔣家的大哥玉堂，他在廣州做生意，好久沒聽到消息了，如果他在南方成了親呢，乾爹應該會說起的吧？”

“玉堂大公子從小對你好，我旁邊看着，他對你比自己妹妹還好，但他離家時你還小呢，再說東家也決不會同意，我們畢竟與蔣家門不當戶不對，你別光往不可能的人身上想。你能算出誰現在還沒出息，將來必有出息呢？”阿良問。

“我倒是知道一個人。”玉屏說。

阿良一翻身從床上跳下床來，急切地問：“那是誰？你有心上人了？”

玉屏卻急忙推脫：“叔你別問了，我亂講呢。”

阿良冷笑一聲：“哼哼，讓我想想。”他在黑暗中來回踱着步，一邊嘴裡自語：“你小姑娘從小在蔣家，認識哪些人我都數得過來。柳家的老親戚們自從你的父母死後，已經不怎麼來往了。蔣家面上的親友，也決不會真把你當蔣家女兒看。劉家的小兒子建文倒是可以算有點出息，不過東家原先想把玉嫻許他，如今黃了，而且他哥出了這麼大事，他未必敢與你交往。誰會是現在沒出息，將來有出息呢？”

想着想着，阿良猛然走到桌邊點起燈，然後到玉屏床前問：“傻姑娘，你說的是小木匠？”

玉屏矢口否認：“不不，沒有啊，他一個浦東鄉下小子，哼，怎麼配得上姑奶奶我。”

阿良兩手交叉抱在胸前，歪着腦袋低下頭，眯起眼睛盯着玉屏看，直看得玉屏頭皮發麻：“叔叔你幹嗎呀。”

阿良一轉身跳回床上，頗為得意地壞笑兩聲：“呵呵，那就是了啦，你小孩子從來不自稱姑奶奶，這下給我看穿了，發急了，所以姑爺爺姑奶奶都叫出來啦！”

玉屏不出聲悶了一會，坐了起來，垂下眼瞼望着地上：“其實我要是有什麼秘密，也不會瞞住叔叔你，這麼多年了，你就是我親爹。那天小木匠從浦東回來，抓住我的手不放，很開心的樣子，我覺得他喜歡我呢。”她沒有完全講實話，還是給自己留了個面子，自己抓住孝成的手，卻說成是孝成抓她。

阿良聽罷點點頭：“小木匠是老實人，手藝也不錯，這個年紀喜歡一個大姑娘也是常理，只是，他會有出息嗎？”

玉屏滿有信心地回答：“乾媽說了，要幫他在浦西站住腳，最好能自己開個木匠鋪。如果他能開成木匠鋪，那算不算出息？”

“真能開成木匠鋪，那可是大出息了，不讀書的人反正做不了官的，能自己開個店就算最好的出息，你叔叔我到這把年紀不也沒那個出息嗎？”

玉屏又皺了皺眉頭：“只是，他年紀還比我小兩歲呢。”

“這個沒有關係，他們浦東人興娶大娘子。再說南方男人不打老婆的，將來也省得讓我替你去出頭。”阿良摩拳擦掌，做出要打架的樣子。

玉屏講到此忽然害羞起來：“叔啊，讓你說着說着，倒像真的似的了。”

說罷跳下床去吹滅了燈。

劉家這邊，建功無法說服蕙蘭，只能再回去跟父親和祖父討教。

老太爺最護着蕙蘭，對建功說：“你媳婦做人如何，能力如何，已經大家都看見了。那蔣家的姑娘，想來是只會糾纏你不會幫扶你的角色，就是娶了來，也決比不過你媳婦，反倒惹出很多麻煩，你真想納妾，也要等四十歲以後，到那個年紀蕙蘭未必會堅決反對了。”

“啊呀爺爺啊，到四十歲再說四十歲的話吧，我如今怎麼辦呢？”建功六神無主。

“為今之計，莫如與蔣家商議，打掉了，也保全了小姑娘的名聲，將來出嫁，我們來賠嫁妝如何？不過這筆錢，是要從你身上扣除的，是你惹的麻煩。”

安國聽父親這麼說，也同意了花錢買個了斷。

建功兀自猶豫不決：“那蔣家姑娘的模樣，真的配得上‘傾國傾城’四個字的。”

安國冷笑一聲：“她已經放大腳了，跟傭人一樣，還有什麼傾國傾城可言！”

建功權衡利弊得失，不敢過分違逆祖父和父親的意思，終於決定要放棄玉嫻，卻又不甘心：“可那孩子總是劉家的骨肉。”

安國跺腳恨道：“你個沒出息的，又是捨不得女人，又是捨不得孩子，你卻不想想把一個比你媳婦小不了幾歲的女人帶進家來，會有多少麻煩，男子漢大丈夫，要看長遠利益。”

“這事要分兩步走，”劉老太爺豎起兩根手指比畫着，“如果你一開始就要留住孩子，那麼娶她就成了順水推舟的事，不娶倒像是你太無情了。這樣吧，先跟蔣家談判，決定好了不能娶蔣家的姑娘。等到不娶的事雙方同意了，再討論能不能留下孩子的問題。”

建功聽了老太爺的話，覺得有理，就同意按父親和祖父的意見辦。

於是祖孫三人約定了要與蔣家談判，便差人去請賓賢夫婦到劉家來。

得到劉家邀請，賓賢與太太商議，覺得這件事最終需要與劉老太爺在蕙蘭知情的情況下拍板，建功和安國的話都未必能算數。兩人便講定了先只作憤慨狀，卻不要主動提任何方案，且聽劉家如何主張。

賓賢與太太依約來到劉家，安國在門口迎接，帶着兩人一路走過前後庭心，直接去後客廳。

賓賢環顧庭院，只見空空的沒有人，安國說為了防止人多嘴雜，很多傭人都臨時放假了，只留下幾個知己可靠的傭人。

兩人隨安國走進客廳，見客廳里只有建功一人。

賓賢冷着臉，不看建功一眼。

安國把賓賢夫婦引到客座，建功上來就在兩人面前跪下了。

賓賢看着跪在地上的建功，火往上涌，站了起來。蔣太太見狀連忙緊緊拉住他的手臂。

賓賢終於忍住，坐了下來。

建功依舊跪在當地，誠惶誠恐：“蔣家叔叔，嬸嬸，我知道錯了。請你們責罰我。”

賓賢哼了一聲，沒有理建功的跪求。

安國站起來作揖說：“賓賢，弟妹，是我教養無方，生出這種逆子，干出這等羞辱祖宗門楣的事，連累玉嫻受苦，你兩位受驚，我實在是過意不去。”

蔣太太為女兒委屈，也無心對劉家發火，噙着眼淚對安國說：“你是沒有生女兒啊，不懂得做娘的苦啊。”

安國忙接口：“弟妹，我明白的，我這個逆子造了這麼大的孽，我絕饒不過他的。”

賓賢冷冷地拱手向安國還禮，然後問道：“安國兄諒必已經考慮停當，此事你以為如何處理為妥？”

安國說：“我家這個小畜生，原本應當自己去蔣家負荊請罪的，可是我怕動靜鬧大了，於玉嫻的清名不利，所以還是決定請你們來商議。”

賓賢低頭嘆氣：“我養女不教，也有責任，我們各自管教小輩吧。”

安國轉身對還跪在地上的建功說：“好了起來吧，把我們商量的計劃，向伯父伯母講講。”

這兩家四個人在劉家客堂里反覆商議了兩個時辰，賓賢希望見到的劉老太爺和蕙蘭卻一直沒有出現。

晚上賓賢夫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玉嫻房裡講明談判結果。

玉嫻聽得建功連二房都不願讓她做，悲哭難止，委屈得不成。

賓賢卻軟語勸慰道：“其實以爹的心思，是絕不甘願讓你做小的。就算嫁到劉家去了，以蕙蘭的能幹和老太爺對蕙蘭的倚重，你能有好日子過嗎？”

“女兒自幼讀書，惠蘭都沒有念過書，為什麼就比不上她？”玉嫻還是不死心。

“世上之事，並不單單以讀書多少來定勝負。想要在劉家與蕙蘭爭個高低，恐怕也非你所長。你是個需要有人庇佑愛護的孩子，建功這種讓老婆管着的男人，也未必適合你。另外，你懷的這個孩子也還不知是男是女，即便是兒子，他們已經有兩個兒子了，也不稀奇，若是個女兒，豈不更沒有地位了？”賓賢分析勸導。

玉嫻哭着問：“不嫁人，我生出孩子來，怎麼做人？”

賓賢說：“這就叫作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們到鄉下去找個隱秘地方悄悄地打掉了，天不知，地不知，你回來還是我蔣家的大小姐，反倒比生了孩子做小的好多了。將來找個規矩人家，嫁妝他們劉家也要送一大半，何樂不為？既來之，則安之，事已至此，我看這反而是最好的結局。”

蔣太太聽了賓賢一番話，也覺得有理，在一邊幫着勸慰女兒。

玉嫻聽了父母相勸，想想也別無選擇，便同意了。

賓賢開始考慮在鄉下給玉嫻安排一個隱秘地方修養。他想如果找蔣家或劉家的親戚照顧，總不免將來有流言傳出，應該找個與蔣家劉家完全沒有干係的人家。

他將此意同阿良商量，在一旁的玉屏就說蔣家對小木匠有恩，小木匠又與蔣家劉家其他親友沒有任何關係，何不讓玉嫻到浦東小木匠的父母家去，改名換姓，請羅家決不聲張。他們為了孝成的前程，必定照顧周全。

“這樣做保密倒是很放心了，可是浦東大老遠的，把玉嫻一個人扔在那裡，我又如何放心？還要想一個隱秘的辦法讓我和你乾媽常去看看吧？”賓賢問。

玉屏說：“蔣家是上海的儒商世家，乾爹乾媽是有頭臉的人，你們過江很難不被好事多嘴的人發現。但是你們不去，還有我呀。我不姓蔣，除了劉家，沒什麼人知道我和玉嫻的關係。我去過浦東，熟門熟路，可以常常去看望。乾爹還信不過我嗎？”

“這倒是個好主意，”阿良聽了，附和玉屏的意見，“小木匠這條路，也真是機緣巧合。”

賓賢聽了，也點頭稱是。

回到房裡，賓賢與太太說了，蔣太太也覺得此計非常隱秘可靠。

於是賓賢委託玉屏先與孝成商議。

孝成聽了玉屏的請求，答應立刻去與父母商量。

賓賢為了怕人多嘴雜，要求孝成暫時連父母都瞞住，只說是阿良介紹的唐姓朋友家有急難。醫生和產婆也須由孝成或玉屏親自去九林塘鎮上請，不能請浦西的人。

孝成一一都答應了。

於是第二天，孝成就啟程往浦東望江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