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小杜詩氣骨遒勁,詞采飛揚,不僅在晚唐,甚至放到數千年華夏詩詞的大歷史中看,也是非常出色的。他與李商隱被合譽為“小李杜”,其實在我看,他的五古略遜李白,律絕甚至或有過之。
然而詩格未必就反映人格,從這首流傳甚廣的《泊秦淮》,就可以看到杜牧人格中可憐的一面。
詩中提到的後庭花,是指南朝陳後主喜愛的《玉樹後庭花》,亡國恨自然是指陳後主因耽於歌舞娛樂以致亡國。陳亡距離杜牧所處的晚唐,已經有二百多年了,唐亡是在七八十年以後的事,杜牧何以聽到商女的歌聲就會發亡國之慨呢?
同為唐人的白居易在《琵琶行》中也是為商女感慨,但樂天是真心同情歌女的命運,並進一步聯想到自己的身世,“同是天涯淪落人”一句,裂帛有聲,千古無匹。《泊秦淮》卻遠遠沒有達到這個高度,難道盛唐晚唐的氣象真有如此不同?
陳亡而有恨的,自然是先前擁有陳朝者,也就是陳叔寶和陳家的皇親國戚們,跟商女又有什麼關係呢?國從來就不是商女的,商女是體制外的人才,靠舞藝歌喉獨立吃飯,陳亡後隋朝登台,江山易主,商女日子不還是一樣?商女在那年代自然不是廣受尊敬的職業,但是似乎也沒有聽說過南朝歌女受額外優待,隋朝歌女被特別欺辱吧?
然而亡國對杜牧這種吃體制飯的人就不一樣了,如果他生在陳朝,就必須寫歌功頌德的馬屁詩文來混飯吃,陳亡後到底殉舊朝還是事新朝,是個很大的考驗,一步走錯,會讓商女也看不起,比如後世的錢謙益。杜牧在晚唐大概已經看到很多經濟蕭條,權貴離心,官場腐敗等亡國跡象,所以憂心忡忡,既不得不繼續拍馬以求仕進,又怕萬一有生之年江山變色了,如何轉過這個彎來?畢竟要銷毀白字黑字的詩文底稿,要比商女換個曲子唱,難多了。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杜牧喜歡上青樓是有詩為證的,說杜牧僅僅是以讀書人的自高向沒文化的商女使勢利眼,這種說法並不貼切。杜牧面對佳人艷曲真正的感慨,是自己不能像商女那樣瀟灑自由獨立生存,不得不為李家王朝的存亡表現出令人作嘔的憂愁憤懣,真的也罷,假的也罷。
這種對帝國官場愛恨交加,對自由生活心隨神往的態度,在杜牧的其他詩中有過半遮半掩的流露。“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這才是小杜的真實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