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床上，玉屏又與孝成談起，說阿良叔也希望他討個姨太太繼承羅家香火，又說婆婆肯定也是這個意思。

孝成笑眯眯地講：“這好辦，你去買件新衣服，做個新髮式，我就當你是姨太太。下個月再買件新衣服做個新髮式，我又得一個姨太太。如何？”

玉屏又是感動，又是無奈，抱住孝成哭了起來。

父親過世後，玉嫻就常常跟着送奶車進城看望母親。有了女兒芳菲後，進城的時間少了，她只能跟母親寫信。

她不給芳菲餵母乳，反正家裡免費牛奶用之不竭，自己也樂得因此多考慮保養身材。

芳菲能半爬半走的時候，玉嫻又開始往城裡跑，當然是帶着女兒。這時她除了去娘家，也常常來長安仿盤桓。

孝成和玉屏依舊沒有孩子，龍興嫂膝下沒有孫兒，對芳菲十分喜愛。

幾年過去，芳菲漸漸長大，能夠自己疊被子穿衣服了，還學會了自己釘紐扣。

每次到春陽里來，芳菲都是興高采烈的，可是這年夏天卻悶悶不樂，龍興嫂拿零食玩具哄她開心也沒用。有一次玩着玩着一個人哭起來。

龍興嫂抱住芳菲，她依舊哭泣。

龍興嫂菲菲好菲菲乖地哄了很久，芳菲才抽抽搭搭：“這是秘密，不能講的。”

“哦，什麼秘密？不能講就不要講了。但是菲菲不要太傷心好不好？”龍興嫂不是愛管別家閒事的人。

“但是菲菲要講給阿婆一個人聽。你不要告訴媽媽是我講的哦。”

“好，阿婆跟菲菲是好朋友，我們有好朋友的秘密。”

“大舅舅生了重病，媽媽一直哭，可是沒辦法。”芳菲說。

“菲菲不要急，生病沒有關係，看了醫生就會好的。”

“真的？”芳菲破涕為笑。

“真的，一定會好的。”龍興嫂不敢多問，心想會不會是蔣家出了什麼大事，又開不了口，假使只是玉堂病了，玉嫻不必瞞着不告訴好姐妹玉屏的。

玉嫻母女走後，龍興嫂把芳菲講的話告訴了玉屏。

玉屏聽了也覺得奇怪，玉嫻以前什麼事都告訴她的，連有了私生子這種事也是第一個告訴她，為什麼玉堂生病卻從來不提呢？

想來想去，玉屏認為這件事一定跟乾爹病重時玉堂不肯從南方回來有關，而且此事乾媽一定心知肚明，但蔣家瞞住不說也必然有原因。

既不能貿然直接去問，又難忍住不去關心。如何打聽出這件事，倒是煞費周折。

轉眼天氣漸秋，這天按通書曆法店鋪不開門，全家可以睡得晚一點。

早上玉屏第一個起來，打開前門，見到門前地上有小包袱。

玉屏奇怪地俯身去看，那包袱忽然動了一下，裡面咿呀出了一聲。

玉屏着實吃了一驚，愣了一下，又附身去細看。

包袱里竟然是個嬰兒！

風不大，寒氣卻重，不知這嬰兒躺在門前路上多久了。小臉已經凍得通紅，嘴裡嗯嗯啊啊地發出微弱的聲音。手腳被緊緊包裹着，不能動彈。

玉屏怕孩子凍壞了，就抱了那嬰兒進門，又叫醒了孝成和婆婆來看。

那嬰兒看來只有幾個月大，被兩層包袱布包着。

龍興嫂解開外層包袱布，見兩層布之間夾着一張紙條，就拿給玉屏看。

玉屏曾跟玉嫻略學過些字，看了只識得個“丁”字，記起玉嫻說過今年是丁酉年，想是生辰八字，卻認識不全。

“這一定是家裡有什麼難處，或者私生子，被扔出去了。”龍興嫂說着又揭開裡層，發現是個男孩。

孝成對玉屏說：“是個男孩，蠻好看的，要不要我們收養了？”

玉屏回頭看看婆婆。

龍興嫂彎下腰細細看了看嬰兒，抬頭說：“我看可以。你們兩個也不小了，醫生郎中也看過好幾個了，也是這個命，孝成又不肯討小的，你們就收了這小赤佬，也算羅家有個後吧。”

玉屏便抱起嬰兒，對孝成說：“沒有孩子，是我對不起你，我們收養了這沒爹娘的孩子，我一定要好好教導他，讓他給羅家爭出面子來。”說罷眼睛竟有些濕了。

孝成不解地自問：“不知什麼樣的爹娘會把孩子扔掉呢？”

龍興嫂說：“不用刨根問底啦，既然決定領養了，就是自己的孩子，他就是有爸有媽了。今天先去買些牛奶尿布什麼的，孝成你趕快去店裡做個小人床吧，。”

“嗯，那張字條呢，要去請玉嫻或者她的兄弟看過才放心，他們家是有學問的，另外也請他們幫忙取個有點水平的名字，好不好？”玉屏說。

孝成和龍興嫂都同意了。

於是玉屏立刻動身去買牛奶和尿布，孝成則急着趕到店裡做起小床，還帶着做了一副小桌椅。

過了兩天，養孩子的一切安排就緒，羅家三人興奮地帶着嬰兒一起去虹口司徒家。

玉屏心裡，其實還有一件事，就是想打聽玉堂的消息。

玉嫻和永才見孝成玉屏撿了個天上掉下來的孩子，又覺得好笑又為他們高興。

客廳里，幾個人圍着嬰兒看了又看，輪着抱來抱去，都說這孩子可愛。

玉屏抬頭忽然注意到客廳里原本掛着玉嫻與永才結婚照的地方，換成了一幅工筆花卉。

等永才走開，就問玉嫻那張結婚照那裡去了？

玉嫻擺擺手讓她住口，然後湊過來神神秘秘地：“永才把結婚照收起來了，因為這裡有些親戚迷信說照相是西洋魔術，能攝取人的魂魄，會令人折壽。永才當然不信這些，但是他說何必跟這些沒文化的人爭辯，我們收起來自己欣賞就可以了。”

“以前也聽說過畫人像可以勾取靈魂的講法，但那是騙騙小孩子的，怎會大人也當真？”玉屏感到驚訝。

“不光當真，南方人已經很文雅了，聽說天津還有人砸照相館打人的事發生呢，說是照相館跟洋人教堂合夥害中國人。所以永才說我們收起照片避避風頭吧。”

玉屏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又來了，她哈哈一笑朗聲說：“上海這麼開化的地方也有人這麼愚笨！我就是不信這個邪，我嫁給孝成時還不知道有照相這回事，我兒子以後娶媳婦，偏偏要照相的，讓鬼魂來跟姑奶奶鬥鬥看。”

永才正好走進房來，聽了半句，問：“玉屏要跟誰打架？還是請阿良叔來幫忙吧？”

“跟鬼打架呀！”玉屏伸了伸拳頭。

玉嫻笑道：“玉屏我知道你厲害了，不過你不要風風火火的，我們不是怕事，是不值得惹這個麻煩。”轉頭對永才說：“我們在說照相攝魂的事呢。”

永才說：“啊哈，這種蠢事有什麼好閒扯的，還是說說你們的新寶貝兒子吧。”

玉嫻的女兒芳菲搶過來把小弟弟抱了一下，永才急忙接了過去，怕芳菲不小心弄壞了玉屏的新寶貝。

玉嫻拿過那紙條看了，果然是生辰八字，那男孩四個月了，屬雞。

幾個人又坐下來坐下來講到取名，玉嫻自覺才淺，請永才考慮。

永才說：“你們羅家三代人的名字，龍興的意思是要興旺發達，意思寬泛，孝成的意思是要孝順和成功，比較具體了，現在發達孝順成功都做到了，下一代，長遠地看，需要繼續成功，還要讀書識字有學問，這一點上兩代沒有做到，這孩子可以做到的。”

孝成聽了，點頭稱是。

龍興嫂臉上有點不自在，訕訕地說：“讀書人就是有學問，當年給孝成取名也沒想那麼多。”

玉屏卻看出了婆婆的不舒服，永才說要讀書識字有學問，豈不小看了祖輩不識字沒學問的羅家？她趕緊挽住龍興嫂的手臂：“永才哥說的真的很有道理，每一代有每一代的難處，下一代就要學會上一代沒有的本事，孝成學會了他爸不會的手藝，我兒子自然也要學孝成不會的功夫。”

龍興嫂聽懂了最後兩句，笑容回到了臉上。

永才斟酌須臾，對玉嫻說：“文康二字如何？文者文華才氣，康者康寧安樂，寓意有學問有出息又福大命大。你們看怎麼樣？”

玉嫻覺得不錯，問玉屏和孝成怎麼看。

羅家三人只有玉屏稍微識幾個字，卻又哪裡能對永才的掉書袋發表什麼意見？她看看婆婆和丈夫都沒有意見，就答應了：“永才哥說好，自然一定好的，就叫文康吧。”又轉對孝成和龍興嫂說：“羅文康，挺順口的啊？”

孝成和龍興嫂都表示贊成。

這時在龍興嫂懷裡的孩子大聲哭叫起來，龍興嫂笑罵道：“哭什麼呀，叫你文康你不樂意啊，那還是叫小赤佬好啦？”

大家聽了都笑起來。

兩家人說說笑笑，玉屏卻一直沒有機會跟玉嫻提大哥玉堂的事。

從司徒家回來幾天后，羅家三人又帶着孩子又去蔣府看望蔣太太和阿良。

見到羅家全家帶着孩子來訪，第一個高興的是阿良，他笑呵呵地說：“我原以為有個好侄女玉屏就已經是造化了，如今還有了這個小赤佬，一句話，他就是我的外孫了，我身無所長，只有一點點積蓄，別嫌多少，反正將來就是這小赤佬的了。”

玉屏立刻糾正他：“人家有名字，叫文康，不是小赤佬。”

阿良大笑，說：“好好好，文康，文康，你看看你媽有了你，叔叔都不要啦。”

玉屏走上去挽住阿良的手臂嗔道：“叔叔啊，你不跟小孩子慪氣麼。”

蔣太太看着文康不禁感慨：“可惜賓賢去得早，沒趕上見這個干外孫。”

“誰又敢肯定撿到文康是不是乾爹顯靈呢？”玉屏說。

“是啊是啊，”蔣太太又嘆了口氣，“世上的事也真是奇怪的，你看玉嫻能生吧，可生的個個是女兒，玉屏撿來的倒是個兒子。”

龍興嫂說起文康如今靠牛奶餵養，浦東人還是相信人奶更好，最好能找個奶媽。

蔣太太說這個不怕，包在她身上。

玉屏心裡還是掛念這大哥玉堂怎麼了，可乾媽不提，她也不敢開口，連叔叔阿良也絕口不提玉堂。

過了兩天，蔣太太果然從牌桌上打聽到一個奶媽，立刻叫人傳話給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