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寸金莲

回到自己的佣人房间，孝成并不敢到处乱走，只是把衣服工具拿出来整理了一下。

地上放了一堆工具，他想要整理衣服，又觉得怕放地上弄脏了。这种事要是姆妈在就好了。

他把衣服往凳子上一搁，走到床边，仰天躺下来，闭上眼睛。

阿爸动脑筋想计划的时候，就是这样躺着的。现在到了浦西，自己也该想想计划啦。

躺了一会，感到脸上暖暖的，他睁开眼，看见夕阳从窗口射进来，把半个房间都亮得模模糊糊了。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他突然想起地上还没整理干净呢，慌忙跳起来蹲到地上去整理。

门开了，来的又是那女孩，她这次却没有敲门，直接开门走了进来。

西窗的光把她的衣衫照成了一片蓝紫色的影子，脸都几乎看不清了。

孝成抬起头，扭扭捏捏地叫了声：“姐姐。”

“啊呀，别姐姐姐姐啦，”女孩摇了摇手，“我叔叔已经说我了，大家都叫我玉屏，你是个木匠师傅却叫我姐姐，在蒋家会没面子的，以后跟大家一样叫我玉屏吧。”

“呃，那好，玉……小姐，那你叫我孝成吧。”他还是觉得玉屏二字后面应该加上点什么。

玉屏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嗯，孝成，今晚你就自己去厨房吃饭吧，吃完饭你到我和叔叔的房里聊聊天，好不？”

“哦，好。不过我有点糊涂了，柳叔叔是管家，是你叔叔，你又叫蒋先生干爹，这个，怎么回事？”孝成提出了憋在心中的问题。

“你要问这个呀，你到我们房里来聊完了，就都知道啦。”玉屏说罢转身走了。

孝成的眼前，依旧隐隐一片蓝紫色。

当晚在阿良和玉屏房里，阿良和玉屏揭开了孝成心里的诸多谜团。他第一次知道了蒋先生的名字叫蒋宾贤，是世代书香人家，但是从父亲一代已经放弃功名，专心经商。

玉屏是柳阿良的亲侄女，父母双亡，从小跟着叔父阿良。阿良到蒋家做管家，得到蒋先生允许，带了玉屏一起来。

这里还有个女孩，是蒋先生的宝贝女儿，叫玉娴，与玉屏恰好排名又同岁。两个女孩一起玩耍，亲如姐妹，蒋先生也是非常喜爱玉屏，收了她为义女。蒋先生还常常戏称两个女孩为“蒋门双璧”。

玉屏讲起她的好姐妹玉娴，眉飞色舞，说玉娴长得柳眉凤目，清骨匀停，缠着一对三寸金莲，走路时漫步轻移，直是风吹欲倒的样子。她在私塾念过几年书，能识文断字。据说蒋先生按古典才女佳人的标准培养教导玉娴，许为一身杰作。某次有个客人夸玉娴“倾国倾城”，蒋先生竟然说：“古代倾国倾城的，也不如我女儿。”

蒋家除了玉娴，还有两个男孩，玉娴的哥哥玉堂在南方做生意，弟弟玉书这年才十四岁，与孝成同年。

孝成本想打听有没有姓杨的住在这里，却忍住了，从师傅嘱咐时的口气听，似乎这件事不宜公开随便打听的。

第二天孝成便去见蒋太太准备干活。

他原以为蒋家有很多木工活等着他，然而几天下来，发现只是让蒋太太差遣修些门框桌脚，并没有什么大的活干。原来蒋家请了孝成来，只是因为阿良已经放了话出去，九林塘的房子不造了却对孝成有点过意不去。

这年元宵，上海少见地瑞雪纷飞。蒋家请同城的世交刘家来吃饭叙旧，共同赏雪。

蒋家与刘家的友情，从两家老太爷年轻时就开始了。刘老太爷与蒋老太爷曾同窗读书，同车赶考，又同时弃文从商，当年初发家时也曾互相帮扶，两家又住得不远，所以子孙也都成为世交朋友。

这一次蒋家宴请，刘老太爷却身体欠安未来，由他的独生儿子刘安国带领三个孙儿建业，建功，和建文，并长孙媳和二孙媳来赴席。

刘家的家道，当年本不如蒋家。但刘老太爷弃文从商后，做地产和建筑生意，非常成功，后来居上，产业如今已大于蒋家。

长毛作乱那几年，很多江南的生意人都受到牵累，唯独上海租界的房地产生意却更加忙碌了。长毛从西南起兵持续东进，士绅人家为躲避兵乱，争相往东南迁移，安徽浙江的有钱人很多逃入上海租界。

大量移民令租界房源紧张，于是由英国外商起头，上海地区的地产商开始建造省地又实惠的连栋石库门房子，刘家也跟进了这个潮流。

长毛平定后，黄河流域发生大旱，又连续了好几年，江北夏秋无收，赤地千里，大批贫苦流浪的民众向江南迁移。这些贫穷的移民没有钱买或者造像样的房子，却也不乐意迁往贫瘠的浦东，而是购买便宜的建筑材料，自己出人工造一些简易棚屋，刘家又因此赚了一笔。

刘老太爷的独子刘安国据说爱钱不爱书，已经失去书卷家风，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了。安国的三个儿子中，只有尚未婚配的幼子建文还算是个读书人。因此刘家虽然有钱，对蒋家还是倾慕有加。蒋老太爷过世后，刘老太爷谈古论今，只有世侄宾贤能够应对。故而宾贤年纪虽然小两岁，在安国面前，似乎略有半个长辈的面子。

两家人在客厅坐定，对着园子里的雪景，喝着温热的绍兴黄酒，讲些客气问候的闲话。

本来两家经常走动，宴请不过家常便饭。可是这一次宾贤请刘家人，却另有深意。

原来两家老太爷本有互结秦晋的念头，只是两家都只生儿子，蒋老太爷作古以后，时间一长，这念头渐渐被淡忘了。

宾贤眼见建文是刘家孙辈中最有文才，料想会有出息的，便想将玉娴许配给他。

玉娴和建文是自小一起玩耍的朋友，凭蒋家在上海的清名，以玉娴的美貌修养，哪家男儿不动心？而玉娴呢，是最听爹爹话的。所以宾贤对此事成竹在胸。

席间宾贤问起刘老太爷，安国说父亲略有微恙，并无大碍，宾贤便举盏遥祝刘老太爷安康，安国与三个儿子连忙站起举盏回礼。

这时建文建议：“难得元宵佳节，大家同饮此杯如何？”

建功的媳妇蕙兰站起来响应道：“弟弟说的是，当年两家老太爷同赴京城应考，又一同弃文从商，情谊悠长，哪里分过彼此？我们今日人人同饮，像一家人一样。”

安国听了，也附和小辈们的意见。

宾贤转头看看妻子和女儿，心中略有犹豫，但终于抵不住刘家人的热情，对蒋太太和玉娴说：“那就喝一小口吧，难得佳节。”

蒋太太和玉娴推辞不过咪了两口，连玉书也起劲地喝了几口。

借着弥漫开来的酒力，两家人话都多起来。建文问起两家老太爷的旧谊，问当年为何要以读书为业，又为何要弃文从商。

宾贤笑问安国：“你们还没有告诉过小辈们山东道上遇劫的故事吗？”

“当然告诉过，他们都知道祖父为何弃文从商的故事。”安国说。

建文忙解释道：“我的问题其实是，为什么要等到被抢劫了才想起弃文从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种讲法，也许只是读书人自抬身份，古来能兼济天下的，靠读书为进阶，实在没有几个，或许还不如赳赳武夫多，孔子自己也没有做到。管仲说士农工商四民，其实并没有高低排序之分。”

“大哉问，大哉问，”宾贤对建文的博学深思非常赏识，自己也忍不住发挥起来，“自西周以下，历代重视土地农产由来已久，以为商业只是帮助流通，并不直接有产出。历朝都有抑商倾向。但经商出身而能史上留名者，依然不乏其人，比如吕不韦甚至几乎权倾朝野。”

“士农工商里的士，未必只是指读书人吧。”建功插了一句。

“是啊是啊，”宾贤继续说，“士原本包括文武之士，专指文人应是自从隋朝开科取士，读书成为谋得名望地位和收入的重要途径，从此以读书谋取仕途，成为公认的正道。读书做官其实是人云亦云的选择，并没有多少人会像建文你这样穷究其理，忘了读书之外，另有安身立命的途径。”

“蒋家叔叔说得非常对，也许古时谋生的办法也不多，读书可以用死背的办法给人以虚幻的有学问有才能的印象。其实真的靠读书成功的人，如曾文正公，其书上学不到的谋划机变之术绝不亚于成功商人。”建文说。

“好见识啊，好见识！”宾贤兴奋地轻轻拍了拍桌子，心里真喜欢建文。

建文一发不可收拾：“仕途与商途之间的取舍，其实是时势所迫，天下无道，即使得了功名做了官，也是前途渺茫，我想这是老太爷们弃仕途的根本原因。而入商，则是南方比北方观念开放，加上有租界的影响而造成了经商的机会。将来天下如果清明太平，仕途与商途应该是各有千秋，相得益彰，没有高下之分。”

“说得好，能博文而不滞碍，建文此议，可以雄视古今啊，安国兄你生的好儿子！”宾贤由衷地赞叹。

建文意犹未尽，继续侃侃而谈：“青海通天河水，原本清澈如蓝色海水，到了黄浦江，成了黄水，无知世人听了圣人出黄河清的民谚，以讹传讹，都以为黄水不好清水好，可是如果把黄浦江水都滤清变成蓝水，那就没有浦西十里洋场这样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好场所来经商发财了，老太爷们弃学经商的努力也白费了，那时枯坐河岸守着蓝水读圣贤书，人生岂不无聊至极？”

安国哈哈笑道：“小子，还真能说，在家倒没看出来。”

宾贤举起酒杯：“来，大家为建文干一杯。”

建文的两个哥哥平日早已知道这位弟弟的博学多才，此时更是钦佩又加，一起举起了酒盏。

这一巡酒下来，平日里滴酒不沾的玉娴渐渐觉得弱不能胜，便向父亲和客人告罪，要离席去休息。

宾贤笑着应允了，想着让女儿走开了，自己和这些男小辈们继续畅谈一番。

玉娴站起身来，缓缓离去。

她那一对三寸金莲，本是步履不稳，虽然宾贤美称之为莲步婆娑。当走过建功身边时，玉娴竟然脚一软，身体摇摇欲坠。

建功仓促伸手去扶，忘了手中还捧着半碗莲子羹，泼洒了些出来，玉娴惊叫声中，跌倒下去，正坐在建功腿上。

半碗温热的莲子羹就打翻在两人身上。

建功慌忙放下汤碗，扶起玉娴，口称失敬。

一桌人全惊讶地停箸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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