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的時候收到一條短消息提到梁羽生去世了，記得正好是小年夜，當時頗為默然。知道梁老爺子（梁羽生原名陳文統，此處從筆名，下文不再贅述）身體不好其實已經很久了，之前還收到一位朋友輾轉收到的探視照片。照片上的梁先生雖然頗為憔悴清癯，但精神似乎已經恢復過來，可是想不到年關之際還是駕鶴往生。他的去世似乎為已經逝去的武俠小說世界更加上了一個封條，空谷足音，還是拾起來聽那魯殿靈光的迴響。
　　
　　一九五四年初，因"吳公儀與陳克夫國術表演暨紅伶義唱籌款大會"轟動非常，梁羽生順勢撰寫《龍虎鬥京華》，在金庸之前被視為"新派"武俠小說之源頭伊始他的作品多次被改編成電視或電影，自認《萍蹤俠影錄》、《女帝奇英傳》及《雲海玉弓緣》三書是代表作。其中《女帝奇英傳》因為配合當年大陸的"排儒尊法"，更有人指摘為影射江青在港台一直流傳不大，而另外兩部則從書稿問世伊始就不斷地被搬上影視熒屏。但他最出名的作品也許還是因為由張國榮、林青霞主演而名聲大噪的《白髮魔女傳》。梁羽生作品最近和我們的接觸也許要算是香港著名導演徐克套拍的影視作品《七劍》，回溯一九五九年林炎導演的《白髮魔女傳》算起來迄今也有五十年的光陰了。
　　
　　人間不見張丹楓
　　
　　很多人都喜歡將武俠小說作家創作的代表人物去套那隻生"雞蛋的母雞"，譬如金庸從郭靖變身為韋小寶，譬如古龍從傅紅雪醞釀成郭大路，譬如溫瑞安從蕭秋水蛻變為白愁飛譬如黃易從徐子陵還原成韓柏，又譬如梁羽生在唐曉瀾的衣服揣着的是一顆叫做張丹楓的心。
　　
　　我在武俠里的初戀就是《萍蹤俠影》吧。邊關風霜江南雪下走出來的的濁世公子，一匹照夜獅子馬，一襲飄飄白衣，一柄指天長劍，張丹楓獨立蒼茫之間，心中幽幽而升：
　　
　　"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痴只為真。"
　　
　　張丹楓的故事前後搬上大小銀幕，口碑最好的還是一九五八年香港出品的電視劇《萍蹤俠影錄》［劉松仁米雪版］，在說這個之前要提提一部《萍蹤俠影錄》番外篇：《還劍奇情》。之所以說番外篇是因為電影的主角是張丹楓的師祖玄機逸士，電影裡後來的玄真還是一個叫做陳玄機的莽撞少年。《還劍奇情》除了場景屬於外景之外，一切就像當時的大部分主旋律電影顯得古板而拖沓，但就是這樣一個陳玄機就像葉問教出了李小龍那樣教出了一個徒弟叫做謝天華，而謝天華的徒弟就是張丹楓。
　　
　　劉松仁的電視劇版本開頭就是兩句：獨立蒼茫每悵然……此中心事情誰傳。緣於張丹楓屬於被家族和歷史扭曲的人，他屬於既有隊伍又有資金的人，自身更是文武全才，而恰逢土木堡之變的大明愈加是大廈將傾。加一指而江山傾覆，動一身而天下在手。但他還是從百姓之苦考慮自己的抉擇的人。他的書，沒有白讀。我至今還記得，哪怕獅子林被塗炭，家園被毀的痛苦並沒有使他仰天長嘯；哪怕寶藏近在咫尺，他要的只是一串枇杷；哪怕自己心愛的人擦肩而過，他也沒有狂性大發。張丹楓是唯一沒有借別人的痛苦消化自己負面情緒的人。快意恩仇，面對的只能是自己，而不該是天下蒼生。
　　
　　張丹楓可以沒有做任何事情，但他不能不遇見雲蕾。我想稍微翻幾頁我們就能從這對男女的身上讀到一句外國話和一句中國話：羅米歐和朱立葉，不是冤家不聚頭。兩個人碰面就一會兒我替你出頭，一會兒你給我使了絆子，糊裡糊塗地做了保鏢，糊裡糊塗地在古墓里"讓我們用愛畫一個同心園"。然後非但自己分部的師父都是情仇糾纏，羊皮血書也終於從小兄弟的懷裡拿了出來……
　　
　　俗話說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情，卻又不是兩個人的事情，這個在張、雲身上體現的同樣淋漓盡致。雲蕾初出場散花一幕算是驚艷了，電視中米雪出場真是"天下掉下一個林妹妹"。然後什麼金刀少寨主，什麼黑道梟雄閨女，結果都不入小姐法眼，漸漸地自然就會想竟然是什麼樣的男子能配得上她，果然，來了張丹楓。
　　
　　從來翻覆似波瀾，竟然波瀾的源頭是兩家本來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這個幾乎是人力無法可以影響的，便在絕望中腐蝕兩個人的甜蜜。轉機就出在張丹楓的放棄上面。張丹楓這個人的狂令人動心，但最令人動心的不是他的狂；張丹楓這個人的俊足以令人折服，但最令人折服的自然不是他的俊，他最令人動心的還有折服的還是他的放棄，而這個放棄最大的獎賞就是雲蕾。有情人最終做了眷屬，這世上又有誰真的喜歡孤單？張丹楓就如一把寶劍從開始一直縱橫到了最後，縱然如何鋥亮，還是需要一雙溫柔的手加以拂拭和收藏。
　　
　　而梁羽生就寫了一個基本大半輩子都沒有人來拂拭收藏的男子，他的名字叫做金世遺。
　　
　　大千難容金世遺
　　
　　金世遺是正是邪且不去說，但他基本是個不遵守"七不規範"的傢伙，因為他的獨門暗器是裹在一口濃痰里的毒針。到處吐痰的他把金碧輝煌的武林搞到無法正大光明，正當他覺得所謂的江湖是那麼不堪一擊的時候，他遇見了冰川天女。報復一個小孩的最好辦法就是快點教育他長大成人，如果還是不能把他拖下水就讓他愛上誰，只要愛上了，鳥再不老實也有林子捆住他。金世遺於是開始搞個人清潔，開始"位卑未敢忘報國，隨時趨席為蒼生"。可惜江湖哪裡要他來報國，蒼生也被這個好人弄得有些心煩。於是他遇見了厲勝男，然後他偏偏又同時遇見了谷芝華。
　　
　　愛情往往只是一種美好感情的外延，愛情不是這樣的。
　　
　　谷芝華等於冰川天女的補償版，對金世遺而言，等於自身進步之後和桂冰娥重逢，谷芝華傾心等於說明金世遺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亂吐痰破壞七不規範的無業游民了，此時的金世遺如果再和唐經天競爭冰川天女在世俗的眼光里還是可以拼拼的。可惜還為有厲勝男，或者不是可惜。厲勝男這個人物的可貴有點像簡愛里的簡愛，她並不僅僅是勝男，而是真正作為一個女性站立了起來（這個和趙敏殷素素又不一樣，那個再妖還是依附男人的女人），她愛金世遺真是看出了金世遺身上雖然歷經磨鍊但沒有去掉的傲氣和不息。可以說她是從精神上金世遺的知音，所以哪怕谷芝華再怎麼好看好女人，遇見厲勝男金世遺還是要完蛋。士為知己者死，男女如果是知己就是乾柴烈火了，可金世遺畢竟不是當年那塊新鮮的乾柴了，他的出現有時候恰恰是針對厲勝男的，可以說如果當年兩個妖孽相逢的武林不止塗炭的問題，但通過幾番折騰，金世遺恰恰成了最有力的衛道者，這塊乾柴已經油了，濕了。他遇見厲勝男恰似遇見了過去的自己，或者說如果沒有走上正途的自己，痛苦？嫉妒？羨慕？憐惜？可謂百感交集，他與其說愛厲勝男，不如說愛那個和自己已經揮別的往昔。不過梁羽生到底是梁羽生，我覺得他不是不懂有時候真是非常心軟，所以俠骨丹心裡最後還是把金世遺和谷芝華放在了一起，看着哭得那麼傷心的谷芝華，看着厲勝男隱隱點頭的陰影，金世遺能做什麼呢，我們又能說什麼呢？
　　
　　一九六六年版本的《雲海玉弓緣》由後來拍了《少林寺》的大導演張鑫炎指導，大明星傅奇和大美女陳思思閃亮出鏡。梁羽生的作品也可以說又一次適逢其會地讓武俠電影也如新派武俠小說那樣進入一個較新的階段，因為就是在同年稍晚上映了由胡金銓執導的《大醉俠》，次年上映由張徹執導的《獨臂刀》，張徹的御用武術設計指導便是本片的武術指導"劉佳良"（唐佳和劉家良），這也是第一部打出"武術指導"字幕欄的武俠電影。
　　
　　但梁羽生更為人所知的還是他寫了練霓裳。
　　
　　細雨夢回練霓裳
　　
　　事實上早在一九五九年就出現了導演林炎出品的三集電影版本。不過我們大陸觀眾熟知的還是一九八零年度依舊由張鑫炎導演的"白髮魔女傳"［方華，鮑起靜版］記得看那個版本是在一個工人俱樂部的大電影院裡面，可謂黑壓壓一片人頭上鮑起靜身穿白衣跳來跳去，一會兒發掌中雷一會兒拉着囁喏的卓一航：我給你看我師傅留下來的武功秘笈。而突然之間白面書生問一個滿天白髮的婆婆："婆婆，我想問……"伊人回首，情何以堪，此時卓一航不知可曾記得練霓裳師傅的留言：""余為之取名曰霓裳。記余為彼初縫彩衣也。"
　　
　　當然，練霓裳之所以叫人念念不忘還是因為他的扮演者里有一個人叫做林青霞。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對我而言，美人的名字只能是林青霞。自不拍瓊瑤片而在香港拍起武俠片的林青霞，紅塵之後美而豪，逸而寂。美人已老，美人赤足，美人獨醉，美人獨笑。而笑聲中火光搖曳，就如暗沉的水波，誰會去想火滅之處水盡之時。對她而言，永遠有多遠不是問題，只要相信永遠這種東西存在，就可以無限地遠下去，多一天也好，少一個剎那也好，永遠就是永遠。但是，永遠是什麼呢？永遠哪裡會真的存在，就如月光是真的存在嗎，存在的月光真是我們說那麼痴迷的東西嗎？不真實的是她說代表的那種美，只要觸摸到了，哪怕只是貌似，一切就都會蕩然無存，哪還會有什麼永遠。
　　
　　而在永遠之前她給了我們一個練霓裳，和張國榮水中抵死纏綿那一刻，我們相信為了這個剎那卓一航會在雪峰之巔守候一個連當今皇帝都沒有資格等到的綻放。
　　
　　練霓裳這樣的女人在時光盡頭老去的何止容顏？縱然有人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可是紅顏白髮意味地不止是擦肩而過，不止是咫尺天涯，西廂記里講"願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似乎告訴我們兩個人在一起要緊的是得到。佛經上講"八苦"之重其中就有"愛別離"和"求不得"，那都是"得不到"。千帆萬帆，百葉枯榮，我們的練霓裳又在何方？又可曾錯過。
　　
　　好在人間不止練霓裳，就像除了愛情我們有時候還會遭遇豪情。
　　
　　七劍蒼茫下天山
　　
　　豪情是什麼，是潑天的鮮血，他可以燒紅了天，但首先是把自己燒成灰燼。
　　
　　豪情是什麼，就是你再怎麼憊懶蕭瑟，總有一個時刻，仰天長嘯的天下，至少有你曾經為之昂揚，為之義無反顧。
　　
　　豪情是不歸路，豪情是滿布蛀蟲的獸皮。
　　
　　多少豪情曾經迸發。多少柔情已然煙消雲散。
　　
　　但如果你和豪情遭遇過，你怎麼能夠忘記。
　　
　　我第一次覺得豪情萬丈就因為看到了一個書名：《七劍下天山》。
　　
　　在大光明電影院的銀幕上看到破關而出的楚昭南由雪山飛越而下，頓時進入"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可謂名符其實地"躍然紙上。徐克正是在張鑫炎的指導下開始本片的拍攝，特意請當時大病初癒的劉家良再度出山擔任武術指導並出演重要角色"傅青主"。曾在《蜀山》和《笑傲江湖》系列裡饋贈我們瑰麗江湖的徐老怪濃墨重彩地把自己的想法灌注在這部梁羽生的著作里，這一刻似乎就像天邊的晚霞將要沉入黑夜的瞬間，猶如我們關於武俠的記憶在就要泯滅的時候怒放於高處，我們終於不能無動於衷，我們終於還是難於釋懷，我們只知道我們曾經那麼地熱血沸騰......
　　
　　書總是要合上的，人總是需要安全感的。於是我們就要披掛上陣，名利、情、生命，諸如此類等等天公地道的事情，但這過程中我們就要委屈自己，就要出賣自己。於是就這麼葉公好龍，忘了自己原來要什麼，只是在黑夜裡不斷地歧路盲奔，不斷干着買櫝還珠的傻事。可在某一個世界裡的特定歲月里，真是有那麼些人為了一些別的東西，自己的東西，全不把這些放在眼裡，用寂寞的歲月，用擲之不顧的生命，仰天長嘯，有時候這個世界叫做武俠，或許可以叫做梁羽生。回到文首提到過的那張照片，看着老人指着那本翻爛的《宋詞選》，其中醞釀出的年華就像那一句美麗的口號，揮之不去。
　　
　　謹以此文紀念梁羽生先生千古。
　　
　　附錄：
　　
　　原野奇俠傳［趙雷樂蒂版］產地：香港導演：岳楓年份：1963年3月23日
　　
　　萍蹤俠影錄［陳強楊盼盼版］產地：香港年份：1977年
　　
　　萍蹤俠影錄［劉松仁米雪版］產地：香港導演：王心慰年份：1985年
　　
　　還劍奇情［王珏譚圓圓版］產地：大陸導演：洪平年份：1986年
　　
　　萍蹤俠影錄［黃海冰范冰冰版］產地：大陸年份：2003年
　　
　　雲海玉弓緣［傅奇陳思思版］產地：香港導演：張鑫炎年份：1966年武術指導：劉家良唐佳
　　
　　雲海玉弓緣［曾偉權馬敏兒版］產地：香港導演：李元科年份：1984年
　　
　　天山英雄傳［周紹棟劉瑞琪版］產地：台灣導演：李元科年份：1984年
　　
　　雲海玉弓緣［林峰葉璇版］產地：香港導演：羅錦輝年份：2002年
　　
　　白髮魔女傳－上集［羅艷卿版］產地：香港導演：林炎年份：1959年3月18日
　　
　　白髮魔女傳－中集［羅艷卿版］產地：香港導演：林炎年份：1959年4月22日
　　
　　白髮魔女傳－下集［羅艷卿版］產地：香港導演：林炎年份：1959年12月16日
　　
　　白髮魔女傳［方華鮑起靜版］產地：香港導演：張鑫炎年份：1980年武術指導：劉家良
　　
　　神州俠侶［潘迎紫版］產地：台灣年份：1985年
　　
　　白髮魔女傳［魏秋樺版］產地：香港年份：1986年
　　
　　白髮魔女傳1［張國榮林青霞版］產地：香港導演：于仁泰年份：1993年
　　
　　白髮魔女傳2［張國榮林青霞版］產地：香港導演：胡大為年份：1993年
　　
　　白髮魔女傳［蔣勤勤版］產地：台灣年份：1993年
　　
　　白髮魔女傳［蔡少芬版］產地：香港年份：1995年
　　
　　塞外奇俠［黃碧仁版］產地：新加坡年份：1996年
　　
　　七劍下天山［張活游香海版］產地：香港導演：左幾年份：1959年8月19日
　　
　　七劍［甄子丹楊采妮版］產地：香港導演：徐克年份：2005年7月29日武術指導：劉家良
　　
　　七劍下天山［趙文卓蔡少芬版］產地：香港導演：徐克年份：200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