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 |
送交者: 子林 2023年11月12日05:29:15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歐陽 僅以此文筆祭一位前輩。一位因社會對他的摧殘迫害殘酷到無法忍受,同時又看不到絲毫改善社會處境、改善自身命運的希望,而含恨而死的前輩。 1. 進入臘月之後, 漢口街頭的天氣就很寒冷了。傍晚的冬夜,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一陣冬雨一陣寒“。歐陽走進仁泰里的門坊。長滿暗色苔蘚的青石路面已經有了積水。他撐着一把油紙傘, 紙傘已經毛了邊,雨點不大,滴在紙傘上的聲音迴響在小巷裡很響。 歐陽打了個寒戰。 他身上穿着件又厚且重的棉襖, 還是敵不住漢江邊冬夜那陣陰濕刺骨的冷雨。 里分是灰濛濛的一片,一個人影也沒有,四周沉靜。 雨點落在瓦檐上紙傘上那滴滴答答地響聲,與歐陽的腳步聲,混在一起,使巷子顯得格外陰森,歐陽不由得把脖子縮得更緊了。 歐陽住的這棟房子,與里分其它房屋一樣, 是清末時代留下來的舊屋。里分各房子建築風格不各異, 比如左邊的鄰居圍牆高,私密性好。 右邊的與歐陽家一樣, 石庫門格局。進門是天井, 後門一樓是廚房另有一樓梯上去。 歐陽住在二樓。 木樓梯黑咕隆咚。 二樓中間是一寬敞的大堂屋, 四周幾間廂房幾家住。 歐陽住在靠天井的那間, 白天可以看到太陽。另一間是亭子間。 三樓是屋頂,公共曬台。 家俱又老又舊,暗紅色的油漆班班駁駁, 一張大床, 一張八仙桌和幾把椅子,二條長板凳, 一個條桌靠着牆。 兩個木腳盆放在進門的牆腳。兩個竹床豎着靠在床後深處。幾口木箱也疊放在床後面的空地上,上面有些破舊的紙盒子和過期的晚報。木箱上剛剛又擠進來一個臉盆上面用一個竹蔑的燒箕蓋着,裡面是歐陽太太剛剛做的腐乳。現在是做腐乳的最好季節。冬天做豆腐乳不易壞,發酵也較好,此時做的豆腐乳可以保存很長的時間風味不變。 歐陽在一把舊椅子上坐了下來, 微微喘着氣。他用一塊布擦了擦眼鏡, 又用手把有些花白的頭髮理了理。 剛才的風雨把他的頭髮撩亂了些。 內戰剛結束時的1946年,妻舅被抓進監獄。不久,就放了,法官說沒有證據。 1950年,妻舅又被抓進了監獄。一直沒有放出來。 當“憲政一路”,“憲政二路” 改為“前進一路“,“前進二路”時,歐陽似乎悟出了什麼。妻舅判了十來年。 沒人知道到底犯了什麼罪。歐陽在漢口立足就是立在妻舅那裡。妻舅感了冒, 歐陽那能不打噴涕?後來街道給歐陽安排了工作, 集體所有制。從那時候起, 歐陽的大部分時間在二條線上:上班—回家。天保佑,鎮壓反革命,三反,五反,反右運動。看到熟悉的地主/資本家/知識分子,先後被整死。沒死的被下放到邊遠的地區,或農村勞改,取消城市戶口。 嗯,歐陽倖免了。仁泰里的日頭與空氣都在幫助歐陽一家。現在,早已年過半百的仁泰里累了,無精打采了. 還好,仍可以遮風擋雨。 歐太太從廚房裡把飯菜端了過來。屋裡沒有生火爐, 冬天飯菜容易涼。歐陽太太把飯菜一直熱在爐子上。自從去年夏季文革爆發後,歐陽就像變了個人一樣。每天早出晚歸。6月份國務院通知停課鬧革命;8月份天安門廣場接見的百萬紅衛兵開始破四舊。 “忠不忠,見行動”。 很快,家裡來了幾個紅衛兵。翻箱倒櫃。幾床舊被褥藏里着的紅樓夢聊齋被他們找了出來。五屜櫃的每個抽屜都拿出來,把所有東西倒在地上。一個紅衛兵找到二副老算盤, 一個是紅木做的, 另一個色澤烏黑的珠子是用烏木做的. “好哇, 還在算變天賬。” 紅衛兵悻悻地說道,拿起來,又丟在地上,踩了幾腳,燒了。 信了邪了。 世世代代打牌打麻將, 不打不摸就手癢的集家嘴乃至漢正街的婆婆媽媽都消停了。 “那是幾狠的政策。”漢正街的人把政府說的話叫政策。 歐太太不識字,也不工作。 倒也不閒着。比如過年之前,所有的鋼筋鍋都要擦得鋥亮。今天她坐在小板凳上, 一個小木腳盆里放了半鍋粗糠, 她拿着一塊抹布, 沾點鹼水後與粗糠一起在一個被熏得黃得發黑的鋼筋鍋外來回地擦。幾下,黑色的就污垢褪去了。 然後她把鍋轉一下,又開始擦另一塊黑覷蟆覷的地方。擦累了,她抬起頭, 把叼在嘴上的香煙拔出來,吐口氣。 現在歐太太坐在桌子的一旁,她已經吃完了。 一邊看着歐陽在細嚼慢咽, 一邊用手在另一個肘關節揉着。 天陰下雨, 搓了幾個鋼筋鍋,她的關節炎有些隱隱痛。她說: “又要忙年了。”。 小年快到了。大年也就不遠了。 大年的年夜飯還是要準備的。 歐太太見丈夫沒有回話。 嘆了口氣。 她家年飯回來吃的人不多。主角是小女兒。 2. 那年,暮春。集家嘴的江邊各種花草樹木競相開放。漢江邊的柳樹發芽抽綠了。“三月三,吃雞蛋”。 這個時候, 地米菜煮雞蛋是每家要做的事, 據說吃了不頭疼。 歐太太從地攤上買了一捆地菜。 手上還沾着地米菜的香味,藍子裡躺着十來個雞蛋。 專門跑到歐陽工作的商店說,早點回去。歐陽覺得有些奇怪,沒多問。也沒有早點回去。一個小腳家庭婦女,有事沒事的, 喜歡大驚小怪。 歐陽按時下班回去。 一進門,感覺到氣氛之不同。 好久, 家裡就沒有這麼溫馨的氣氛。這些年來, 歐陽磨出一個本事,商店裡領導喋喋不休的訴苦, 他可以充耳不聞。 前不久,領導又在嘟嘟囔囔不知嚼什麼。 商店領導是位40多歲的女性。 歐陽懶得答腔。 他的工資52.5元,一直沒有漲。商店天塌下來,歐陽也不會去頂滴。他不作聲時,單位的人怕他是在搞陰謀詭計。歐陽寫字算賬時又覺得他在故弄玄虛,有意無意去打攪他。 歐陽有時自己也吃驚,怎麼變得如此無動於衷? 甚至有時候店裡的小青年背後說他:“像個銅人像”, 六渡橋銅人像眼眶深,面無表情,孤獨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他當年到漢口來時,是盡了很大力氣的。在集家嘴,人人都忙得要死。 他記得父親送他坐划子時的眼神。他那時小,望着父親,記不清父親講了多少話, 他只是點點頭。來到漢口, 有很長一段日子, 他寢室難安, 內心沮喪歉疚。 幾乎達到不堪負荷的程度。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雖然由於許多原因, 他很少很少回老家。但是父親當年囑咐他兩件事:在漢口立住腳。在漢口成家。他竟然都達到了。歐陽娶了老闆的妹妹,一個小腳的高個子高鼻梁大眼睛的女人。兩人共同建立了一條生兒育女的流水線,二男二女,雙好。歐陽沒有腰纏萬貫,卻也豐衣足食。後來還是那個歐陽, 還是當會計, 還是住在漢正街,歐陽的生活狀態發生了很大變化。他內心有憤慨的時候,臉上有無可奈何的時候,也有搖搖頭嘆口氣的時候。 “哦,小美回來了?”歐陽看到小女兒在洗菜。小女兒叫小美,讀高三。 平時很晚放學的。 小美洗着地米菜,水龍頭開得老大,一邊哼着歌。臉上很開心地樣子。 “你要聽麼事?” 歐太問歐陽。 “有麼事?”歐陽說。 歐太太笑了。 歐太太很少這麼開懷。 平時她總是不苟言笑的。 以前她在里分里打麻將打上大人的牌局, 很少缺過席。 歐太太打牌手氣好,贏個幾塊錢, 買點什麼打個牙祭的,肉吃得最多的還是歐陽先生。後來,形勢變了。丈夫那點工資。 她一下用完了。 剛開始,她把陪嫁的拿出來補貼。陪嫁的差不多都掏空了。 好在四個孩子三個成家立業了。 只剩下小女兒還在讀書。她娘家以前有錢, 她總是挖苦別人。現在別人不挖苦她,她當然不會挖苦她自己。她到侄女婄姑家吃飯。吃螃蟹,她知道螃蟹貴,她的牙咬不動螃蟹的腳, 陪姑說,不用牙咬,有老虎鉗子把殼鉗開,然後再用螃蟹腳的尖外殼去掏螃蟹肉。歐太太說, 知道知道。她還是要把螃蟹包回去。她說她沒有吃乾淨,不能浪費。然後把碎螃蟹包起來帶回家煮着吃。老人不光是為了吃,更是為了複製一種記憶。飄蕩的螃蟹香,勾起她往日曾有的山珍海味的歲月。 歐陽記得去年小美讀高二時。 那天, 小美從學校回來說: “我入了團” 。 歐陽聽了,微微一怔。 “我入了團,” 小美又說了一遍。 她很高興。歐太太吐了一口煙,沒說什麼。歐陽坐在椅子上,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女兒,又低頭讀報。 小美個子高, 1米66. 可能遺傳了她母親的身高吧。小美數學好, 她兩個哥哥都是搞會計的。 這是接歐陽的代。 歐陽在妻舅家的生意場裡,從記賬到管賬。 有次考試, 小美一個人考了八十分,班上最高分。老師問小美,想不想到外地讀書? 還有一次, 學校組織參加地區高中數學競賽,小美被選中,學校給她放假在家裡複習。 小美帶書到學校。老師問她為什麼不在家複習, 她說,她喜歡學校。老師專門家訪,看看家裡是不是支持她參加競賽。 小美讀高三時,歐陽說,考師範吧。小美呢,沒有回答。她每天在學校忙。 回來就是吃個飯睡個覺。父母身體尚可,她又沒有弟弟妹妹需要照顧。 她很快樂。 今天,看她們母女高興的樣子, 歐陽想, 高考還差幾個月。一個高中學生,有什麼高興的?老太婆就是圍着鍋台轉的老式婦人, 歐陽想不出有什麼能讓這兩個人這麼高興。 歐陽喝了口水,坐在椅子上, 隨手翻着一本舊報紙。 小美洗完菜,甩甩手上的水珠,然後在後背上一變擦一邊走進屋對歐陽說: “今天學校宣布了,有三個同學被軍校提前錄取。 全市大約有十個應屆高中生被軍校提前錄取。“ “ 哦,”,歐陽眼睛還在報紙上面。 “還有我呢。” 小美小聲說道。 “啊 ?” 歐陽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再說一遍”。 歐陽的眼睛從書上移到小美臉上。 1957年起,軍校實行組織保送。軍外招生由地方中學和教育部門按條件, 在應屆高中畢業生中選拔和保送,學院覆審,提前錄取。 覆審時由招生組查看學生高中三年的全部成績, 取優上者。政治條件主要看學生檔案材料。合格後, 體檢。 學生不參加全國高校統考。 “西軍電?” 歐陽望着女兒, 停了一會兒, 說: “那麼遠。沒有米飯吃”。 “班主任說,軍校免生活費, 吃穿都管。 還發津貼“。小美回答道。 歐陽一想, 也是。眼下越來越吃不飽。圖個有飽飯吃的軍校,也是圖一頭吧. “雞蛋。” 歐陽太太端着煮好的雞蛋走了進來,笑咪咪地說。 根據解放前三年的經濟狀況定成份。 歐陽的成份是職員。工人與職員的根本區別,就是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之分。歐陽一直在做記賬,算腦力勞動。 職員,可以是團結的對象,也可以是革命的對象。 但是,他還有另一個身份,就是三青團區隊副。 這個政治面貌歸組織掌握和控制。每次運動,他都要被審查。好在每次運動他都夠不上標準, 所以他沒有被作為“歷史反革命”。他聽說自己屬於“控制使用”。 他認識的一位老熟人的兒子報考清華,過了分數線,就是不錄。還有一點, 歐陽不想說出來,就是他沒有錢讓女兒讀重點院校。那年,侄女婄姑攜丈夫第一次到姑媽家。作為見面禮,給正在讀初一的中學生小美10元新鈔。小美激動的一晚上沒睡着。她第一次收到這麼大額的票子。 在各種政治身份中,等級最高的是革命軍人. 革命軍人的家屬,歐陽一家的社會地位坐上了火箭。這是歐陽的算盤無論如何也打不出來的帳。 小美讀軍校,讓歐陽一家快樂了,神氣了。 全民大饑荒,侄女的婆婆走了;還走了一個年輕的叔子。歐陽一家,都活過來了。 1963 年 9 月,毛澤東在中南海頤年堂召開政治局擴大 會議, 研究如何處理自 1962 年以後出現的新疆邊境的不安定問 題。會上, 毛澤東說: “林彪同志長期生病, 身體不 好, 我建議由賀龍同志主持軍委日常工作。”參加會議的政治局委員一致同意毛澤東的建議。從此 , 賀龍正式挑起了主持軍委工作的重擔。 主持軍委日常工作的賀龍,提出軍隊要絕對無產階級化。軍校也不例外。小美父親曾任三青團區隊副,屬於家庭歷史不純。部隊首長對小美說: “這是祖國的需要,這是為了學校的光榮。” 小美被西軍校清退了。此時離她大學畢業僅差半年。 那天,寒流突然襲擊漢口。才近黃昏,天色已經沉暗下來。各家各戶的燈火提前亮了起來。仁泰里,家家都聽得見鍋鏟聲人聲還有笑聲。歐陽坐在椅子上,閉着眼,房裡一片寂靜。似乎老百葉窗動了一下,飛快地那麼一閃,那麼輕微,幾乎讓人察覺不到。然後整間房子又歸於死寂。 歐陽站了起來, 慢慢地走到窗前,窗外黑蒙蒙的。 歐陽一舉一動都顯得猶豫不決,不知道該坐着還是站着,手放在哪裡腳放在哪裡才舒服。 小美進門的時候,歐陽嚇了一跳。 三年多沒見,雖然時有照片寄回來,小美變黑了,頭髮剪得短短短,齊着耳根,還是像女學生一般。穿着一套寬鬆的棉衣和褲子,乍看去反而把年歲變得模糊不清。 “麼回事,你信上隨麼事都冇說”。 歐陽望着女兒,急切地問道。 ‘冇得麼事。轉了一圈,又回來了。”小美笑了笑,把書包放下,看着家裡一切如前。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到廚房,找吃的。 小美對父親說: “只當是讀了個免費的師範。”父親默不作聲。小美一直那麼忙,很少和她呆在一起。 現在她回到了家,在家裡坐了這麼久,真的是難以想象。 歐陽一直沒說一句話。 小美吃過飯,走出家門。仁泰里很暗,小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觀察過這個地方,這個她曾經住了18年的地方。那邊是沈家廟下河街。還有紫陽巷,同興巷。往北過去是大新街。還有人和街。再遠一點就是大名鼎鼎的寶慶碼頭。 小美不由自主地向11中學方向走去。通往11中的路上,路燈在閃爍着。那年學校傳達教育局精神,給老師們打招呼說動員尖子學生到軍校,是祖國的需要,學校的光榮。班主任馬上想到小美。首先得是團員。 這是很重要的一步。 雖然小美不怎麼關心政治,有點清高,但人緣關係還不錯。家庭也沒太大的問題,漢正街里比較有文化的小戶人家吧。班主任有意推薦她去軍校。除非體檢不合格。摸底的情況是小美本人及其家長要求讀師範。 如班主任所願,小美被軍校優先錄取。班主任很高興。歡送會上,班主任囑咐小美向歐陽海學習,做歐陽海式的革命軍人。 小美想到這,眼睛有點酸。從學生到軍人,軍校學員,老天爺跟小美玩了個遊戲。 大約是武漢市人事局看到了檔案里一身戎妝英姿颯爽的照片,把小美推薦給拍出“洪湖赤衛隊”電影,獲首屆百花最佳音樂獎的武漢(後改名湖北)電影製片廠. 湖北電影製片廠位於萬松園路上, 與省黨校,警備司令部,外語學校毗鄰。與省廣播電台左鄰右舍。小美能讀出他們的善意。那是個搞意識形態的地方,那地方就是搞意識形態的窩。自己不就是被意識形態淘汰的嗎?先把你抬一下,再把你摔一下。這種遊戲一次,夠了。她要求去中學當老師。11中最好。吃粉筆灰,沒人羨慕,也就沒人嫉妒。 “現在的11中只有初中班”, 領導告訴小美。 “哦?”小美吃了一驚。 “它的高中班停辦了。到12中去吧。12中是完全中學。” 第12中老師的住宿條件相當好。二層樓的紅磚房子,地板從樓梯鋪到房間。牆壁上半部分是白色下半部分是碧綠色,舒適高雅。棗紅色的木床與桌子。每間宿舍住兩位單身老師。教工食堂伙食很好。 去12中報到之前,小美把名字改了: “歐陽海是英雄,就叫歐陽江吧”。《歐陽海之歌》是1960年軍委擴大會議後部隊表現新面貌的第一部長篇小說, “高三的,數學?怎麼樣?”教導主任小心翼翼地問歐陽江。 “我可以教高八”。歐陽江忍不住答道,話音很輕,表情很淡。 小女兒的遭遇,讓歐陽非常內疚,雖然女兒從沒埋怨過自己的父親。 所以,一年三節的時候,小女兒才回來。歐陽先生及歐太太很重視。 3. 自1950年後, 歐陽一家在經濟上只能維持溫飽水平。每人每月的糧食定量由27斤減為26斤,又減為25斤。食油每人每月半斤,減為三兩,豬肉一斤,後減為半斤。 歐陽患上了肝炎。家裡的票證種類包括糧票、布票、油票、肉票、糖票、魚票、糖果票、香煙票、棉花票、豆腐票等等,等等,都由老婆管。老婆喜歡抽煙。有時候拿些票證去換點煙抽。 現在是1967年的臘月。從民族路到銅人像,一家家的門面開始裝飾起來。漢口的冬天又冷又濕又長,沒有暖氣的漢口,靠着春節的爆竹,會溫暖得多。年味的祥和氣氛, 熱鬧氣氛, 團圓氣氛對付這陰霾的冬天太重要了。 過年的對聯一以貫之地都是歐陽寫的。 他攤開紅紙, 研好墨,揮毫寫下:“招財進寶”。“一帆風順”,還要寫“福”。大的福字貼在門上; 小的福字貼在窗上。去年夏天開始“破四舊”,開始抄家。今年的對聯,歐陽在腦里已經想好了:“聽毛主席話, 跟共產黨走”。 橫聯是:造反有理。 歐陽想等幾天,最好是臨過年前買紅紙,可能買到減價的紅紙。歐陽懶得跟老婆講這些。 歐陽太太是福人,從不操心着急。當年出嫁時,娘家給她陪嫁的箱子多達十幾箱。挑夫也請了十幾位。 1967年臘月初三。歐陽在家過完早,收拾得當,出門去上班。 漢正街已是疲疲沓沓的老街了。 街道坑坑窪窪的,不寬的人行道上垃圾與碎石泥土混在一起。牆上貼滿大寫的標語口號: “火燒xxx,炮打xxx, 揪出xxx” “砸亂xxx狗頭”。 人們悠哉游哉地穿過銅人像大轉盤,在周圍的小店晃進晃出, 什麼事都不緊不慢。沒什麼地方要去,沒什麼東西可買, 口袋裡沒有什麼閒錢。 所以不需要急急忙忙趕路。 只是,每到新品種的像章,夜光的、塑料的、好點是瓷的,再好點是半透明牛奶狀玻璃的,倒是排隊一搶而空。 5分一枚的,也有上塊的。還有互換品種的。 歐陽走到民族路上,看見有人在摘路牌。 一打聽,說“三民路”要改成“人民一路”; “民族路”、“民權路”、“民生路” 依次改為”人民二路“、”人民三路“、”人民四路”。歐陽心裡開始緊張。三民與人民有什麼區別? 歐陽還聽說”統一街”的老街,也要改叫“東方紅街”?1928年就開始叫統一街呀。 歐陽記得很清楚。 那年他剛剛定婚。 三民路?三民主義?不就是三民主義青年團嗎?歐陽有點恐懼了。他現在很少到銅人像去。難道銅人像也要修改或推翻嗎?歐陽走到了銅人像。 銅人像還在,只是碑文被人以水泥覆蓋,字跡已被磨毀,看不清了。 歐陽想,看來轉盤也要掀掉呢。古人把走三輛馬車的地方稱作路,走兩輛馬車的地方稱作道。六渡橋銅人大轉盤放射型的廣場,與舊社會的路不一樣,與舊社會的道也不一樣,應該不算四舊。可它的確是舊社會修的。舊社會的遺老遺少,就是四舊。對吧?歐陽糊塗了。 歐陽站在磨盤的台階上,他胸口有點堵。這時,高音喇叭響了: “。。。。 第四條:反動黨團骨幹分子。。敵偽的軍(連長以上)。。一律不准外出串連,不許改換姓名,偽造歷史,混入革命群眾組織,不准背後操縱煽動,更不准他們自己建立組織。這些分子,如有破壞行為,要依法嚴辦。” 喇叭一字一頓調正腔圓響亮地播送“公安六條”。歐陽站在離喇叭不遠的地方,聽完廣播,消瘦的臉顯得很蒼白。不知道有多少回,歐陽站在這兒,站在那粗大的電線杆下, 呆呆地張望着, 等待着, 希翼着。 也不知道有多少回,歐陽從這裡經過,去老會賓樓, 去民眾樂園,去戲院劇場。但是, 今天,這如雷轟鳴的廣播,歐陽,呆了。不時地旁邊走過行人,有意無意撞了他一下,他還是站在那裡。 一輛帶辮子的風箱車沿着大轉盤在調頭。 這是1路電車。 5分錢起步。從漢口到武昌。歐陽看見車門外已經掛滿了人,車門根本擠不上去。有個年青想翻窗戶上車, 一邊跑着一邊抓住窗門。 看着車子開過來時, 歐陽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 歐陽從台階上走了下來,買了份報紙。 1月26日, 湖北省武漢市領導權被奪。省市委被宣布為黑省委黑市委。 1月29日,國務院發布春節不放假的通知,實行“五不准”:不准放鞭炮;不准燒香拜佛;不准滾龍舞獅;不准大吃大喝鋪張浪費,不准賭博。 此時,離除夕不到10天。 歐陽的對聯沒有寫。他的紅紙還沒有買。 2月8日除夕。雖然不放假,歐陽店裡的女員工都找理由提前開溜。歐陽沒有提前下班。下午,歐陽又去買報紙。《長江日報》發表了“2:8聲明。當日,工造總司 包圍了《長江日報》社,阻止《2.8聲明》的散發。武漢軍區調動部隊維持秩序,防止武鬥。 “什麼香花毒草?蔥用完了。再有點蔥就好了。”歐陽太太咪着眼睛, 看着丈夫坐在椅子上讀報,說道。她覺得丈夫變了。 每天都買報。一看就是一兩個小時。一動不動,嘴上喃喃自語。 年夜飯,歐陽太太做了傳統的幾道菜:年年有餘, 清清泰泰,都富,步步高,全家福, 第二天的大年初一,居然是武漢歷史上最寒冷的大年初一。氣溫在零下10度以下。白茫茫的雪冰冷冷的風。寒氣逼人的江面一片冷肅和寧靜。那一天,沒有最高指示出來,因而也沒有鞭炮聲。平時總在響的高音喇叭也消停了。 “真的是革命化春節。”小美看着沉悶的氣氛, 沒話找話地說。 “第一個。”歐陽喜歡用數字說話,慢條斯理地。 4. 冬去春來。春天,一個生長的季節,一個希望的季節,也是肝病隨之而復發的季節。歐陽有種莫名的傷春悲秋之感。歐陽向所在商店請假,沒有被批。相反,領導懷疑歐陽有什麼蠢蠢欲動的苗頭,加強了監管。 3月17日,武漢軍區逮捕“工總”頭目朱鴻霞、胡厚民、夏邦銀等人。 3月21日,武漢部隊對市公安局、檢察院、法院實行軍管。 如果說文革的發動以“我的一張大字報”為標誌。 文革進入社會的全面動亂是以“公安六條”出台和“公安六條”的貫徹執行為標誌。紅衛兵和各種造反派組織的“造反”行動更加肆無忌憚,光天化日之下打砸搶愈演愈烈。 歐陽出生時,已廢除了科舉制度,但還是心無旁鶩地讀書。他自峙有才華,為人不世故。然而歐陽是恐懼的,一種揮之不去的恐懼。他不作聲時,單位的人怕他是病了。歐陽看書算賬時又覺得他在擺架子故弄玄虛,有意無意去打攪他。即使歐陽凡事都遷讓,動不動還要低頭認罪。還有,動不動被要求說出真話。 說了,是罪,不說是犯大罪。歐陽所恐懼的這個時代的不確定性,世事無常,永恆的價值觀似乎從未存在。這種恐懼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是一有風吹草動他就驚慌失措的,已經聚集成了使他惶惶不可終日的力量,沒有盡頭。恐怖氣氛和環境一旦造成,毫無安全可言。 “胡傳魁手下才七八條槍。三青團區隊副,手下有幾條槍?” 歐陽暗暗在琢磨自己到底會是什麼下場。 事實上,有了公安六條,歐陽就成了案板上的肉,想剁就剁,想砍就砍。不需要另外的理由,他是線內的靶子。歐陽從未想過自己一直是個反面教材,一直是運動的對像. 那天, 外面下着大雨。街道的紅衛兵讓他跪在凳子上, 凳子上有釘子。 歐陽的膝蓋已經跪破了,用了點布裹上。 “你說, 你交待,” 一個紅衛兵大喊了一聲, 向歐陽喝道。歐陽嚇了一跳。這一聲叱吒風雲的怒吼,在當年抗日戰爭時期的銅人像前,很多。現在歐陽聽慣了,還是免不了一驚。回道: “早就交待過了,” 歐陽交待過。他蠅頭小楷流水賬式的寫下了何年何月何日在何地何處做了何事何差,經手了多少錢財。足足寫了十來頁。歐陽想,領導部門的人忙,看幾天?或者轉交到相關部門,半個月?派人去“內查外調’?天南海北,半年? “這是你寫的?” 紅衛兵拿着一張紙,上面寫着: “不到6點, 我從一片倦意中早起 翻開日曆, 歲月已被分離, 生活從下樓開始, 春天不再溫馨, 出門, 賺錢, 難言的艱辛。 許多年前, 我曾在大街小巷碰壁 漢水的每一聲鳴笛 讓我淚流嘆息 我聽見自己的腳步 在泥塘里, 黃昏的聲音, 告訴我,休矣。” “這是你寫的嗎?”紅衛兵又喝道: “一天到晚想賺錢,為什麼不想為人民服務?” 出生在清朝,成長在民國的歐陽, 從小一門心思在陋室捉書蟲的他,一直嚮往腦力勞動。他做到了。 做得很好。 不然老闆不會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他。歐陽一直與腦力勞動者打交道。他在社會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星轉斗移,歐陽轉不出自己的圈子。他還是把自己當腦力勞動者看待,有高人一等的感覺。他哪裡想賣力氣?他有力氣賣嗎?他是在抗戰勝利後加入三青團時,那時社會形勢有了很大的變化。已過了血氣方剛年齡的他,怎麼突然想起參加一個組織?怎麼有了三心二意?參加三青團,是機會主義?還是國民黨三青團為了招兵買馬?還是睡着不燒爬起來燒? 挑動群眾斗群眾的陽謀,一天之內從學生身份到紅衛兵的他們,獲得了極大的權力。他們任意訓斥,打罵侮辱年高的望重的人。只要是紅衛兵,人渣也可以毀掉文質彬彬作風正派的人。他們天然地有一種看別人倒霉的快感。在紅衛兵們的認知中,他們家的父輩祖輩是窮人,那是前朝導致的。現在他們及其父輩祖輩不是窮人了。 歐陽們應該是窮人。應該去逃荒要飯。不然的話,革命有什麼意義?可是歐陽總是戴着一副眼鏡,雖然鏡框上剛剛貼了張膠布,估計是被批鬥時打破了。歐陽長着副國字臉,說話總是慢條斯理,地道的男中音腔調。他的穿着既不像工人,也不像幹部,大約就是老漢正街的老市民吧。從不主動答理人家,哪裡像是“賤民”?文革剛開始紅衛兵聽說他小女兒曾經是西軍電的被退回來的,很興奮,以為抓住了一條漏網大魚。後來發現歐陽連國民黨都不是。 有個紅衛兵問他: “你不是國民黨? 你多大?怎麼只入了三青團?爬得那麼快?” 但也只能抄抄他的家而已。現在,有了公安六條,上方寶劍。 歐陽沒有進一步的“有形”的歷史問題需要交待。 紅衛兵也有辦法: “你是不是崇拜蔣介石?” “你是不是在心裡瞧不起共產黨?” 文革開始時,國民黨統治時代已經過了17年了。17年,一代人。這還不夠。 政府又一次把這些人的歷史上的事情當作罪行來懲罰。“Just win is not enough, someone must lose。” (勝利者,光贏是不夠的,對手必須受罪遭殃。)17年來,大的目標靶子已經被整死了,剩下的靶子目標就要拔高誇大他們在歷史上與國民黨政府的關係。即使他們是社會最下層的墊底的。一系列運動,歐陽很識相的退縮到社會的角落,他不是以此來博得同情和寬恕而是一種條件反射。然而,正是他的示弱或者弱勢而更容易受到侵犯。 1949年之後,武漢作為重點城市備受恩寵。大型國企,如武鋼,武重,武鍋,武船,武肉。武漢由工商金融和近代工業中心轉變為工業基地。這些職工有終身職業保障,帶薪事假、病假、產假,連同家屬醫療保險在內的“大勞保”,低租金的住房分配,退休後領取退休金、繼續享受醫療保險,死後還有喪葬補助費,等等。甚至在勞動保護用品的發放等方面。簡言之,生老病死有依靠。 漢正街呢,曾經的漢口中心,早被甩了十萬八千里。作為一個漢正街辦商店的小職員,收入少,沒有醫療保險及退休、病假工資。更重要的是,全民所有制的職人才是能代表最先進生產力的,是國家的基本階級隊伍。街道辦的小集體職工算什麼?有什麼? 那天,小腳歐太婆搖搖晃晃拿着購糧證去街道辦事處領肥皂票, 被告之,街道已經改名字了,不能叫老名字了。 橋口區 14個街道辦事處除漢水橋、勞動里未改名外,其餘12個都改了:韓家墩街改稱工農街、宗關街改稱東方街、寶豐街改稱立新街、建樂街改稱建國街、漢中街改稱建新街、利濟街改稱江漢橋街、石碼頭街改稱大寨街、寶慶街改稱大慶街、六角亭街改稱前衛街,榮華街先後改稱紅旗街和人民街。 “這難道不是迷信嗎?” “這麼在意名字?在意一命二運三風水,心心念念名不正言不順,難道不是舊俗?怎麼不破除呢?” 可是歐陽不敢亂說。不敢對政府不滿。“黃泥巴掉在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想到把自己的所有精力,投到一種毫無希望的生活中去,一面讓人去檢選,一面讓人去消遣,還得準備那無 數的輕蔑冷淡承受。歐陽度日如年。 歐陽第一次被當眾打耳光, 打人者是個平時遊手好閒的街辦工人。歐陽問: ”你怎麼打人?“ 那人惡狠狠地說: “就要打你這個王八蛋。” 那天,歐陽胸前掛了一塊牌子:“三青團骨幹份子”。牌子約一個洗衣板那麼大。站在台上, 彎着腰。一同被批鬥的還有街里幾個地富反壞右。 輪到批鬥歐陽時,兩個紅衛兵把他的雙手反提到極限,腰也彎到極限。這時已經是中午了。 歐陽經過幾個小時代批鬥, 滴水未進。精疲力盡,倒在台上。 一個紅衛兵踢來他一腳,喝斥道: “裝死”。 十幾歲的孩子就這樣隨隨便便對年過半百的歐陽拳打腳踢。歐陽只能忍氣吞聲,百口莫辨。 春節取消後,歐陽就開始難過。春節是家人團聚的日子,以後還有什麼機會什麼理由與家人團聚?現在親戚朋友也怕與他來往。恐懼本來就很恐懼。如果一個人恐懼也好,自作自受吧。還要加上另外的重負:他的家人都跟着擔心。這種擔心與日俱增。擔心的事情,總是出人意料的提前到來。想到自己的過去不僅影響了他的現在, 還影響了他的後代。兩代人都這樣生活在歧視,壓制和煎熬之中。歐陽一籌莫展。 那天晚上,歐陽做了個夢,少年時代的荷塘月色, 私塾里穿長袍的先生和硯台的氣味, 一一浮現在他的腦海。他睡得很好。醒來,他又開始恐懼。 那天,紀念7:16橫渡長江一周年。 喇叭里播放着高亢的革命歌曲: “大江升起紅太陽, 光芒萬丈照四方, 偉大領袖毛主席暢遊長江, 給我們指明了前進的方向, 我們團結一心, 奔向勝利前方, 高舉紅旗, 乘風破浪, 永遠前進在毛主席開劈的革命航道上”。 江邊堤上人山人海。 歐陽拖着被打傷的身體, 穿過鑼鼓喧天的街道,沿着長江邊走到四維路小學,想看望侄女婄姑的大兒子。學校傳達室的人問: “你是誰? 你要找誰?” “我?” “學生都放假啦”。看見歐陽愣在那裡,傳達室的師傅笑着說。 歐陽沒有回應。他感覺到處是天羅地網,自己就是地洞裡的老鼠,怕光怕人怕問。怕問他是誰?從哪裡來?要幹什麼? 歐陽是從仁泰里不遠的河岸上跳進河中的。 河岸不高, 河流水激, 他的頭扎入河底泥沙中,所以沒有被沖走。這一天大概是8月下旬。 他沒有留下一個字。 5. 婄姑好久都不肯相信。 歐陽那麼膽小怕事, 怎麼敢自殺?歐陽的老闆,陪姑的大伯,進出班房兩次,也挺了過來。 這是個星期天。馬路兩邊的房子,家家戶戶窗戶都開着,像是許多張嘴巴踹着熱氣。 太陽升起來了,照在柏油馬路的街面上。又是一個酷日。 婄姑走出巷子口,向左轉,這是與她每天上班相反的路。 她穿着一件寬鬆的短袖上衣,低着頭,看着地,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她的頭髮有些凌亂。三陽路車來車往。她筆直朝江邊走去。 當走到江邊堤旁時, 停了下來。她覺得胸口有一陣按奈不住的煩惱。婄姑又懷孕了。1967年是個羊年。婄姑第一個孩子屬羊,這個孩子也屬羊。十二生肖中最吉祥的動物是羊。 江邊有微風吹來,這煩惱便從婄姑眼裡流了出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走到這裡來。她喘着氣,慢慢地在堤岸上坐了下來,臉朝向江水, 一動不動。 一雙眼睛, 空茫失神地直視着前方,淚水一滴一滴從眼裡淌了下來。她感到一種空洞的悲哀。 婄姑常常在夢裡看到自己的親生父母,可是他們並不認識她。他們扔下她時, 她才兩歲。她從小常常直愣楞地盯着大人看, 被發現時往往很難為情。她的目光中有時充滿依戀,有時是某種不自知的敵意。每逢這個時候,她的姑媽會提醒她, “ 不要這樣瞪着眼睛看大人。” 長大後, 婄姑才慢慢地不瞪着眼睛看大人了。只是在每年三十的夜晚, 她會拼命地睜大眼睛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 在快要找到他們時,她卻精疲力盡地睡着了。 姑父歐陽很少過問婄姑的衣食住行。婄姑參加工作後,他告訴婄姑,不要過多想自己的父母。這樣只會更難受,甚至覺得生活無情。 “我知道有些人會懷疑你的父母”。歐陽對婄姑說道。 婄姑一直不知道這話的意思。文革一開始,婄姑是紅衛兵。軍管後,只服從軍代表指揮。婄姑根本不敢去仁泰里。可是,聽說歐陽自殺,她有了拔腿的衝動。 造反派在洪山禮堂召開奪權大會,押省長張體學到會場,宣布奪取湖北省領導權。 她所在的局裡有高幹走資派, 高資反動學術權威, 留洋回來的裡通外國特務。與這些高官達人比,三青團的隊副,算老幾? 在婄姑的認知里,姑父算是一個不爭不搶,得過且過的人。他有個自己的小世界, 且沉迷於此。在別人看來,他很知足。因知足而長樂,他喜歡聽戲看戲,他自己覺得世界很美好, 生活很美好。 如果說人要現實的話, 他很現實。後來, 世道變了。 他雖然覺得現實對他不公平。 他以退為進, 躲在自己的小世界裡。“何苦與人結怨結仇?” 如果說在民國時期, 歐陽奉行的是明哲保身。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時代, 歐陽則毫無招架之功。他不知道,壞人也是“柿子專挑軟的捏”。婄姑想,姑父從來就不是資產階級,“命里只有8斗米,走遍天下不滿升”,但畢竟是憑本事吃飯的體面的有尊嚴的人。還是那個姑父,還是打算盤寫阿拉伯數字,甚至還住在那個地方,一夜之間, 發生了什麼? 形成了什麼?怎會落得如此下場呢?僅剩下恐懼?是不是姑父太愛漢正街了?他堅持在漢正街,他覺得只有住在漢正街才是住在漢口。 紅樓夢二十九回,賈母帶着王熙鳳等一家人到自己的道觀去做法事。進去的時候,有個剪蠟燭的小道士來不及躲這些女眷,嚇得到處跑,撞到王熙鳳. 鳳姐迎頭就是一個耳光,小道士嚇得瑟瑟發抖。賈母看了說,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的,那裡見的這個勢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憐見的,他老子娘豈不疼的慌?給他些錢買果子吃,別叫人難為了他。 賈母與鳳姐,對小人物之態度截然不同,小人物的命運也就格外不一樣。賈母與鳳姐之不同,是不是因於她們格局之不同? 歐先生是否算這樣的人?背負着小戶人家的沉重希望,從小嬌生慣養,哪裡被這樣折磨過?而那些紅衛兵們,有血氣方剛的,有渾水摸魚的,更有“得志便猖狂”者。漢正街小,“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江邊堤沿江大道,在星期天的早上,其實很空蕩,很寂廖。 經歷過文革的人們知道,文革中,自殺者一律罪加一等,一律被定性為“叛黨”,“畏罪自殺”,“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歐陽的遺孀,也就是婄姑的姑姑沒有辦法在那裡住下去。那時住房的調劑主要是通過互換。 “這房朝南,冬暖夏涼”. “您家仁泰里用的是圍桶。這裡下樓就是廁所,不用下’活’”。房管員對小美說。 小腳的歐老太婆搬離了仁泰里老宅,搬到了一個誰也不認識她的叫集賢里的地方。還好,是二樓。面積比原來小,公用廚房,僅有的兩扇窗戶正對着一個公共廁所。二個建築呈T字形,間距不到5米 。樓房不是新蓋的,公廁也不是新蓋的。隨着時間的流逝,公廁越來越髒,公廁近的居民們越來越深受其臭味困撓。 1977年深秋,婄姑大女兒準備參加高考。婄姑說: “找小姨, 輔導一下數學” ”莫動窗戶”,小美吐了個舌頭,笑着對婄姑大女兒說。 “莫開窗.” 小美扶了扶眼鏡,又加了一句。 歐太婆躺在床上,她只能坐在痰盂上排泄。小美端着痰盂, 上面蓋了張舊報紙,一趟一趟地進進出出, 上樓下樓,到隔壁的公共廁所去清潔排泄物。每次清潔完,端着痰盂,笑着從外間走進裡間,把乾淨地痰盂放在歐太婆的床前。 歐太婆還是喜歡抽煙,也咳漱,痰也多。 婄姑大女兒坐在緊靠着窗戶的寫字檯前,抬頭看了看窗外。 1979年2月17日,中共中央宣布撤銷《公安六條》。文革期間, 受難者的名字從不報告。 文革之後, 夠級別的人,才能被報紙發表平反的消息。街辦商店的一個會計, 社會最底的一層人,沒有資格被紀念。 國際防止自殺協會(IASP ,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Suicide Prevention)和世界衛生組織(WHO)於2003年將每年的9月10日作為“世界預防自殺日”World Suicide Prevention Day (WSPD)。 三中全會後, 西軍電給小美補發了畢業證。上世紀90年代初,小美一家移居深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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