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們當初討論過的問題不僅沒有過時,現實甚至比他們在世時更為不堪 |
| 送交者: 壹嘉出版 2025年04月17日13:17:31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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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傅國涌為《民主啟蒙對話錄:許良英、李慎之通信集》寫的序,原標題:《以平常心,做平常人) 《民主啟蒙對話錄》新書發布會消息5月4日,線上相聚與許成鋼、秦暉、徐友漁等一起探討:民主,何以為繼?《民主啟蒙對話錄:許良英、李慎之通信集》新書發布會將於5月4日舉行,報名已經開放,請掃上圖二維碼 許良英和李慎之兩位先生的通信集,二十多年來我不止一次地讀過。這些信寫於1998年2月到2003年4月,許先生從78歲到83歲,李先生從75歲到80歲,因李先生的猝然離世而中斷。這是兩個歷經20世紀風風雨雨、在毛澤東的“絞肉機”里滾過來的老人,在兩個世紀之交的思想對話,顯示了極為罕見的真誠和直率。那時,許先生跟我也在通信,他常把兩人的通信複印一份隨信寄給我。在李先生離世不久,我曾寫過一篇長文《“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悲涼”——從李慎之與許良英的43封通信解讀李慎之晚年思想》。本來打算再寫一篇解讀許先生晚年思想的長文,一直沒有下筆。 二十多年過去了,他們當初討論過的問題不僅沒有過時,現實甚至比他們在世時更為不堪,這或許是他們沒有想到過的。他們最關心的就是中國的民主轉型,反反覆覆討論的就是民主和啟蒙等問題。對於具體的人、事及對轉型的期待等,他們之間也常有不同看法,許先生的直言不諱,眼中容不得沙子,在這些信中也表露無遺。 他們在書信來往之初,就討論過求真的問題,因為李先生說英文中truth(真理)這個詞是“價值中立的”,是近代中國人將它變成“有崇高價值的詞”。對此,許先生有完全不同的理解。他們想起了各自母校的校訓,許先生畢業於竺可楨時代的浙江大學物理系,李先生就讀於燕京大學經濟系。許先生說浙大的校訓“求是”,首先是因浙大的前身為求是書院,但竺可楨校長給出了極精闢的解釋,“求是”就是“排萬難冒百死以求真知”。李先生說燕京的校訓“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是相連貫的,必須有自由才能得真理,然後服務於人類。他們在民國接受的大學教育成了他們生命的底色,對於他們重新反思自己走過的道路無疑是不可忽略的。 年輕時他們都被共產黨吸引,並投身共產革命的洪流,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當時許先生在中科院,李先生在新華社。李先生自稱1959年底、1960年初就“徹底覺悟”了,他說當時用《封神榜》中哪吒的一句話對自己說:“削骨還父,削肉還母”。許先生多次講自己對毛澤東的迷信到1974年才破除,1987年才最後從馬克思主義的框框中跳出來。他們反思自己為什麼會加入共產黨?許先生說不是為了民主,而是為了徹底解決社會不公。李先生說早年的選擇主要是受到民族主義和平等思想的影響,也不是為了追求民主而加入共產黨。從年齡上說,他們這一代正是中共建立政權的基本力量。1949年,他們分別是29歲、26歲,正處於生命最好的年華,卻已是“老革命”。 而在生命的暮年,他們念茲在茲的就是中國何時告別極權,走向民主。1999年,李慎之在寫下《風雨蒼黃五十年——國慶夜獨語》前的一封信中說,中國至今仍在專制主義統治下,他稱之為“後期極權主義社會”,“最理想的辦法是和平進化,但是可能性幾乎沒有。國內外現在都沒有‘愛國志士’,有的只是利祿之徒。……從中國到外國,再從外國到中國,感到的只是極度的孤獨。” 《民主啟蒙對話錄》,壹嘉2025年2月版,亞馬遜、巴諾等各網上書店、華盛頓DC季風書園有售。 許先生在回信中說:“這些肺腑之言使我感到傷心,也有點意外。我覺得你對現實是過於悲觀了。表面上中國這塊幾千年來沉積成的板塊是堅不可破的,但在整個人類文明洪流的不斷衝擊下,早已在逐漸溶化中。因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心是不可侮的。”他想起1976年和1989年天安門廣場上激動人心的場面,相信人心不會死,“愛國志士”在他相知的朋友中就不少。這裡所說的“愛國志士”當然是指以追求民主、人權並付諸於行動的人。 和李先生不同,許先生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尤其“六四”以後,深深介入了中國的民主人權運動,並成為其中最有感召力、也是最堅定的推動者,並不只是一個書齋里的冷靜的思想者,同時也是一個熱情的負責任的行動者,交往的範圍超出了知識分子的圈子。他在信中說:“雖然近十年來我的處境相當困難,文章不讓發表,電話一直被竊聽,還曾一度遭軟禁,不少人不敢同我來往,但我始終沒有感到孤獨。相比之下,你的處境與我有天壤之別,你每年發表這麼多文章,又有這麼多人爭請你寫序,顯然,理解你和仰慕你的人是很多的。……總之,我覺得你決不是‘孤獨’的,至少我和我的一些朋友都是你的知音,我常常把你的一些精彩的文章向朋友們介紹。” 這種揮之不去的孤獨感之所以一直籠罩着李先生,他自稱這是“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的孤獨。我以為這是有生之年看不到轉型的希望所致,他在接下來的回信中說,中國人要擁有有自由、有法治的“像樣的民主”,“以中國人素質之低,如果那能在21世紀末,或者22世紀初達到,我就可以死而瞑目了。”對於生於1923年的他來說,那是遙不可及的。 直到2003年1月,他在信中又一次提及: 進入新世紀後,我常說兩句話:(1)對中國之實現民主,我能否及身得見,比較悲觀;(2)對中國能在21世紀上半期實現民主,我基本樂觀。不過,我之所謂民主,只能指廢除一黨專政,建立民主框架而言,並非指充分民主。實現充分民主,最樂觀也需要到21世紀末。 許先生幾乎不作這樣的預期,曾多次表達過類似的意思:“但歷史往往有無法逆料的突變,如1989年東歐和蘇聯的變化。對歷史真正有使命感的中國知識分子,對困難是應該有清醒的認識,同時也應該有堅定的信心。”他說:“沒有廣泛、深入的民主思想啟蒙,沒有公眾的自覺,民主不過是空話。”這也正是他長期以來身體力行的。 在2000年6月到8月的書信往還中,他們討論了唐德剛的“二百年出歷史峽谷”說,從1840年算起,還需要四十年。對於這一預言,許先生不以為然,認為歷史的變化常常是難以逆料的,唐德剛的論斷並無任何科學論證,不值得認真對待。並舉例說,列寧在1917年二月革命前的幾個月還說過,有生之年看不到俄國會爆發革命。1989年4月之前也沒有人預見到中國會爆發規模空前的學生民主運動。他又一次提及自己的樂觀情緒正是基於1976年和1989年親眼目睹的兩個歷史畫面。 許、李二位先生信件手跡 李先生很感動,回信說:“你的信好比寒夜的爝火,給了我一點光明,一點溫暖。”在嚴酷處境中千錘百鍊過的許先生身上,我們能感到一種無法摧毀的力量,這種力量是很少人具備的,在“六四”之後的歲月里曾安慰過、振奮過、激動過許多處於逆境中的人。此外,他是學自然科學出身的,任何時候都保持着極為認真、嚴謹的態度,對一詞一句更遑論對人對事都一絲不苟。讀到《風雨蒼黃五十年——國慶夜獨語》,他大為叫好,但也直言,此文對鄧小平的分析,“似溫情乏力,沒有到位。”對於“提高人權是世界潮流”這一表述,他認為人權只有“有”“無”問題,並無量的差別,“提高”似應改為“尊重”。李先生信賴他,幾次在信中要他以三五百字寫一個民主、科學“最準確、最完備”的定義,要他以最簡單的文字回答民主的必要條件、民主的充分條件是什麼。他說自己不習慣給一個概念下定義,只考慮概念的內涵。對於“民主的充分條件”,他推敲了兩天,還是覺得在“必要條件”之外尋找“充分條件”,在現實世界上似乎不可能。對於民主概念的基本內容和保證條件,他早在1989年5月8日就在《世界經濟導報》發表的文章中列舉了八條,以六百字說清楚了。 李先生說自己80年代“不著一字”,“90年代以後越來越寬鬆,才開始打些擦邊球”,也不過一年寫幾篇文章而已。他一再說自己只能“知其不可而為之”。這是他的心裡話,如今讀來,更有一種悲涼,“悲涼”、“悲觀”這些詞也是他不止一次提起的。在1998年3月4日的信中說:“我其實是很悲觀的,我已不敢說什麼‘啟全國人民之蒙’的話,只敢想能刺激一下‘一小撮知識分子’,予願足矣。”對於啟蒙首先是知識分子的自我啟蒙,兩人可謂不約而同。為此,許先生從80年代中期開始就和老伴王來棣一起致力於民主的研究,想以餘生之力完成《民主的歷史和理論》(未完成的遺作正式出版時取名《民主的歷史》)。而李先生則提倡公民教育,還想編中學公民教科書。他一再表示對許先生的欽佩,稱其為“堅定的民主主義者”,“在這方面,事實上當今只有你一個人可以為我之師”。 2003年1月23日,離他生命的終點已不足三個月,他寫了一封長信給許先生,透露了重寫中國近代史的初步意見:“首先,我認為一個民族最重要的創造是其政治制度,經濟、文化、國民性都由之決定。”他打算由此切入,寫出一個大綱來。許先生在回信中表示認同,只是說了一句:“政治制度的形成,還是受制於經濟、文化等各種因素的綜合作用。”這封信,當時,許先生就複印了一份寄給我。不久,我到北京,在李先生的家中閒聊時,談起他的這一觀點,我說多年前在盧梭的《懺悔錄》第九卷讀到過這樣一番話:“我已看出一切都歸源於政治,而且,無論我們作什麼樣的解釋,一個民族的面貌完全是由它的政府的性質決定的。”他說沒有看到過。我相信他是在長期痛苦的思考中形成了與盧梭相似的看法,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發現,迄今還未得到中國知識界足夠的重視。 民主何時到中國?李慎之離世二十多年、許良英離世十多年之後,兩位先生討論的話題不知道還有多少國人在意,世紀之交那種朦朧的期待早已化為歷史的灰燼。再次重溫許先生信中的這些話,心中有說不出的惆悵:“我深切體會到,建立民主制,不同於專制政權的改朝換代,倡導民主者,必須以平常心,做平常人,決不可以‘領袖’和‘開國元勛’自居。可惜在中國,這樣一個極平常的道理卻知之者甚少。” 同樣的話,他在給許多人的信中曾一而再地說過。“以平常心,做平常人”,在有限的人生中堅持獨立思考,追求自己的理想,這八十三封質樸的書信留給世界的不是什麼高深、晦澀的大道理,而是平常而真實的思想,是兩個不願苟且度過餘生的心靈彼此的碰撞,因其懇切、純粹和求真的力量,在他們已離開的歲月中依然可以不斷地激起迴響。 2024年12月6日 壹嘉·讀道書系首批推出三種:吳思《頂殘:中國市場和產權的構造及邏輯》從潛規則到血酬定律再到頂殘 用詞語密碼重新解釋中國,透視中國社會底層邏輯 傅國涌《去留之間:1949年中國知識分子的選擇》離去的包天笑、胡適、傅斯年,留下的張元濟、梁漱溟、沈從文……他們的內心經歷了什麼? 傅國涌《一報一館一大學:中國轉型期的是非成敗 1897-1949》以一報 ( 大公報 )、一館 ( 商務印書館 )、一大學 ( 北京大學 ) 為代表的大學、出版業和民間報紙為中國引入了新的文明,培育了幾代新型知識人,是中國思想自由、學術自由、言論自由的風向標。 更多好書,請訪問壹嘉官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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