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第五次戰役中的鐵原阻擊戰(2)
薩蘇
1951年5月23日--6月10日
志願軍老兵回憶鐵原之戰,通常都會從五月下旬說起。
1951年5月20日,李奇微中將判斷志願軍參加五次戰役的部隊糧彈已盡,下令所部美軍,韓軍與其他所謂“聯合國軍”部隊全線反擊。
而志願軍此前的攻勢已經取得較大進展,左翼部隊深入到麟蹄以南韓軍縱深,打垮了韓國第二軍團,部隊士氣高昂,右翼部隊最前鋒的189師已經渡過了洪川江,看漢城得扭頭往後。雖然部隊普遍認識到了後勤不足的問題,但大多在等待給養的到來,而沒有意識到後方的運輸線已經被美軍基本切斷,前線各部將面臨無糧無彈的生死關頭。
志願軍總部由於掌握的情況更加全面,通過對前方情況的分析感到了危險,彭德懷下令志願軍部隊從進攻轉入防禦狀態,但這個命令直到5月21日才發出,因此美軍反擊時前線各部此時仍在努力尋找戰機。
雙方都在尋機進攻,兩台龐大的戰爭機器激烈地對撞了。5月20日,各條戰線都爆發了激烈的戰鬥。有的部隊報告,美軍反攻甚至動用了精銳的特種部隊和空降兵。
已經突進到洪川江南岸的189師566團是第一批和美軍反攻部隊遭遇的部隊之一,他們在小里山和為大規模反擊開路的美軍空降兵狹路相逢。
驕兵悍將
五次戰役打到1951年5月20日,剛剛從陣地下來休息了半天的566團3連代理連長唐滿洋接到團長朱彪的命令:全連立即整理裝備,準備夜襲迂迴到志願軍背後的美軍空降兵。
17日夜,566團於西川里渡過漢江,占領了漢城東面的小理山,他們的陣地已經成了整個志願軍戰線上向南方挺進最深的部分,切斷了美軍第七師和韓軍第二師之間的聯絡。“聯合國軍”匆忙派出了美軍第七師和英軍第29旅發動反擊,在坦克和裝甲車掩護下向小理山發動了五次強攻均未能得手。
但由於後方接應部隊遭到敵軍阻擊,傷亡很重的566團也一直得不到補充。
這種情況下,美軍發動了一個令中國兵十分驚訝的行動。根據566團1連一名老兵的回憶,20日下午,一架美軍運輸機自西向東飛越1連和3連陣地,之後在志願軍陣地後方出現了片片降落傘。隨即傳來消息稱美軍空降部隊攻占了566團陣地後方的問禮里北山,這座山,在地圖上稱做580.7高地。
團長朱彪立即調整部署,下令放棄一部分陣地,部隊向主陣地靠攏,併集中1,3,7三個連準備反攻美軍空降部隊。
此時志願軍在漢江以南的部隊,經過一個月的血戰,糧彈兩缺,已經打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特別是一直衝在最前面的566團,此時每個連只剩下四五十人,戰鬥力銳減,實在不是個發動進攻的好時機。但是,誰叫566團的團長是朱彪呢?
566團團長朱彪,是一條真正的硬漢,當營長的時候曾經四處負傷不下火線,打出了華北野戰軍有名的“鋼鐵第一營”。後來的19兵團政委李志民親自送他去醫院,嚴令大夫用一切代價保住他的腿。
所以,就算是一個連只有四五十人,就算是全團上下都餓得打晃,朱彪照樣下令:“抓幾個活的回來給我看看。”有什麼樣的指揮官,就有什麼樣的部下。綽號“天殺星”的唐滿洋就是朱彪手下的一員悍將。
唐滿洋自己倒不認為自己是什麼悍將,他說:“那時候我跟朱彪最好了。朱彪這個人饞,走哪兒都喜歡吃點兒好的,喝點兒好的,可他又不能犯紀律。我呢,沒啥別的愛好,就愛玩個槍,出去打個野物什麼的,回來就跟他分。所以他最喜歡我。”
那時候的唐滿洋,不過是個排長,和朱彪差着七八級呢,可倆人愣好得稱兄道弟。唐滿洋槍法好,老戰友說他出去打獵,只要聽見槍響就沒有空着手回來的。566團一入朝就全換了蘇聯裝備,唐滿洋卻專掛一杆德國造大鏡面二十響--用熟了,有感情了。
直到今天,提到唐滿洋,當年在朝鮮戰場上的戰友,沒一個不服氣的。唐滿洋打記事兒就是孤兒,打當兵就是突擊隊員。他和馬家軍拼過刺刀,刀劈過閻錫山的炮兵營長,拆過美國裝甲車,捉過英格蘭俘虜,這就是老兵唐滿洋的戰爭生涯。他的一個老戰友評價:“我們不過都是當兵吃糧的,唐滿洋,好像就是為了打仗殺人生下來的。”
可這一次唐滿洋自己沒見着美軍空降,那時他剛從陣地上下來,死守了兩天兩夜,好容易得着機會,一倒下就睡得天昏地暗。正在香甜的時候讓他的通信員姚顯儒給叫起來了。唐滿洋沒有手錶,可是看看天色,自己剛剛睡了兩三個鐘頭,聽周圍也不像有什麼緊急情況。“怎麼回事兒?”這話問得就帶了三分怒意。等得了命令,唐滿洋不怒反笑,“太好了。”
唐滿洋是戰鬥英雄,卻絕不是戰爭狂,何以聽到這個命令如此開心呢?無它,老唐心說:真是瞌睡送個枕頭來,這一仗打好了,能把教導員升上去了吧?
一筆糊塗賬
唐滿洋說的教導員,指的是原566團二營教導員魏應吉。兩個人一塊兒在蘭州打過竇家山,從西北一直打到朝鮮,堪稱是過命的交情。打竇家山的時候,魏應吉是連指導員,唐滿洋是連里的戰士。打小理山的時候,魏應吉成了唐滿洋的連里的戰士。
這是怎麼一筆糊塗賬呢?原來,秦瓊也有賣馬的辰光,後來的北京衛戍區副司令員魏應吉這會兒正是最倒霉的時候。五次戰役前期,魏應吉因為放跑了英軍29旅受處分,被放到老唐連里當了戰士。
一個營教導員怎麼能放跑英國人一個旅?有個當時擔任排長的老兵回憶,英軍29旅逃跑的事兒是這樣兒的:“五次戰役開始時咱們先打的就是英國29旅!但它的老兵多,槍法准,傷亡差不是很大。而且我們的通訊差,機動也差。到了想合圍全殲它的時候,一營到了,二、三營卻跑錯了地,結果一個營也集結不起來。朱彪氣得跳腳:‘媽了個臭X的,想吃肉了沒有人來下筷子!’”魏應吉也因為帶着二營沒能及時趕到阻擊陣地,被撤了職下連當戰士。
魏應吉被撤了職,是官方的說法,組織的決定,可這決定到了唐滿洋這兒,就完全變了味兒。照唐滿洋的想法,教導員就是教導員,你讓他去炊事班他也還是我們的教導員!讓老魏到我連里當戰士?那是看得起我唐滿洋,上頭知道我這兒戰鬥骨幹太少,讓老魏給我壓陣來的。
魏也不是個光動嘴皮子的政治幹部,此人能打仗,有文化,尤其是一杆駁殼槍指哪兒打哪兒,在部隊中威望很高。所以,魏應吉當了戰士,連排長見了他照樣敬禮,畢恭畢敬的,攔都攔不住。
有老兵說,這是566團的傳統,也是189師的傳統,戀舊,抱團。大概因為這種傳統,接到打美軍空降兵的任務,唐滿洋第一個念頭,就是打個漂亮仗,立了大功把教導員重新升上去。至於立大功和教導員官復原職之間有什麼必然的邏輯聯繫,唐滿洋想都沒想。
晚上八點,部隊集結完畢,魏“教導員”給做動員:“敵人空降了一個連,目的就是要切斷我們的退路。現在他們正在收縮,也沒有修工事,趁它立足未穩,干它一傢伙……”事後分析,當時空降的敵軍應該不到一個連。但是,志願軍集結的時候,敵情已經起了一些變化。566團收縮後,美第七師和韓第二師之間的聯絡恢復,美韓軍約兩個連進占566團身後的問禮里,也有一部分敵軍上山與美軍空降兵會合。之後分析,也有可能這批美軍空降兵不是傘降而來,而是從山間小道穿插進來的。
老唐看到的降落傘並非空降兵,而是美軍空投的補給物資。用降落傘投麵包子彈,這種奢侈中國兵可是享受不到的。唐滿洋他們出發的時候並不知道敵情的變化,他們最大的問題是--飢餓。
臨時連長
到5月20日,566團已經絕糧三天了。最後一次補充給養,是在議政府,後方千辛萬苦送上來一批炒麵。吃了兩三天,又沒了。這回,再也沒有炒麵能送上來。韓軍國防部的《朝鮮戰爭》中洋洋得意地聲稱:“中國軍75%的食糧補給,都在運輸線上被美國空軍焚毀。”
五次戰役一路打下來,大家都覺得有點兒不對頭。美軍一向以物資充足著稱,這次卻很少能繳獲。
敵軍不惜一切代價摧毀所有可能落入中國軍隊手中的糧食和彈藥。
打美國空降兵的時候,司務長搜羅大家的乾糧袋,勉強能做一鍋炒麵湯。可這一鍋湯,要真給幾十條漢子分,除了把飢火勾起來以外根本沒什麼作用。看着部下餓得直打晃,唐滿洋讓司務長老陳等一下,他和魏應吉商量,想乘着沒出髮帶倆人去搞點兒吃的。這主意馬上讓魏應吉給否決掉。
魏應吉太了解老唐了。周圍的老百姓早就跑光了,就算沒跑光,當時南朝鮮的群眾基礎和北朝鮮也沒法比,到處都有特務在活動。唐滿洋的意思肯定是要上美國人或者英國人那兒去“借”軍糧。問題是美國人的司務長肯借麼?那肯定就得打起來。一打起來打多久,打多大可就沒譜了。這個唐滿洋根本不在乎,不就是打麼?誰怕誰阿?問題是魏應吉不能這麼二杆子--出發打美國空降兵預定是9 點30分,但命令隨時可能更改,你唐滿洋現在是代理連長,哪兒能要打仗你連長沒影兒了的道理?
唐滿洋只好服從。這時候唐滿洋當上代理連長還只有兩天,他還沒當習慣呢。前任連長被英軍狙擊手擊中,頸部被洞穿,重傷。
說起來唐滿洋的前任連長也是打過竇家山,和馬家軍拼過大刀的好漢子,可愣讓英國兵的爆頭給打寒了心。打到中間英軍進攻最猛烈的時候,連長對唐滿洋喊:“你在陣地上指揮,我去看看彈藥。”唐滿洋說:“好!”
不一會兒營長上來了,跳到一個彈坑裡,叫過唐滿洋來問:“你們連長要脫離戰場你知道不知道? ”
唐滿洋一愣--“我怎麼會知道?他說他要去看彈藥……”
“什麼看彈藥?媽了個X的,他要逃跑!”
正說着就看見他們連長灰頭土臉地站在營長身後。營長看看連長,又看看一邊的幾名傷兵,目光陰冷。
連長舔舔嘴唇,把帽子望地上一摜,喝道:“娘的,不就是一個死麼……”
話音未落,英國人的進攻又開始了,炮彈在陣地上的爆炸聲淹沒了兩個人後面的話。
就在唐滿洋把駁殼槍里的子彈打光,背過身來換彈夾的時候,正看見連長抱着一挺輕機槍迎着彈雨狂掃,接着就一頭栽倒,頸部血流如注。
那一仗,營長陣亡,連長重傷。
如果不是566團打到這個時候幹部已經傷亡太大。朱彪寧可扣着唐滿洋隨時帶突擊隊,也不能給他個連長的緊箍咒戴上。打完空降兵,魏應吉倒是真的“升上去”了,改任第一營營長,正是唐滿洋的頂頭上司。老唐算是歪打正着。可這樣一來魏應吉也不能總呆在他連里了。沒人管他,老唐如同脫韁的野馬,在向鐵原後撤的路上,他扔下部隊來了一次特別的“出擊”,不過那是後話,我們以後再說。
我們把視線轉回到580.7高地,進攻開始前,司務長老陳掰了很多樹芽加到炒麵里,總算是給大家熬了每人滿滿一茶缸子炒麵湯,吃到肚子裡多少能打住心慌。意味深長的是,我在查閱資料的時候,發現這一天六十三軍軍長傅崇碧,全天也只有一碗炒麵吃。
晚9:30,突擊隊準時出發。3連負責主攻,2連、7連掩護迂迴,朝580.7高地主峰悄然前進。按照白天的情報分析,美軍就據守在上面。3連悄無聲息地摸上主峰,老唐帶着2連在一側準備接應,射殺所有企圖逃跑的美國兵。
上面的槍聲,卻一直也沒有響。大家正在疑惑中,三連的通信員趕來了,他告訴了老唐一個出乎意料的消息--頂上,一個美國人都沒有!
致命的夜光表
很快,師偵察科的情報來了:美軍已經轉移陣地到附近三個小山頭,挖掘了防禦工事,似乎準備就地進行守御。情報還顯示,美軍突擊部隊與地面部隊會合後,在566團身後目前有兩股,一股是羅山方向南朝鮮軍第6師兩個連進占問禮里,另一股是美軍空降兵一部和穿過原566團1連陣地(美軍空降兵出現後,566團收縮防線,放棄了1連的陣地)趕來的美軍接應部隊。他們撤離了已經占據的580.7 高地,卻轉到了附近的三座連環小山上紮營。580.7高地很重要,既然已經拿下來,為何又輕易放棄呢?讓人對美國人這個打法有點兒不明白。他們幹嗎來了?
只有把這一仗放在整個戰役的大局裡,我們才能夠明白這支美軍空降兵投入戰鬥的意義:5月20日,“聯合國軍”總指揮李奇微認為,志願軍從4月20日發起的進攻後力已竭,他在這一天下達了向臨津江以南中朝軍隊全面反攻的命令。這支美軍空降兵的投入,意義不僅僅是爭奪小理山的局部反擊,而且揭開了美軍戰略反攻的序幕。在戰略進攻初期,由精銳的小股部隊率先發動奇襲,占領大部隊通過所必需的戰略要點已經幾乎成為一個固定的戰術模式,諾曼底“兄弟連”的空降、阿登反攻德軍扮裝美軍攻占萊茵河各個渡口、金城反擊戰68軍的奇襲白虎團,都是這樣干的。
應該說,不管他們是從天上下來,還是巧妙地從地面穿越了志願軍的戰線,這支美軍攻占580.7高地,在志願軍背後打下一根釘子,堪稱他們值得驕傲的戰果。那麼,他們在夜晚又為何會放棄580.7高地呢?
朱彪在作戰部署的時候說過他的判斷,他認為當時美軍這樣做,是為了避免與志願軍進行夜戰。占領580.7高地,對志願軍來說就是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這種情況很多軍隊會陷入崩潰。這也是美軍穿插試圖達到的目的。
然而,小理山(712高地)上的志願軍前線部隊只是回頭望了望,根本沒有崩潰的意思。美軍打這種穿插是很少見的,但志願軍一進攻就是往敵後插,腹背受敵的時候多了,一點兒不覺得新鮮,看見後面有敵人立刻崩潰那就不要打仗了。
看到志願軍沒有如同預期的那樣奪路而逃,美軍指揮官一定很鬱悶:難道他們不怕合圍嗎?此時,一個大問題來了--天,就要黑了。朝鮮戰場上,有位中國將軍說過:“黑夜是中國人的朋友。”
美軍指揮官知道,入夜以後志願軍一定會來爭奪580.7高地,而以他的這支小部隊想死守住這麼大的一個山頭,想想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任務,幾乎可以肯定一個衝鋒雙方就要拚刺刀。前幾次戰役中,美國人被志願軍的刺刀拚慘了,堅決地迴避白刃戰。我接觸的老兵中,沒有一個在第五次戰役中和美國兵拼過刺刀。唐滿洋一肚子的拚刺刀經驗,愣是找不着對手。
美國空降兵在入夜以後撤離了580.7高地,在附近選擇了一個隱蔽的營地。這個營地有點兒偏僻,如果不是情報準確,還真不容易找到。既然知道你在哪兒就好辦了,惦記着“捉幾個活的回來”的唐滿洋叫來了幾個班排長,分析了一下,決定專打三座小山中較為孤立的一座,爭取在另外兩座山的美國兵反應過來之前結束戰鬥。
這座小山雖然有點兒孤立,但四周較為陡峭,並不是很好打的。但唐滿洋他們愣是如同狸貓一樣翻了上去,根本沒有驚動崗哨,當他們出現在美軍陣地上時,美國兵大多數還鑽在睡袋裡呼呼大睡。
至於他們是怎麼做到的,這可以留在以後講,因為剛剛翻上美軍陣地,還沒等看清周圍有多少敵人,唐滿洋已經提着手槍一個箭步上前,沖向最近的一個睡袋,照着裡面那個敵軍的腦袋就摟了火!
“砰”的一聲槍響震動了三個山頭的美軍,周圍頓時槍聲大作,志願軍官兵也立即開始射擊,和美軍空降兵的戰鬥就此打響。
對於唐滿洋這個提槍就打的動作,非議不少。其中有一個唐的老戰友嗤之以鼻:“他上去就給那美國兵一槍,理由很簡單--那美國兵睡覺不老實,一支手伸在睡袋外面,腕子上戴着塊夜光表。他就是看上了人家那塊表!唐滿洋啊,放羊的出身,自幼父母雙亡,他是窮瘋了。”
話傳到唐滿洋那兒,他連誰說的都懶得問:“沒錯,是有那麼塊表,後來我上繳了。也確實是因為看見他這塊表我才打的他。可是,這跟貪財沒關係……”
老唐的想法十分簡單:“他戴着夜光表啊,戴夜光表的肯定是當官兒的,我先把他當官兒的斃了, 後邊我要怎麼打就怎麼打。”不能不說老唐的思想很有道理,這種“斬首”的做法,對美軍當時的作戰組織來說,是相當致命的……
半個世紀前的“斬首行動”
筆者曾問過老唐為什麼上來照着人家腦袋就是一槍。因為他這個舉動引來了太多的爭議,甚至很多老戰友都對他當時的做法大加褒貶,認為老唐就是當敢死隊的料,指揮一個連未免太抬舉他了。老唐自己的回答卻十分簡單:“他戴着夜光表啊,戴夜光表的肯定是當官兒的,我先把他斃了,後邊我要怎麼打就怎麼打。”
不能不說老唐的想法很有道理,這種“斬首”的做法,對美軍當時的作戰組織來說,是相當致命的。當時的美軍,是一支典型的近代職業軍隊。
著名歷史穿越題材小說《竊明》中,作者對於軍事理論的描述極有獨到之處,他在評論軍隊組織的歷史變化時寫道:“近代軍隊是一具戰爭機器,通過殘酷的體罰和訓練,讓士兵漸漸失去自我思考的能力,而形成對命令條件反射式的執行。一支近代軍隊中的士兵,對軍棍和皮鞭的畏懼是根深蒂固的,在戰場上越恐懼就越會機械地執行命令。例如南北戰爭的美軍會在炮火覆蓋下,列着嚴整的隊型緩步行軍1英里,然後完美地進行隊列變換,翻越矮牆。並從400碼距離開始還要受到線膛槍射擊,直到一萬人在進攻中掛掉八千才崩潰掉。封建軍隊的組織結構更不必說,作戰主要靠個人武勇,憑首級計功,靠搶劫來維持鬥志,所以封建軍隊才會有歸師勿遏、圍城必闕的說法,就是希望不要逼得對手拼命。而近代軍隊就沒有這些說法,反正都是拼光了拉倒,只是戰場上的行屍走肉罷了。沒有靈魂的軍隊只能僵化地進行殺戮或被殺戮,而不能積極主動地作戰,所以遇到現代軍隊後就出現了一邊倒的大屠殺。只有理想,才能給近代軍隊這具死屍注入靈魂,不僅僅是機械的剛硬,還有靈活的戰術和柔韌的彈性。充滿戰鬥欲望地去作戰,靈活地根據戰場形勢去爭取勝利,被擊潰的單兵也能自行恢復戰鬥意志。比如大規模的敵後游擊戰,並非古人不願意,而是封建軍隊和近代軍隊根本做不到。陷入敵後的封建軍隊是只會搶劫的流寇,失去指揮的近代軍隊是死挺的乾屍。”
美軍一直到越南戰爭時代,重視培養的都不是有理想的軍隊,而是具備鐵一樣紀律的職業化軍隊。
在這種軍隊裡,軍官教育士兵,第一句話通常是:“記住,雞蛋是長在樹上的!”這句話的含義在於長官的話是不可置疑的。如果長官突然被幹掉了,這樣的軍隊會怎樣,不問可知。
近代職業軍隊是用明確的指揮替代系統解決問題的,比如連長陣亡副連長自動接替指揮,副連長陣亡第一排排長接替指揮。但是,在580.7高地這樣的夜間混戰中,這種體系顯然無法正常工作。近代職業軍隊的阿基里斯之踵暴露無遺。
而志願軍能夠在朝鮮不斷打出大規模的穿插,乃至於鐵原這樣極其倚靠部隊單兵作戰能力和忠誠的戰役,其原因很多老兵都歸結於志願軍是一支有理想的軍隊。有理想的軍隊並不一定都是正義的軍隊,比如希特勒的軍隊也很有理想,但這理想是邪惡的。然而單從軍事角度說,有理想的軍隊作戰能力和主動性確實出色。這一點很多軍事家都明白,馮玉祥在軍中設立教堂,唐生智全軍信佛,就是想培養出一種理想來。
志願軍的理想是不需要灌輸的,簡簡單單四個字:“保家衛國”讓成千上萬中國普通的耕讀子弟前仆後繼,視死如歸。這不是為一黨一派而戰,而是為保衛一個民族的和平與尊嚴而戰。
設想沒有中國人民志願軍的血戰,就算美軍止步鴨綠江邊,美蘇兩大陣營對峙總是無法改變的,而且將持續數十年之久。那時無論中國倒向蘇聯,還是倒向美國,雙方對峙的前線,一定在中國的東北,這是地緣政治決定的。那樣我們還談什麼發展?談什麼獨立自主?
那麼,讓我們中立吧。可如果沒有抗美援朝來證明中國軍隊有保衛自己的能力,誰會把這個在二戰中差點兒讓小小日本亡了國的民族放在眼裡?衡陽失守的時候,羅斯福總統用電報質問蔣介石大元帥:“你的兩百萬軍隊在哪裡?”
想左右逢源麼?你也得有那個本錢!
抗美援朝之前,中國軍隊在和外國人的戰鬥中,從來沒有獲得過敬畏。有實力保衛自己的人,才能談到中立,否則,只能是引來兩方的窺伺,比引來一方更糟。
山頂上的混戰
讓我們回到580.7高地旁邊的小山。唐滿洋的打法現在想來其實不太科學,他直接把當年和國民黨軍隊作戰的經驗搬上來了。中國當年窮,共產黨窮,國民黨也窮,要是國民黨兵里混着一個戴夜光表的,那肯定是哪個將軍藏在裡面。但在美軍里,一個大兵照樣買得起夜光表,這個唐滿洋可就想象不出來了。63軍是五次戰役才入朝的,正式跟美國人打仗才不到一個月,和老美打交道的經驗,淺薄得很。
然而,老唐的運氣卻好得不能再好。戰鬥結束以後,連比劃帶說地問俘虜:“你們指揮官是誰?”
有人沮喪地一指老唐腳前那睡袋--就在那裡……
這魯莽的一槍,引來的是一片大亂。但對志願軍的夜襲部隊來說,響槍的時候唐滿洋身邊只有幾個人,大多數戰士還在小山的半腰。好在唐滿洋帶的兵,全是老兵,戰鬥經驗極為豐富。63軍脫胎於冀中野戰兵團,很多“老”兵年齡只有二十出頭,卻已經打過四五年的仗。河北老兵油滑得很,幾乎個個都是一對射就拿子彈往頭皮上蹭,一拚刺刀就往人家大腿上開槍的主兒。現在聽頂上一聲槍響,老兵們知道戰鬥已經開始,但自己根本來不及加入,怎麼辦?他們不約而同地掏出手榴彈,照着上面就扔--冀中野戰兵團是和日軍作戰中誕生的,土八路裝備差,最看家的本事就是扔手榴彈。
從我們後來得到的資料分析,這批美軍空降兵中,至少有一部分是按照美軍游擊戰專家阿圖·邦特的建議建立的特種部隊--遊騎兵。他們都是軍中最精銳的官兵,拯救大兵瑞恩就是他們的得意之作。這支戴貝雷帽的部隊通常都是大軍的開路先鋒,他們的座右銘是“遊騎兵,打前鋒(Rangers, leadtheway)”,繡着Ranger字樣的黑色貝雷帽及飄帶型臂章,一直是遊騎兵的象徵。
精銳就是精銳,他們的反應很快,聽到槍聲很多人從夢中醒來就去抓槍。而河北老兵的手榴彈,此時正好在他們中間開花。劇烈的爆炸聲過後,第一批跳起來的美國兵幾乎沒有能夠直立的了。
對老兵來說,槍聲就是命令,所以,儘管已經幾天沒有正經吃過東西,但唐滿洋的一聲槍響仿佛給部下打了強心劑,他們投出手榴彈,隨即以驚人的速度攀越障礙,衝進美軍宿營地的時候,美國兵還沒有幾個人能拿到武器。
此後的戰鬥變成了一場混戰。這場混戰是一邊倒的,因為美國兵幾乎沒有人在射擊。大多數美軍連衝鋒鎗的保險都來不及打開,就遭到志願軍的攻擊。而且由於失去了指揮,美軍此時亂成一團,何況如果這時能用衝鋒鎗掃射,很可能誤傷戰友。
這不是肉搏,唐滿洋的部下用的都是上了刺刀的蘇聯騎槍,面對這種寒光閃閃的東西,美國兵短短的衝鋒鎗根本無從招架。
入朝換裝的時候,唐滿洋憋了一口氣:566團只有第一連(尖刀連)全部換裝了波波莎衝鋒鎗,其實要論戰鬥力,一連里還有不少是從東北入伍的新兵。他所在的三連呢,就是因為排了個第三,結果只給換了蘇聯騎槍。這玩意兒看着好,可打起來三發子彈就貼殼,哪有一掃一片的衝鋒鎗管用?要不是用衝鋒鎗每人要攜行五百發子彈的規定讓人有點兒膽寒,老唐早就連部營部一級級找上去了。
現在看來,用這落後的傢伙也不是沒好處的。美軍沒有死戰的規定,在這種情況下,大部分美國兵乖乖舉起了手。只有少數人還在和志願軍糾纏,但也主要是在掙扎着逃跑,並沒有多少還手之力。
老唐自己對衝鋒鎗沒興趣,他用慣了的二十響駁殼槍可連發可點射,威力不亞於衝鋒鎗,要想過癮老唐更喜歡用郭留諾夫重機槍,那可是飛機都打得下來的玩意兒。
可能讀者朋友要問了,唐滿洋當時也在小山頂上,一排手榴彈他沒事兒麼?有事兒那就不叫唐滿洋了。他一槍擊斃美軍指揮官,正要邁步的時候,忽然天上亂鴉投林一樣飛過一群怪鳥。老唐馬上明白這是部下們拿自己開涮呢:“你們扔手榴彈倒是招呼我一聲兒啊!”幾乎是本能,老唐一頭撲倒在地。所有的手榴彈都投在老唐前面,這就叫默契。
老唐爬起來後沒有參加搏鬥,而是靠一雙夜眼,甩着一支駁殼槍,一邊往前走一邊打,只要看到還有美國兵在和部下糾纏,老唐甩手就是一槍。的確是甩手一槍,因為他用駁殼槍的動作很特別,不是瞄準了打,是一甩一甩地打,向外甩着打,演示的時候仿佛拿鞭子橫着抽人。我曾給一位河北的抗日老兵表演過這個動作,這位羅金寶的原型之一嘆口氣說:“老唐這樣甩着打的都是神槍手啊, 那是拿子彈餵出來的!”
打了幾槍,沒法打了--只見一個戰士和一個大個子黑人兵滾成一團。老唐比了幾下始終沒找到機會打,一偏頭,對通信員說話了:“姚顯儒,咱們新發的那個小刀子,不知道快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