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第五次戰役中的鐵原阻擊戰(10)
薩蘇
挖戰壕可是一門學問。
在朱彪的望遠鏡里,可以看到加拿大士兵都有和美軍一樣的圓鍬和十字鎬,交通壕也挖得縱橫交錯,看起來頗有章法。但是,在打過日軍打美軍的朱團長眼裡,卻有個致命的破綻。那就是加拿大兵挖壕溝,挖出的泥土隨手就壘在壕溝前面,形成一道低矮的牆壘。這樣,原來需要挖一百二十五公分的步兵壕,只要按照散兵坑的要求挖八十五公分,就可以了,加上壕溝前的土壘,加拿大兵完全可以在戰壕里半直立着身子射擊。
然而,在打過仗的老兵眼裡,這樣的戰壕並不合格。第一,因為多了前方一條土壘而目標明顯,在對方火力占優勢的情況下近乎找死;第二,如果對方的手榴彈或炮彈在側後方爆炸,所需要承受的殺傷就比藏在一百一十五公分的戰壕里大多了。因為面對正面以外的進攻戰壕深度不夠,打這樣的陣地一個迂迴就夠了。在華北平原打慣了日本鬼子,566團挖戰壕極有特色,都是把泥土拋到身後去的,整個戰壕低低地貼着地面。如果在灌木叢中,不用飛機偵察你根本找不到朱彪的兵藏在哪兒。
而種子山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加拿大兵環繞山頂挖的一圈戰壕,如同給山頂戴了一條圍脖。
由此,朱彪斷定守山的敵軍訓練不足,屬於“新兵蛋子”。
實際上朱彪這個想法真是冤枉了這支守山的加拿大部隊。
加拿大25旅到朝鮮參戰,挑選的都是參加過二次大戰的老兵,和老八路一個資格。不過,加拿大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就有訓練不夠嚴格的說法。1941年日軍即將進攻香港,為了加強那裡的守備,英聯邦國家決定派遣加拿大部隊前去增援。加拿大聯邦軍總司令派一位羅遜准將對本國部隊進行考察。准將用豐富的數據得出結論——這些人雖然是兵,但訓練不足,看看俘虜還可以(當時加拿大軍隊主要的工作就是看管俘虜)根本上不得戰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聯防軍司令部隨即下令羅遜准將為司令官,率領兩個他說上不得戰場的營(加拿大皇家來福槍營和溫尼伯擲彈兵營)前去香港。大概也有不信服准將所作結論,讓他親自驗證一下的意思。結果,香港保衛戰失敗,來增援的加拿大官兵大多成了俘虜,羅遜准將自己倒十分盡職,戰死沙場,算是用生命捍衛了自己對加拿大陸軍的評價。
此後,加拿大軍隊還經歷過迪厄普和諾曼底的登陸戰,作戰也頗為英勇,但基本都是在己方優勢炮火下攻擊,對於怎樣在敵人炮火下修築工事,並不是十分在行。
薩在考證這次戰鬥的過程中,通過加拿大二戰退伍老兵組織獲得了一些朝鮮戰爭中的老照片,發現1951年7月,加拿大25旅構築工事的時候,也不再把挖出的泥土堆在戰壕前方,而是和志願軍一樣分散地拋到周圍。這個轉變,不知道和種子山之戰有沒有關係。
由於加拿大官方資料中對於種子山前後的戰鬥描述籠統,此時加拿大第25旅在山上的部隊番號不詳,從戰後的回憶來看,其兵力大約一個連,至少有一部分部隊屬於帕特里夏公主輕步兵團,指揮官是突擊群指揮官托馬斯·丹頓中尉(Lt. Simpson, T. Denton)。由於美軍正在開始將加拿大25旅與英軍、南非、新西蘭部隊合組為英聯邦第一師,作為突擊的主力箭頭攻打鐵原,一部分南朝鮮第9師的部隊正奉命趕來接防。
如果南朝鮮部隊接防完畢,種子山恐怕會更難打一些。在志願軍的回憶中,儘管正面戰鬥力遠不及美軍,但同樣作為一支東方軍隊,南朝鮮軍在迂迴、滲透、夜襲、冒充、設伏等方面極為刁鑽。到1952年,面對美軍的空步炮協同打“油”了的志願軍,面對南朝鮮軍隊反而要多睜一隻眼。朱彪的反攻,恰好打在了加軍與韓軍接防未畢的節骨眼兒上。
天助我也。得出了上面都是新兵蛋子的結論,朱彪把自己身邊的幾員大將——一連連長王勝瑞、代理副連長袁子蘭、三連代理連長唐滿洋、代理排長歐陽忠叫到了身邊,商量這個仗怎麼打法。由於原一連連長在雪馬里之戰犧牲,在蘭州戰役中立過大功的王勝瑞是小理山之戰前被提升為連長的。袁子蘭是河北人,屬於立過兩次大功,打過太原戰役的老兵,五次戰役前是一連二排排長。歐陽忠是苗族,原來是三連八班班長,上戰場好掄大刀,可平時卻是文縐縐的,好給戰士們講政策講戰局,天生一個草根政委的坯子,和同樣動不動就掄大刀片的唐滿洋相映成趣。
四個土八路中打仗的老手加上一個朱彪,還能商量出什麼別的好主意?八路軍的老傳統——夜襲唄。
計劃是兵分兩路,王勝瑞前山,唐滿洋後山,帶足手榴彈摸上去,一旦被發現就利用華北野戰兵團擅長的夜戰實施強攻。
正在分配任務,奉命休整的四連代理連長來了,報告說有一條隱蔽的路線可以摸上種子山去。
原來,四連守山的時候,一度想在山頂和山腳之間挖一條隱蔽的交通壕,以便必要時把傷員撤下來。沒想到剛挖一半,美機來轟炸,一個汽油彈正巧扔在交通壕里爆炸,施工的十一個補充兵,一個也沒出來。
這樣,這條交通壕在山上的部分就沒有修,但從山根到山腰的部分大體還在,正好是一條上山的隱蔽通道。
四連長並表示如果反攻種子山,四連願意打頭陣,雖然只剩二十幾個人了,但帶路足夠。四連在種子山扔下了一個老連長,一個指導員兩個排長,這場子得找回來。
所謂找場子云云,是薩的演繹。按照唐滿洋的回憶,四連那是“殺紅眼了”。
朱彪沒同意,他想給四連留點兒種子。
不過,既然有這條上山之路,原來的強攻就沒有必要了。566團調整部署,袁子蘭的一連還是爬後山上去,作為佯攻,唐滿洋的三連從炸塌的坑道向上走,負責拿下原來的核心工事。根據朱彪的觀察,那裡美軍放了四個重機槍巢,強攻會帶來巨大的損失。
選擇三連打主攻,朱彪有自己的考慮。
王勝瑞和袁子蘭的一連本來是566團的基本部隊,又叫尖刀連,清一色波波莎衝鋒鎗,戰鬥力最強。用一連一個老兵的話說:“我們都是衝鋒鎗,打連發的武器,其他後邊部隊都是騎槍,單打一發的騎槍,打一發掰一次,頂一次,等你頂好了,人那兒瞄準了,把你打死了。”但是,在前面幾次激戰中一連都是頂在打得最苦的地方,損失比較大。打種子山之前,一連和美軍騎一師(1st Cavalry Division)一部頂了一天,從泉站山打到橋頭山,又從橋頭山打到鐵嶺,打打跳跳,讓美軍打又打不上,沖又沖不快。令人頭疼的是美軍出動了坦克投入攻擊。這種坦克裝甲很厚,參加過這次戰鬥的老兵回憶用衝鋒鎗打根本沒用,一打一個點。好在這種坦克頗為笨重,一爬山就往下滑,只能在公路附近活動。在泉站山下的河灘里,美軍把十來輛坦克擺開,當作自行火炮對着一連的陣地猛轟,掩護步兵衝擊。566團團部看到這種情況,組織部隊用爆破筒襲擊美軍坦克。結果敵軍火力太猛,攻擊未能成功,部隊遭到較大損失,在一線指揮的副團長李鎧戰死。
副團長李鎧是566團鐵原戰役陣亡官兵中級別最高的。
但是,這次攻擊也讓美軍感到了恐懼,匆匆把坦克開走,和志願軍脫離了接觸。得到這個喘息機會的一連且戰且退,轉移到了種子山附近。臨走,還在鐵嶺附近的公路上埋了地雷,阻止美軍坦克突破。連續轉戰的一連十分疲憊,現在戰鬥力不及三連。這大概也是朱彪部署三連擔任主攻的原因。
出發前,部隊吃了頓飽飯。
根據當時566團老兵回憶,從洪川江後撤以來,只收到一次補給,吃了三四天,又沒了,就再沒送上來。他回憶五次戰役最難熬的就是沒吃的:“那肚子餓的不行,也沒勁兒”。“撤到議政府,議政府有美國一個小部隊,到那兒沒吃的了,沒吃的把老百姓準備種稻子的,泡的稻子苗都出芽了,帶皮就煮在鍋里吃。剛要吃就來命令了,打議政府那個山頭,一個人就拿缸子舀一缸子吃,也吃不飽,最後看公路上鬼子扔那個麵包,撿起來也不管有毒沒有毒,在身上擦一擦就吃,都餓到那個程度。拔老百姓剛發芽的蔥吃,這樣把這場戰鬥打下來(據推測這指的是五次戰役議政府附近的直洞之戰,那一仗以後,美軍見勢不妙,放棄了繼續在議政府抵擋志願軍進攻的作戰方案後撤)。”“後方給運上炒麵了,運一次只能夠吃三天到四天,等打種子山的時候又沒有吃的。”
鐵原一線,上萬名傷員在全力後送,後撤的部隊不斷通過這個炸不爛的鐵路樞紐轉向後方,這個時候逆流而上給前線送給養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情。
在打種子山之前,566團的官兵又餓肚子了。不過,恰好這個時候,美軍的炮擊將566團拴在樹林子裡拉炮的騾馬打死了幾匹,朱彪下令,就拿那個馬肉來吃。早已經飢餓不堪的戰士不能等待,馬肉在鍋里煮得半生不熟已經被撈出來——怕稍晚敵軍的炮火把鍋掀了,那可就誰也吃不到了。雖然馬肉不算很熟,總算每個戰士得以一飽。
由於美軍在不斷炮擊,部隊運動速度極難掌握,朱彪命令兩個連出發到達出擊陣位後再確定攻擊發起時間,務求兩線同時打響。
入夜,兩支部隊從種子山腳下的出擊陣地開始向前摸進,擔任前敵總指揮的是土橋里打英軍坦克的英雄、團政治部主任展化南。記入中國人民解放軍566團團史的種子山之戰就此開始。
在566團團史中,這一戰的描述如下:
“(敵)於6月1日集中了大量坦克和摩托化部隊,沿公路瘋狂的尾追,向我軍展開全面攻擊。
我團在師防禦的正面,於板巨里、地藏洞、新浦洞一線地域防禦。種子山是我團四連的防禦陣地。
6月2日晨,加拿大25旅約兩個營的兵力在3個炮群、8輛坦克、6架飛機的掩護下,向我僅有一個連守衛的種子山陣地展開了猛攻,從早晨7點打到11點,我四連的戰士們英勇反擊敵人,終因敵我兵力懸殊太大,我暫時放棄種子山。
晚10點鐘兩個突擊隊輕裝出發了。一連突擊隊約11時摸至敵前沿陣地,排長袁子蘭一聲令下,戰士們向敵人猛撲過去,一陣手榴彈炸得敵人暈頭轉向。這時,三連突擊隊也衝上了山頂,三連機槍班長白增奎,一個人就擊潰守敵一個班,在坡下帳篷里正睡覺的敵人,慌亂組織向我反撲,排長唐滿洋組織突擊隊奮勇還擊,敵人大部就殲,余敵棄陣而去。
此戰,斃敵五十餘名,獲大量槍支彈藥。敵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奪下的種子山,僅控制了不到十二個小時,又回到我軍手中。”
這一戰,在加拿大官方6月6日和7日兩次公布的傷亡名單中,共記錄了三十多個名字,丹頓中尉也在其中,看來,加拿大軍官在戰鬥中頗有羅遜准將身先士卒的遺風。
而現場參戰的志願軍官兵,對這一戰的回憶更加逼近細節。
黑暗中,袁子蘭的排首先摸到出發陣位。袁子蘭讓擔任通信員的楊恩起返回前敵指揮所,問展主任何時發起攻擊。
楊恩起這樣回憶自己當時的經歷——
“我們有司號員,但是號都沒用上,怕敵人發覺,一般情況下都是用口頭傳達命令,出發啊、到哪兒啊,都是這樣。一吹號,敵人炮彈、遠射程炮就過來了。”
“當時的這種聯絡、號令,其實都是用通訊員傳達。”
“連長給我下指示,讓你向團里那個展主任,他叫展化南,他那時候是展主任,回國以後當政委了……打種子山的時候,讓我請示主任幾點出發,我就通過那個老百姓澆水稻的溝,爬了500多米,那炮彈打我20多發都沒打着我,我要站着跑去通訊我就死了。”
“完了主任說,回去告訴你們連長,9點鐘正式從種子山山腳下往上沖,我們營到的地方離種子山腳下有500米,有1里地。”
“我爬着去,爬着回來的。”
展化南做出這個決定,因為唐滿洋的三連,也已經按時到達了指定陣位。
三連,是順着那半截戰壕向上摸的。
這個動作十分危險,雖然戰壕可以幫助攻擊部隊最大限度地隱蔽自己,但是誰也不知道山上的敵軍是否已經發現了這條戰壕。如果敵軍在這裡設下埋伏,那三連就是滅頂之災。
從後來的情況分析,加拿大人的確發現了這條戰壕,但因為它本來就只是半完工的一段,加拿大人未予重視。特別是種子山上“聯合國軍”兵力不足,所以,加拿大人只是給這條通道布上了雷,而沒有派哨兵警戒。
不幸的是,第一個順着壕溝爬上來的志願軍戰士是姚顯儒。
唐滿洋和姚顯儒的關係,一如朱彪和唐滿洋。假如餓肚子的時候唐滿洋有一個饃,他不會跟姚顯儒平分,肯定告訴他自己弄來了倆饃,吃了一個覺得味道不怎麼地,剩下一個你替我吃了吧。所謂好到可以換老婆,大概就是這個程度。但是,每到摸哨、偵查、奇襲這類最危險的任務,唐滿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姚顯儒。
為何說加拿大人不幸呢?姚顯儒正是後來因為排雷立了二等功的“地雷搬家大王”,他對地雷有一種天然的嗅覺。
楊恩起回憶姚顯儒怎麼成了“地雷搬家大王”——“那時候他是在159,我們159高地跟敵人對峙一個陣地,跟敵人當中就間隔一條小河,距離我們陣地也就有400米吧,他每天晚上和姚顯儒帶着一個班到159陣地取敵人地雷,取回來以後就埋到我們陣地去。”
“完了他起那麼多地雷,把159高地敵人的地雷都快起沒了,敵人摸上來就碰自己的雷,沒想到是他自己的地雷,那雷先進,炸了都不知道怎麼炸的,美國人說蘇聯給中國人送來了新式武器。”
“他把敵人的地雷都起完了以後,我們才打,一下就把敵人陣地給打下來了。最後通過上邊批准,定他是二級起雷英雄,姚顯儒。”
所以,加拿大人用地雷封鎖戰壕,碰上姚顯儒就算碰上了剋星。要放個哨兵呢?恐怕也夠嗆,照唐滿洋的說法:“姚顯儒那小刀子玩兒的,用美國話說是歪裂疙瘩的水平啊。”
封鎖的地雷沒費勁兒就被姚顯儒發現了,並且將其引信拆除,回頭讓歐陽忠傳話問唐滿洋,說敵人在戰壕里埋雷了,怎麼辦?
唐滿洋說接着起,你朝前走的時候,拿塊白粉把腳踩的地方畫個圈,後面的人只許踩圈裡不許踩圈外。
直到今天,提起姚顯儒來,566團的老兵還很佩服,但也有點兒無奈,說你看看這個姚顯儒啊,又會玩刀,打槍又准,摸地雷一摸一麻袋。小理山打得那麼狠他連個頭皮兒都沒碰破,結果呢,轉業以後,教民兵擺弄手榴彈愣給弄響了,炸殘了一隻手。你說這叫什麼事兒呢?
看來,有的人只有在槍林彈雨中才會毫髮無傷。
就這樣,一連按時摸到戰壕盡頭,順利到達出擊陣位,並且也派出通訊員和展化南聯繫。
九點鐘,突擊部隊開始向山上摸進。
志願軍各部動作輕捷,經驗豐富,依然驚動了守軍。快要摸到山頂時,三連首先被敵軍發現。
出發前已經被任命為代理班長的楊恩起依然記得被發現的一瞬間。當時,他手提一支蘇聯鐵把衝鋒鎗,緊隨着袁子蘭在三連襲擊隊列的最前端,眼看已經摸到了那條朱彪所看到“圍脖狀”戰壕的前面,迂迴的一個戰士卻踩斷了一根枯枝。
楊恩起這樣回憶那一仗:“打種子山,戰鬥是9點鐘開始往上摸,那山也比較陡,爬兩步我出溜一步,跑兩步我出溜一步,9點鐘還是爬,爬到快2點來鍾了,下半夜2點來鍾了(時間與戰史稍有出入),離敵人山頭陣地很近了。還得輕輕的,不能刮樹葉子,刮樹葉子嘩啦嘩啦響,敵人聽見了就完不成任務了,還得慢慢一點一點的。9點鐘到2點鐘,爬了有5個小時,離敵人山頂還有20來米,就不爬了,繞彎走的那幾個戰士拿手榴彈準備投,趟在樹葉里,敵人發覺了,發覺了以後往那邊扔手榴彈,我這鼻子就在那兒被崩的。”
加拿大人雖然修工事不太在行,但哨兵還是盡職的。隨着喀吧一聲輕響,加拿大哨兵立即在上面大聲喊叫起來。
發現已經暴露,連長王勝瑞高聲叫道:“沖!”
跟着躍起的楊恩起剛剛直起身來,只見兩個黑乎乎的東西迎面飛來,夜色中楊恩起頭腦還很清醒——手榴彈!
加拿大哨兵不愧是打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警惕性太高了,一聲口令不見回答,立刻投彈。
“敵人扔兩個手榴彈,扔右邊那個,炸傷了咱們好幾個人,扔左邊這個,就離我跟袁子蘭前邊有五米遠,把我鼻子給崩破了,輕傷不下火線,弄個紗布就給我包上了。”
這兩枚手榴彈其中一枚落在志願軍夜襲部隊的隊列中,當即炸死炸傷六名志願軍戰士,另一枚慌亂之中沒有投遠,正扔在楊恩起前面的戰壕里,在戰壕內部爆炸。這一枚手榴彈的彈片大多被戰壕的土壁擋住,只有一小塊如同蟬翼大小的彈片迸飛出來,正打在楊恩起的兩眼之間。
加拿大哨兵投彈的時候,袁子蘭沒有躲,他正按照和三連的約定,舉起信號槍發信號彈呢。
楊恩起一把將袁子蘭拉在了身後。“好玄”,幾十年後楊恩起回憶起這次負傷,依然餘悸未消。他用手撫摸着兩眼正中那塊斜斜的傷疤,神情欣慰中還帶着一絲後怕。
戰場上楊恩起顧不得後怕,當時他的感覺只是鼻梁上被什麼拂了一下,連摸一下都顧不得,就地一跪,朝着手榴彈飛出來的方向扣了扳機。一串子彈飛過去。“也不知道打着沒,反正唰里撲通的,不知道是讓我打着了,還是他們那哨兵躲子彈在地上滾。”
就在這時,看到袁子蘭發射的信號彈,唐滿洋連在前山方向同時打響,兩面遭到襲擊的敵軍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楊恩起這樣形容此後的戰鬥——“等他一扔完手榴彈,一爆炸,我們排長(即袁子蘭)一發信號彈我們就衝上去了,衝上去就把敵人陣地占領了,那個坑道裡頭死了不少人,死的加拿大的兵,我還摸呢,我說他死了沒有,沒死再給他補一槍,完了袁子蘭排長還問我你摸什麼呢?我說我看他們死了沒有,沒死再給補一槍。”
事後才知道,楊恩起和袁子蘭的關係極好。
楊恩起說:“過臨津江的時候,那炮彈打的,把我頭埋在彈灰下面,然後袁子蘭排長用手把我刨出來,我這兩個腿被炮彈崩破了,還好沒崩到骨頭。”
楊老至今雙腿上各有一個大疤,走路頗為艱難。“咱們入朝救治包都是上海資本家生產的,都是爛棉花,包上以後傷口都感染了。”“最後毛主席知道了,把這些資本家的頭頭都給槍斃了,1952年的時候都給槍斃了。”楊恩起說。
類似的情節,周而復在《上海的早晨》中曾經提到,但在“誰是最可愛的人”那個時代,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情,還是第一次看到實證。
這也是真實的歷史。
我曾經問楊恩起,是不是因為這種特殊的戰友之情讓他在面對手榴彈的時候把袁子蘭拉在了身後。
楊老迷惘地看了看我,想想才說:“也沒……那麼想,他是排長啊,排長要給炸死了,我們這仗還怎麼打啊?”
看來,這就是真正的士兵和紙上談兵之間的區別了。
唐滿洋三連方向發動的攻擊更為兇猛,因為三連的機槍手白增奎硬是順着戰壕把一挺郭留諾夫重機槍拖到了進攻陣地上,戰鬥一開始白增奎就打掉了加軍的值班機槍,周圍一個班的加拿大兵非死即逃。五次戰役中,白增奎先後立大功兩次,是566團唯一的“雙大功功臣”。
與此同時,帶着“死剩一個也要衝進去”的念頭,唐滿洋和歐陽忠率隊以最快速度直插山頂加拿大軍的核心陣地。不料,預期敵軍有四挺重機槍扼守的核心陣地卻只有零星的子彈打出來,幾乎沒有遇到什麼抵抗三連就攻占了種子山的制高點。
衝進核心陣地的歐陽忠看到射擊口那裡有一個黑影,仿佛是一挺機槍,連忙飛起一腳,想把它踢開,免得有敵軍奪過來阻擊後續部隊,卻被這東西撞得後退一步。
緊跟在後面的唐滿洋問:“是機槍麼?”
歐陽忠看了看,搖搖頭,那東西又短又粗,後面連根電線,連個槍管都沒有,什麼玩意兒?
天亮了才明白,原來是一具大功率探照燈,整個核心工事裡沒有機槍,只有四具探照燈。566團攻擊之前,朱彪就是把這個東西當成了重機槍。
事後推測,“聯合國軍”方面根本就沒有想到艱難後退中的志願軍還能殺一個回馬槍,所以種子山的防禦極為鬆懈。倒是這個陣地正好可以處於鐵原-漣川公路的大轉彎處,所以美軍想在這裡建立一個探照燈陣地,用來控制公路,避免志願軍或者游擊隊對其後勤運輸的騷擾。不料,探照燈剛運上來,就送給了志願軍。
戰鬥中還發生了有趣的事情。唐滿洋連攻占核心工事以後,發現制高點下面有一片帳篷,黑乎乎的一群敵人正從帳篷里跑出來朝制高點爬,大多赤手空拳,看來完全是被打懵了。
三連一排手榴彈過去,下面的帳篷頓時燃燒起來。這些敵人馬上掉頭就跑,卻正迎着一連衝擊的方向而來。
一連發起攻擊時,一排手榴彈就打垮了加拿大軍的警戒陣地,有兩個敵兵扛着一門無後座力炮,正要對進攻的志願軍開火,不知道是有人的子彈打進炮膛引爆了炮彈,還是有人把手榴彈剛巧扔進了炮膛,那門炮忽然在敵兵的肩頭爆炸了。掃清障礙的一連正撞上那群如同綿羊一樣被三連趕過來的敵人。
楊恩起回憶當時的情景:“完了那邊剩下的小兵,一個連大部分被殲滅了,往那個我們這左邊跑,跑着還喊呢,往這邊跑,往這邊跑。說的是中國話,有蔣介石的兵。”
“完了袁子蘭排長還問你們是不是三連的?我說什麼三連的,敵人!快打吧。袁子蘭就把一排子彈打光了,往那兒跑的幾個人可能也都打死了。”
這一仗566團沒有抓到俘虜,楊恩起繳了一支“大巴力”槍。所謂“大巴力”,就是美國步兵的標準武器M1式半自動步槍。
“那個槍我拿起來以後我還拆卸了,開始不會拆,連個螺絲都沒有,就把那個扳機後邊那地方一挑開,嘩啦嘩啦都開了,等擦完槍以後你上完了,把這個地方一摁,又成原形了。”楊恩起回憶起那支槍來,依然覺得挺新鮮。
事後查明,被打倒的這批敵軍,並不是“蔣介石的兵”,而是接防的南朝鮮第9師部隊,南朝鮮軍隊中有很多軍官曾在偽滿洲國受過訓,中國話都說得倍兒溜。
也曾問過楊恩起老人是否懂得朝鮮話。老人張口就來,說完還很驕傲地說,我還會說英國話呢。
您還會說英語?在場的人都很驚訝。
老人同樣張口就來,十分流利——“Give up your arms, you won’t be killed.”
“繳槍不殺”,老人說,“英語我就會這麼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