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騏遺作:我的父親梁實秋 |
送交者: 董勝今 2016年05月25日20:27:39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梁文騏是我1945年在重慶清華中學的同學。他1983年到Pittsburg大學。1985年到台北中央研究院,任兼職研究員。我2005年曾在台北和他歡聚,2007年他就辭世了。此文是他為我們的小小級刊所寫,只在幾十個人中流傳過,特上傳以饗讀者。 董識
我的父親學了一輩子英文,教了一輩子英文。晚年他編寫了“英國文學史”和:英國文學選讀“。他14歲入清華讀書八年,留美三年,退休後又居美國七八年,似乎應該西化頗深;其實不然,父親還是一個傳統的中國讀書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在父親身上,似乎獲得成功。 祖父是前清秀才,家境優裕,所以可以不仕不商讀書為樂。祖母育子女十二人,二夭折,存五子五女,父親是次子。但長子早逝,所以在家庭中實際是長子,最為祖父鍾愛。舊式瓦房的三間東廂房,是祖父的書房。設一床,供午睡。自地及宇,皆書,不見牆。此書房是個森嚴的地方,孩子是不准進去玩的。就是叔叔姑姑們長大,仍是不能進這書房的,父親是唯一的例外。父親在北京大學任教時,我四五歲,我記得父親老是坐在祖父書房裡,好像永遠談不完。 父親並不治小學,祖父的那些書,我想父親也未嘗讀過。但書的存在,即是一種教育。父親小時候上公立小學,然而祖父仍延請了一位周老師來家作塾師,授古文。我七八歲時,在父親書房裡曾發現過父親小時候的作文本,之乎者也,我看不懂。父親考清華時,先初試入圍,然後由一個督軍之類的大官堂試。一列小孩,長衫飄飄,由馬弁引領魚貫登堂,設幾作文。父親因有塾學根底,以首卷高第。所以,清華雖是洋學堂,以英語教育為主,而父親是先有了塾學薰陶。幼年的灌注,對於他一生的治學,有着不可磨滅的影響。 父親晚年,倒是穿西裝;而教書十年,口操英語,卻是長袍馬褂,千層底布鞋,疊襠褲子還要綁上腿帶子,很土。時髦的男女學生往往竊笑,父親也不在乎。好在外觀上的不調和,並不妨礙授課。在北京師大,有一次講Burns的一首詩,情思悱惻,一女生淚如雨下;講到慘惔處,這女生索性伏案大哭起來。後來我問父親,“您是否覺得很抱歉?“父親說,”不,Burns才應該覺得抱歉。“ 父親年輕時不甚用功。據他自己說,30歲之後才曉得用功。其實這還不算很遲。蘇老泉也是27歲才用功念書的。至於十有五而志於學,固然今之國中生類多能之;而且上學之外,補習班,家教,雙管齊下。而在父親那個時代,卻並不多見。照我的觀察,父親的用功,也還未到“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那種程度。到了晚年,知道來日之無多,才如饑似渴地猛讀起來。像”二十四史“這樣的重磅巨著,也通讀無遺。 總的來說,父親雖然數十年手不釋卷,但是他的興趣卻很廣泛。也許習文學的人就應該如此吧。 父親喜歡書畫。中國的歷代書法家,他最推崇右軍,常常嘆息:“右軍的字實在無法學得到。“父親寫過不少條幅。中年以前寫稿寫信都是用毛筆,晚年才改用鋼筆,圓珠筆,大概是比較省事省力吧。也畫過一些梅花,山水,但過了中年就不再畫了。也治過印,鐫刻的章,皆放在北平家中,估計淹沒無存矣。 至於博弈,亦是父親所好。抗戰時期,在重慶北碚,家中常有竹戰,但他從不出去打牌。文人之耽於麻將者,恐怕梁任公當推第一人。據說任公主編報紙,許多社論即是任公在牌桌上口授筆錄而來。父親之耽麻將遠不及此。家中的另外一種戰爭是圍棋。棋客入室,不遑寒暄,即狂殺起來。他們下的那種棋,日本謂之“早?”。落子如飛,如驟雨,如爆豆,速度既快,盤數遂多。輸的紅了眼,贏的吃開了胃。在恨恨聲,驚呼聲,抗議聲,嘻嘻的笑聲,喃喃的自語聲,哀嘆呻吟聲中,在桐油燈的暗弱光線下,不知東方之既白。父親的興趣不限於親炙,壁上觀也同樣盎然不倦。幾位感情特別豐富的棋客,父親最愛觀賞。北碚時代過去,博弈之事遂告浸絕。 父親愛看體育競技。但體育運動是父親之短板。在清華讀書時,馬約翰先生主管體育,督導甚嚴。父親的游泳課不及格。補考,要求橫渡游泳池即可。據父親說,砰然一聲落水,頭幾下是撲騰,緊接着就喝水,最後是在池底爬,幾乎淹死。老師把他撈起來,只好給他及格。父親玩過的球類運動,有乒乓球,棒球兩種。我見過父親打乒乓球,彼時腹圍已經可觀,手握橫拍立定不動,專等球來找他。打棒球,我未及見,但直至辭世,父親對棒球情有獨鍾。每逢電視有棒球賽,父親必是熱心觀眾。 父親寫過談吃數十文。在吃的方面,父親無疑是伊壁鳩魯主義者。自罹患糖尿病後,禁糖,他本非特嗜甜食,但是物以稀為貴,此刻甜點,巧克力,汽水,較甜的水果,乃至放了糖的菜殽,一齊變成了伊甸園中的美味蘋果,越不准吃越想吃,此上帝之所不能禁也。縱然不能公然大嚼,私下小嘗實所多有。每以此發病,賴有特效藥耳。戒煙酒,則是父親的勝利戰例。煙量原是每日兩包,嘎然而止。酒量是兩瓶白干,後來則只飲啤酒小盅。茶,父親本來也喝得很考究,晚年則很少喝茶,喝也極淡。 父親不信鬼神。但於佛教頗有興趣。在廣州中山大學時,外文系主任(林XX)篤奉密宗,常在家中設壇行法。畫符,誦咒,灌頂等皆不必說,最奇怪的是“開頂”。據說人死之後,靈魂困於腦殼之內,無由飛升,乃至淪陷。欲免此厄,須誠心下跪,由法師念咒,以青草一根,插進頭頂二寸,開一小孔,謂之開頂。如此一旦涅盤,魂靈兒就由那小孔一溜煙飛進天堂,絕無困滯。父親常去觀法,也借佛經回來看,唯有開頂父親不干。父親只好佛,端在佛墊中哲理部分,不及其他。 父親的晚年,是一個非常特殊的階段。除了讀書寫字之外,一切都淡泊了,一反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之往日。深居簡出,與世隔絕。父親逝世後,台視李蕙蕙打電話來說:“幾次要求訪問令尊,都被令尊拒絕了,所以至今還不知道令尊家在何處。現在令尊已經去世,是否可去令尊家訪問了呢?”這一次訪問終於實現,父親已經不能拒絕。父親在贈琦君女士的金縷曲結尾云:“營自家生計,富與貴浮雲耳。”正是他的心聲。 父親的最後幾分鐘,乃以缺氧致死。當時,小量輸氧已經不夠。父親窒息,索筆,手顫不能卒書,先後寫了五次,要更多的氧氣。此是父親握管80年的最後絕筆。最後,父親扯開小氧氣罩,大叫:“我要死了!”“我就這樣死了!”到了這個時候,中心診所主治醫師終於同意給大量輸氧,但發現床頭牆上大量輸氧的氣源不能用。於是拔管,換床,七手八腳忙亂了五分鐘。就在這完全斷氧的五分鐘裡,父親死了。一去不復返。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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