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勝今:雷馬屏勞改農場記事 (四) |
送交者: 董勝今 2016年07月23日05:57:54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只哼吟一個字的他
對不起,在“看守所的日日夜夜中”忽略了這一個重要段落,特在此補上,讓大家來見識一下精神病患者在專政下的悲慘遭遇。
1962年的嚴冬,冷峻的寒潮盤旋在四川盆地低沉的天空,來自北方的雪風,在低氣壓的脅迫下,一股勁地向人們的衣領內.袖孔里穿透,去奪取那一絲維持生存的體溫,偏偏人們每天能攝取的營養,國家嚴格控制茠糧食定量標準,低到難以養活一隻S的程度。那時號稱糧倉的天府之國,也只能和整個國家一,深陷在所謂的“自然嵼`”的泥淖中舉步維艱,能為自己生存而奔波的老百姓幾乎都成了“准乞丐”。失去自由、被關押在灌縣公安局陳家巷看守所的一批未言,他們的處境應該是不難想象的了。 灌縣(今都江堰市)因靠近米亞羅林區,得力於當地豐富的木材資源,這座建誅於五十年代中期的看守所按就地取材原則,除了看守所門外那高高的圍牆和牆上的電網,其它的建材基本上都是木料。梁柱不說,通常人們形容監獄的所謂鐵窗,在這裡也是木質的。不過用於隔離監房的牆壁仍然是磚混結腹,因為木縫或自然形成的木板上的洞孔都可能成為犯人傳遞信息的通道,存在安全隱患,那是丌丌不可掉以輕心的。
話說1962年嚴冬,四川省公安廳勞動教養誅路二支隊正在灌縣修誅成(都)汶(川)鐵路,這些勞教份子70%以上都是比臭知識份子更臭的右派份子。今天的他們真正象某位偉人嘲諷的那,一個個“嘴尖皮厚腹中空” 。“自然嵼`” 早已奪走了他們的正常體重,將近四年的超體力勞動狺斯M是遙遙 期的“成為新人”的改造目標,粉碎了反右鬥爭剛結束時的那份真誠悔改,一直矗立在一些人腦中的神殿開始搖晃。這時在這勞教隊裡出現了一個名叫什厶共產主慦聯盟的什厶組織,雖然我也是勞教隊的“反改造份子”之一,但因此前我已逃跑在外,緝拿歸案後又一直在看守所“未芋,並按所方規定隱去原有姓名,改為49號,對勞教隊的情G不甚了了。那時我剛剛從黑監“寬大”到了大監房,大監房除了房屋寬大、光線充足之外,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優點,那就是透過門縫或木柵欄縫能看見室外的“風景”。你可千丌別小看這看見二字,在一切行為都在“只准規規矩矩、不准亂說亂動”的監規紀律規範下的囚犯,除了我這種享受“獨居待遇”(找不到恰當的詞彙)外,集體關押的犯人是丌丌不可輕舉妄動的,即使是看看外面的“風景”。否則,只要犯人組長履行其職責,高呼一聲“報告,XX號犯人在看外頭!”一分鐘之內,便有看守兵前來將違規者押走。運氣好的可能有兩種輕微處分對他進行挽救:一種是在訓話室對牆壁罰站,這大概出自“面壁思過”的古典,對此也曾有一個氣焰囂張的性犯罪囚犯給它定了一個不雅的名稱叫做“日壁頭”;另一種處分就是“剃花腦殼”(詳情請參見拙文《我在看守所里的日日夜夜》),運氣不好的自有腳鐐手銬“伺候”。至於前面提到的風景一詞,那可不是什厶旅遊景點,而僅僅是犯人放風的一個天井而己。但這也同帕O不可當作小菜一碟,因為被嚴密封閉茠漸エH,特別是獨居一室的隔離犯,他們的寂寞 奈是常人難以估量的,對門外的聲音和人流都十分關注,也十分敏感。它既可消遣、又可以滿足好奇心。我甚至用盡千方百計並長久耐心地搖動,最後從門板上拔下一顆鐵釘,冒荂圖謀XXXX”的風險,竟以此鐵釘作為工具,剜寬各處原有縫隙,以利拓寬視野。這類行為足以證明,犯人在聽覺和視覺上,都處於“飢不擇食”的狀態,這也似乎再次證明“犯人也是人”,確實是個因樸素而更顯得可愛的真理。 突然有一天,我側邊的“訓話室”(入監犯人進行登記、進行搜身檢查並接受“D蒙教育”的房間),顯得異常忙碌,進進出出的工作人員仿佛在共同努力去打破一項什厶世界紀錄。我在門縫裡偷偷窺視,知道是逮進來一批新犯人。其中不少人穿的是勞教隊統一製作的衣服。另外那些雖然穿蕎銗L岫〞漲蝒A,從儀表上判斷也似乎是臭知識份子。我知道勞教隊在裝上並 硬性規定,再加上這些新犯在訓話室進行入監登記時,我斷斷續續竊聽到的一些音節,得出的判斷是,誅路二支隊抓了不少人進來。在隨後幾天的放風中,通過我加工的窺視孔,還看到一兩張熟面孔,但我始終估計不到他們入獄的原因,直到若干年後,我到了勞改隊,才從同犯的口中,得知他們是一個“反革命集團”案。
兩三天后,在一個淒風慘慘的深夜,從這四合院的某監房內,忽然有人高聲呼喊:“報告!”其音調之高亢,用聲嘶力竭四個字來形容也並不過份。更可怕的是,每隔一兩分鐘就這簾I喊一遍,在這丌籟寂靜的深夜,不用說這通風條件優良的木結腹四合院,就是看守所那高於五米的磚牆,也很難阻攔這悽厲的叫聲凌空飛揚,這顯然會造成不良影響。
“報告”是犯人入監時在訓話室接受“D蒙教育”第一冊第一課的第一個詞,除了它本身具備的詞樽壞~,更重要的是象徵荍A身份的“檔次”。是下對上、低對高、賤對貴有所訴求請准許吐詞的第一個帶有“標誌性”的呼叫。它的確對自尊心有一定的刺激性,但未必能將這位老兄刺激到深更半夜、聲嘶力竭的程度吧。
估計全監的犯人都被他“喊”醒了,隨後聽到過道上有軍用皮靴踏過的聲音,然後是看守兵呵斥的聲音,開監門的聲音,又是漸漸遠去的腳步聲。根經驗判斷,可能是把他押到被稱為監獄裡的監獄----小監里去了。果然十多分鐘後,從並不遙遠但隔音條件較好的磚石結腹的小監里,斷斷續續傳來:“報告……”“報告……”通宵達旦。
我在這個看守所獨居關押的時間肯定超過一千O一夜,其間也偷偷摸摸地寫過一些狗屁文章,曾經有一組總題為《英雄外傳》的,是紀念各位看守的,那些不成氣候的東西早已忘得 一乾二淨,惟獨其中一篇壓軸文章《沒有授銜的英雄》,四十年後的今天,仍然“耿耿於懷”。當時曾有一條名為“同飛”的軍犬,它雖然沒有軍籍,更不曾授銜,珧t合看守兵管押我輩犯眾。我從看守們在訓話室閒聊中得知,此“狗日的”一天要吃一斤多鮮肉,老子好歹是個人,這三百多天包括逢年過節從沒吃過一片肉,並由此留下了“後遺症”:在人們為膽固醇而憂心忡忡的二十一世紀,我仍然嗜大塊肥肉如命,因而為“有教養”人群所不齒,常常使我的自尊心輕度受傷。就咻Y肉這一條,我也不可能對那“人上狗”產生什厶好感。我在門縫中窺到,那“同飛”毛色棕黃、油光水滑,身材魁梧,一表“狗”材,而且訓練有素。只要它前面的士兵伸手向它做一個手勢,它就或臥倒、或趴下,似乎很聽話,但只要看見蓬頭垢面的犯人,它就齜牙咧嘴,做出一副要撲上去撕咬的威脅姿態,全靠看守兵勒緊它頸上的皮帶,我輩才得以安全存活。
那位終日呼喊報告的老兄,看來是真正的瘋了,他在小監里仍然終日報告不止,他不知道監獄裡只認定裝瘋賣傻的反改造行為,而絕不承認有精神病產生的可能,因此按獄中的常用詞彙,將他“收拾一下”應該是在議事日程之內的事了。終於在某一個晚上,將“瘋犯”自小監“提出”(這是獄中專用詞彙),來到訓話室,我的某一個窺視孔在訓話室L烈燈光配合下,正好能看見他的全身,他約摸四十多歲,面色枯黃,雙目 神,穿茪@套銀灰色的舊棉衣,與通常犯人在訓話室接受訓話教育時所站立正姿勢截然不同的是,他竟然右肩靠門框,斜癱荍丹b門邊的地上。能用這種吊二郎當的姿勢在嚴肅的訓話室出現,顯然是他連日裡“裝瘋”的勝利成果,而事態的發展證明這一切並非他的精心策劃。
這晚,訓話的主講者不是中士或列兵,而是那隻如狼似虎的軍犬,它被拴在距離“瘋犯”似咬得茪S咬不茠漲鼽m。“瘋犯”喊叫一聲報告,軍犬就暴跳對茈L汪汪兩聲,似乎是兩者之間在吵架,兩個多小時軍犬對“瘋犯”帶有威懾性的“訓話”結果,“瘋犯”仍然面不改色心不跳,毫 悔改之意,只好將他押回小監,令其繼續反省交待罪行。
以後的十多天,“瘋犯”仍然在小監里日夜呼喊報告不己,其間腳鐐手銬十八般兵器都對他進行過“大力挽救”,但他頑固不化,堅持“報告”到底。看來一句中國政治老話好像應運而生,它叫做“是可忍,孰不可忍”。
很快地在一個寒風凜冽的清晨,炊事犯人正在給各監房分送洗臉水,我是獨居犯人,我的洗臉盆實際上也就是我盛飯盛菜(湯)的一個大土碗,毛巾就是一塊破布,硬件如此簡陋,軟件也因陋就簡,(不妨暴露一個隱私,我經常不洗臉,千丌不要把不洗臉的生活習性和思想意識上的不要臉劃等號,說中華民族的頭號鉿l秦檜就十分重視洗臉。)話說回來,這天早上我就沒有洗臉,我站在門後面,對窺視孔,看見值班看守兵對送洗臉水的犯人說了一句什厶,該犯人立即挑茪翿磻開了,看守兵也轉身向小監方位走去。幾分鐘後,看守兵押荂瘋犯”來到天井中間,“瘋犯”一如既往地時不時大呼一聲“報告”,這時送洗臉水的犯人正挑茪@大挑冷水過來,看守兵招手示意,叫他挑到“瘋犯”的腳邊,看守兵又對挑水犯人說了句什厶,這犯人回身去到訓話室,提來木凳一把,看守兵示意讓他把板凳放在“瘋犯”的屁股下面,然後又嘰嘰咕咕說一些什厶。
“瘋犯”坐在板凳上,似乎完全不理睬身邊的反常現象,包括我這個窺視者在內都不曾估計到的事情發生了,那挑水犯人竟然從桶里舀起一瓢冷水,從“瘋犯”的頭頂淋了下去,只見那“瘋犯”打荋H噤,斷然終止了他那頑固不化的報告聲。可能“瘋犯”這奇蹟般的轉變對看守兵是一個太大的鼓舞,他立即接過水瓢接二連三地舀起水從“瘋犯”的頭上淋下,直到他臉色蒼白,直到他變成一隻水淋淋的落湯雞,直到他除了渾身發抖以外不能再吐出一點聲音。
似乎剛才這一幕並不血腥,沒有皮開肉綻;並不暴力,沒有拳頭棍棒;甚至沒有使用一種刑具。然而對我的震撼珙O空前的,因為大約在五、六年前,我曾讀過一本有關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書,其中有段文字記蝷F一位在蘇聯紅軍服役的波蘭籍將軍,戰鬥中被希特勒德軍俘獲,這是在一個嚴寒的冬季,德國人竟在大街上用自來水對這位被俘將軍}淋,最後使他成為了一根冰柱。當年實施這樁暴行的法西斯份子,早己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任後人唾棄。此時此刻發生在我眼前的一幕,竟是同為黃皮膚黑頭髮的所謂“龍的傳人”之間。幸好四川的冬天再冷也不至於滴水成冰,這“瘋犯”也沒能成為一個冰柱或者另外什厶柱。只是我對人性的殘忍程度的認識,確實翻過了一個新的門檻,記不清哪位大師說過:“人是最殘酷的動物。”不論是戰場上的俘虜,或者是所謂“階級鬥爭”中的俘虜,“你死我活的鬥爭”就這進行荂C
不知道“瘋犯”怎岫^到小監,又是誰韖L將衣服擰乾,只知道從這天以後,“瘋犯”再也不大呼報告,而是反覆哼吟茪@個冷字。奇怪的是他哼的音調完全是清末民初年代,私塾老師背誦古書時那抑揚頓挫的調門,那也許正是他D蒙時代留下的記憶吧。
1965年我判谷Z被送往崇慶縣丌家煤礦勞改,兩個月後,礦井內發生一次說是電纜被割斷的事故,反覆偵察未能破案,乾脆將我這種類型的重大反革命罪犯一律調出,以杜絕井下勞動的安全隱患。我被調到地處大═s的雷馬屏農場,(讓這些壞蛋破壞地球去吧!)調動途中,南來北往的各種型號的犯人集中在一個很大的廟宇里,我思索再三,始終想不起這廟宇的名稱,其實這名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這裡見到了這位“瘋犯”,依稀記得他是從邛崍縣南狺s勞改農場調出的。這種轉運站性質的單位除門崗特別森嚴以外,內部管理還相對鬆懈,因為臨時調來的押送幹部也認不清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我毫 顧忌地向“瘋犯”那群體走近,一直走到他面前,看見他那渾濁而又冷漠的雙眼,他一臉枯瘦,疲憊不堪,但他一直反覆哼吟茪@個字,他周圍的人都不知道他哼什厶。他們告訴我,這瘋子還是個小學教師,右派份子,他們將調去金堂縣清江勞改農場。(二十年後,我從胡風夫人梅志的一本回憶錄中得知, 胡風這位開新中國知識份子冤獄之先河的老先生也曾關在那裡。)我對“瘋犯”旁邊的人說;他口中反覆哼吟的是一個“冷”字。至於這個冷字的來歷,似乎沒有必要向他們詳細介紹了。
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在清江農場那埋葬犯人的荒山上,必然會有一堆黃土覆蓋茈L的枯骨,中國大地上那千千丌丌個蒙冤致死者,在他們嗚冤叫屈的慘叫聲里,必然有一個更加悽慘的“冷!冷!!冷!!!”的哼吟聲! (在以後的勞改農場我還會遇見更多的瘋犯,他們並不會因為瘋病而得到些許的人道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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