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馬屏勞改農場記事(十 ) |
送交者: 董勝今 2016年08月17日05:20:18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我親手埋葬的他
1979年深秋,我當時正在地方國營雷馬屏農場桂花大隊山西寨中隊服刑勞改,反革命罪,判刑18年,此時我己45歲,服刑了17年,再也不是風華正茂的同學少年,幹部也已開始用"老奸巨猾"這個與年齡有關的成語來修飾我這個反革命份子。不過我已經成了這個勞改隊裡的眾望所歸的“機械師”。 那天.我沒有到地里出工,而是留在隊部對一台機動噴霧器進行例行保養,擺弄機器的地點就在中隊部側邊的“風乾室”(這個名字有點特殊,在這個農場卻普遍存在,實際上就是生產成品正式入庫前臨時堆放之處)。上午十時許,一輛軍用吉普車載着場部來的幾名幹部到了中隊部,其中一位還挎着一部照相機。這時我們的中隊長從辦公室走出以示迎接,奇怪的是中隊長身後竟跟着一位彝族老鄉,他什麼時候來的?又為什麼加入這迎接的行列?我在心裡暗暗納悶。 幾位來人和隊長都進辦公室去了,估計是商量什麼事,我也繼續擺弄我的機器。 十多分鐘後,隊長站在隊部門口大聲喊着我的名字,我站起身應聲回答,他對我命令道:“你帶一把鋤頭跟這幾位幹事出趟差。”眾所周知,犯人是世界上最容易指揮的人(換一個角度,也可以說是世界上最不容易指揮的人),我匆匆忙忙地拾掇了我的工具和零件,找來一把鋤頭。 這雷馬屏農場深藏在雷波、馬邊、屏山三縣之間的大涼山里,縱橫數十公里,四周都是古木參天的原始森林,除當地彝族獵人進山打獵熟悉路徑可以進入以外,一般人根本不敢深入其中,那裡面陰風慘慘瘴氣逼人,荊棘藤蔓懸崖陡坎使你寸步難行。犯人們偶爾奉命伐木砍竹子也只能進到邊緣地帶。有幹部宣稱我們雷馬屏農場是一座天然監獄,四周的原始森林比高牆電網還管用,話語中流露着對上帝給予的這一恩賜的自豪感,似乎是天老爺也支持“我們”對“你們”的改造。事實上農場集訓隊關押着一兩百個逃跑犯,卻並無一人是穿越原始森林跑出農場的。 我們一行五人,三個幹部,一位彝族老鄉和我這個老奸巨猾的在押犯,向原始森林深處走去。通過他們四個人在途中的交談,我基本弄清了這次出差的目的,原來這個彝族獵人在三天前的一次狩獵中,意外地發現一座山崖下有一具屍體。死者身穿的勞改犯人制服和犯人必剃的光頭,足以證明他的身份。今天這三位幹部中,有一位就是距屍體發現地最近的一個中隊的幹部,那個中隊在我們這個中隊所在的大山的另一側。十多天前,那裡曾“逃跑”了一個餵牛的犯人,因為他偷牛飼料玉米粉吃被人檢舉,正準備開他的鬥爭會,他卻跑了,一行人專程前去“驗明正身”。扛着鋤頭的我就是去掩埋屍體,走在最前面的彝族老鄉,因為是屍體的發現者,帶路的人則非他莫屬,當然有一筆小小的誤工費等待着他。 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們進入了原始森林,那裡面瀰漫着腐枝爛葉的腥臭味,潮濕無比。彝族獵戶取出他腰間的彎刀,砍掉阻擋前進的藤蔓樹枝,後面的人則隨着他劈出的路向上走去,許多地方都得靠攀援身前的竹木才能跨上,像這樣艱難行走了兩個多小時,接近下午一點左右,才到達我們的目的地。 這是一座約五層樓高的懸崖,底部是一個約八米直徑的水塘,有細細的水流從崖上流下,可以判斷的是,如遇暴雨天氣,山洪暴發,這裡也會是一個像模像樣的瀑布。水塘的邊緣積水只有十公分左右的深度,水塘以外的周邊,則是一個長方形的平台,寬四五米,長十米左右,此刻這五個氣喘吁吁汗流滿面的人,圍在水塘邊緣的一具屍體四周,一邊抽煙一邊毛骨悚然。屍體穿着一套勞改棉衣,仰面朝天,大部份身子浸泡在水裡,只有臉部和手指露出了水面,而露出水的這部份肌肉早己被山鳥啄食乾淨,剩下的只是一個骷髏的面孔,十分恐怖,連卷屈的手指的指尖部份,因沒有浸在水裡也被啄去,光剩下白色的小骨頭。那位背照相機的幹部取出相機,對着這“猙獰面目”拍下了若干“珍貴鏡頭”。 屍體已開始腐爛,那位很可能是身負法醫重任的幹部戴上口罩,用一把醫用小鑷子剝開死者的頭皮,在其額頭的右側發現了幾絲裂紋,便用鑷子指着裂紋對他的幾位同事說:“他這裡摔破了。”可以想象,他當時是怎樣從崖上以倒栽蔥的姿勢縱身跳下,也可以想象,死者的鮮血曾染紅了這淺淺的水塘。 到此為止,他們的公務似乎都己完成,剩下的事就該由我來操辦,我獨自一人在這懸崖峭壁間去埋一具腐爛的屍體,其難度之大簡直非同小可。雖然我手握一把鋤頭,身邊並不存在可以開挖的泥土,崖下的樹林中到有鬆軟的土壤,但是我能把這具腐屍搬運下去嗎?萬一搬運途中腐爛的屍體垮了架,乃至於身首異處,甚至腸肝肚肺灑落遍地又將如何收拾?我的這一切困難,如果向那幾位吃着麵包乾糧的幹部報告,他們除吼你兩句以外絕不可能助一臂之力。現在大約是午後二時,肚子裡空蕩蕩咕咕直響發出求食的警號,我扛着鋤頭,在亂石叢中四下尋找,也許死者生前的罪孽還未深重到死無葬身之地的地步,造物主在水池邊立下一塊兩平米左右的大石板,呈45度角傾斜着,石板上有一層厚約3公分的青苔,我打定了主意,便將石板下那些散亂的大卵石移開,稍加平整,弄成一個“臥榻”狀,準備將他“安埋”在此。 三位幹部和一位彝族老鄉還在慢條斯理地咀嚼他們的乾糧,喝他們的飲料,其中沒有任何一個會大發慈悲,關心一下死了的犯人在亂石叢中如何下葬,活着的犯人餓着肚皮用什麼力氣來掩埋? 不知是不是“物傷其類”的原因,我突然對這位跳崖者產生了無限同情,我想到他的妻室兒女老父老母是否知道他們朝思暮想的親人,在所謂“苦口婆心”地耐心教育下,在所謂“前途光明”的昭示下,終於得到的是這樣一個“面目全非”的下場,他們也許正企盼這位跳崖者“早日成為新人”與他們團聚。當然,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們的親人擁有的只是一個死無葬身之地的危機和一座“冒名頂替”的墳墓。 現在我開始移動屍體了,我用鋤頭勾在屍體的腰間,用力一拉 屍體在淺水裡翻了個面,想不到這個動作的結果,竟是將原來密藏在水下的一股腐屍的惡臭翻了出來,那股令人發嘔的的惡臭,連我這個一度被描繪成臭狗屎的傢伙都難以忍受。我只得屏住呼吸,緊閉雙唇,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地翻滾這具屍體。這得感謝十多年的勞改,使我能得心應手地使用鋤頭,既不能用力過猛使腐屍因過份震動而崩散;又不至於用力過輕達不到翻動的效果,特別是屍體離開水塘,接近“臥榻”時,我還得用鋤將它調整到長短合適、一步到位的位置,更是使我勞神費力。結果倒也沒有辜負我的一身臭汗,我終於讓屍體仰臥在這舉世無雙的“臥榻”之內。 沒有進過原始森林的人不會知道,在大石板上長的那種青苔絕非一般意義上的青苔,因為日久天長的積累,那幾公分厚的泥土(實際上是積澱的數十萬年的塵埃)間,糾纏着無數青苔的根系,根系不可能深入到石板里,這些根在石板和土壤,也就是數十萬年的塵埃之間糾纏成網絡狀,只要用鋤頭小心剝離,它可以像一床棉被一樣的從石板上剝下。我就用這床“青苔棉被”蓋住了這位用死罪來替代活罪的勞改犯,最後,我又忍受着飢餓和勞累,搬來些石塊壓住“青苔棉被”,當然我決不是為了讓他死後還受壓迫,只是怕山裡的野獸打擾了這個不幸者的長眠。 回到隊上時,天己黑盡,又餓又累的我,既吃不下飯又睡不着覺,腦子裡縈繞着“人性”兩個字和緊跟在這兩個字後面的一個大問號。
2002年4月12日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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